3 响铃着实冤枉了大升子。 他不是不想看响铃的身子,事实上他早就看过了。 在一个院里住着,只要想看,什么招数没有?头年夏天,院里的几个半大男女 在西墙根练倚墙倒立。大升子帮着响铃倒立起来,手上极有分寸,眼睛却不失时机 地顺着大腿往下溜。 这种偷窥虽然也有刺激性,但是只能勾人上瘾而不可能得到任何满足,大升子 想的是动动手脚,来真的。但是慑于响铃妈的刁嘴利眼,他一直不敢。 大升子自己有一间独用的小棚屋。这间小屋实际上成了枣儿胡同半大小伙子晚 间聚会的固定场所。一吃过晚饭,陆陆续续地就有人来。每天都有十几个人。抽烟、 闲侃、闷坐,一直到夜半才散。在这间屋子里,什么乱七八糟、下流污脏的语言和 意识都有,但是没有人出外练真的。 有的时候也有响铃这般年龄的姑娘们到大升子的小屋来。她们并不进屋,远远 地站在门外和屋里的异性们斗贫嘴。仅仅是斗嘴,连撩拨挑逗的意思都没有。即使 如此,门里门外这群正处于发情期的男孩女孩仍很兴奋,兴奋得妙语连珠、才气横 溢,或者兴奋得张嘴结舌、语无伦次。有时干脆找不到话说,就那么呆站着。呆站 着也是欢乐。 当只剩下男孩们自己时,他们不变的一个话题就是性。听来的或假想杜撰的性 传闻常常使他们亢奋不已。 一双双年轻的眼睛贼亮,像一群急不可耐的公狼。 应该说,直到8 月28日之前的那个夜晚,枣儿胡同的大升子们还都可以算作是 规矩本分的青年,尽管他们的内心深处早已憋足了一股邪恶之火。 后来就出事了。 大升子说,这就是命。如果要没有那件事的发生,无论如何也不会酿成以后的 惨祸。 王星敏则说,偶然是一个契合点,是历史的累积,是对未来的“凶险的暗示”。 已经是晚上11点多了,大升子小屋里的人正在慢慢散去。先走的一个人过了一 会儿突然又回来了,向还在屋里的人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后海淹死了一个人, 是女的,光着身子,被人捞起来以后扔在岸边。” “现在呢?还在不在?”有人急促地问了一句。 “在。” 没什么可犹豫的,十几个小伙子争先恐后地冲出小屋,疯了般地向后海岸边跑。 死人还在,而且的确是个女人,令人遗憾的是,她全身上下都穿着衣服,并未 光着身子。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臃肿肥胖,腹部高高挺起。 “自杀的。”有人介绍说,“不知好歹,恶毒攻击江青同志,畏罪……” 大升子们围着女尸看了好一会儿,索然无味,极其失望。 当围观的人差不多散光了以后,良顺说:“咱们给她挪个地方?” “挪。”几个人都说。心领神会,急不可耐。 动手的是良顺和大升子。至于怎么挪,完全心照不宣。他俩麻着胆子,一人抓 住女尸的一只裤管,用力向斜上方拽。但是没有成效,女人束着腰带。 后来不知怎么的,裤就被拉扯下来了。是谁把腰带解开的,天黑,没看清,看 清也记不住。恐惧、亢奋、慌乱,一切都处在似有似无的虚幻中。 女人的肤色很白,小腹和两条大腿圆鼓肿胀,在昏黄的街灯映射下,泛着青幽 幽的蓝光。惟有处在三角部位的隐秘处却仅仅是一团模糊的黑色。 他们后来是被一位老太太轰走的。“女人撒尿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老太太 高门大嗓地使劲喊,把他们吓跑了。 大升子说,那天晚上他们没有立刻回到那间小棚屋去,而是又沿着后海堤岸漫 无目的地闲荡了好久。也不是闲荡,因为每个人的心头都燃烧着一个焦灼的企望, 企望年轻的、鲜活的女人。 以后发生的事情证实,这个企望是灾难性的。然而,它难道不是合理的吗? 凌晨1 点以后,他们才重回小棚屋,又闹扯了一阵,但是无精打采、毫无兴致。 性问题已明显物质化,语言的描述或思维的想象都失去了刺激性。 鲜活的女人,对于这些胡同里的小伙子来说,简直就是天上的楼阁,可望而不 可即。是的,社会在允许他们合法地拥有一个“鲜活的”异性之前。他们只能克制、 忍耐。 从欲望产生到最终被允许之间,有一道由时间、法律和物质条件构成的坚固障 碍。他们能忍耐到障碍物自然地消除吗? 欲望只构成本质,而绝不会产生意志。一切形式的克制都呈病态。 大升子说,一种悲哀的情绪开始在伙伴中弥漫开。 “我他妈的这辈子都见不到活女人了。”有人悲愤地发着牢骚,声音里带出哭 腔,充斥着绝望、饥渴、愤怒和宿命的情绪。 有人长长地叹息。 那天夜里,当屋子里只剩下大升子和另一个青年时,良顺开始指导他们进行手 淫。大升子这是第一次,羞耻、惶乱、焦躁,渴望成功但始终未能成功。 大升子后来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有20年的手淫史,即使在婚后他仍未完全戒除 这一陋习。“这符合我的生活原则,绝不伤害他人。”二十几年后,这位武威武壮 的中年汉子对笔者说。 笔者愕然不解。 “这保证了我对妻子和家庭的忠诚,至少我在形式上没有卷入任何婚外性交往。 当然,谁也不能禁止我在想象中把别的女人作为倾慕的对象。” 欲即天之理。 大升子后来去了陕北延安地区插队落户,十几年以后才回到北京。老根据地的 人民和黄土高原的风沙把他哺育成一个忠厚、实干的劳动者。 “那天晚上,怎么就没有成功呢?”大升子直到今天仍为此而懊丧不已。“如 果……,就不会……,”他说。 应该说,大升子是条汉子。在谈及以往的岁月时,他没有试图遮掩那种种的荒 唐、卑劣和丑恶。特别是在谈到枣儿胡同遭受的那场劫难以及自己的罪责时,他的 内心里充满着痛苦、自责和深深的忏悔。他的一生中,将永远无法摆脱这个重负。 在提到吴卫东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个中年汉子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失声 痛哭了。哭声凄切、苍凉、痛楚。“我,是个罪人,”他说,“我请求她的饶恕。” 他是有罪责的。但是,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后来的那场空前悲剧,能归因于一 次不成功的手淫吗? 历史与文明,你们应该承担什么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