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968年9 月初的一个星期一。这是个极普通的日子。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树 叶和人都被晒得蔫头缩脑,打不起精神,一切都显得懒洋洋的平静。 出事之前,没有一点凶兆。 中午,后海中学的学生们下课以后,像往常一样三五成群地涌向校门,人声喧 哗,但气氛懒散而平和。但是,最先走出校门的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并纷纷向后 急退,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地向前涌,校门内外挤成了一团。很快,人群象被冰冻住 了一样,变得沉寂、紧张。 校门外和便道上,一百多名手持棍棒凶器的玩主站成一横排,把学校大门堵得 严严实实。 为首的两条汉子,是周奉天和陈成。陈成手中没有凶器,而周奉天却双手紧握 着一把大号铁锹,气势汹汹地站在最前面。 “你们,把赵京良和保卫组的人,交出来!” 陈成阴沉着脸,冷冷地说。他的声音极低,但一字一句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杀 机。“赵京良,还有保卫组的人,你们给我站出来!” 学生们惊恐地挤在一起,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赵京良,你强奸弱女,逼人致死,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陈成提高了声调,怒气冲冲地对着人群大吼。接着,他猛地一挥手,玩主们拿 着凶器突然冲向了校门。校门里面的人群顿时惊惶地向四下里退去。一个女生被惊 吓得摔倒在地上,大声哭泣起来。 但是,玩主们并没有冲进校门。他们只是死死地把住校门,不放一个人走。 这时,有一位年轻的男教师走了过来。他高声对陈成喊道:“你们有什么事, 可以对我说,我负责解决;不许打群架!” “对你说?你,能把赵京良交出来吗?”陈成凶横地问。他的眼睛微微眯着, 目光阴鸷而又刻毒,令人不寒而栗。 “不行,我不能把学生交给你们。” “不行?”陈成的声音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不行?”他突然狂怒 地挥手指着男教师,厉声对玩主们吼道:“打死他!” 立刻,周奉天高高地扬起大头铁锹凶狠地向教师扑去。 在那一刹那问,教师似乎被惊呆了,他面色惨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随后,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向后跑。他在转身时, 上身拼命地向前扭动,而这一个出于本能的动作救了他的命。 尖利的锹头带着啸音从他的后脑掠过,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重重地砍击在水泥 地面上,随着一声刺耳的锐响,进溅起无数火星和碎渣。 教师的腿突然软了,身子平铺着摔在地上,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恐怖的、沉闷 的嘶喊声,他慌乱地在地上爬了几步,然后才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与此同时,学校的所有学生都躲进了教学楼。 但是,在他们身后,玩主们却没有追上来,他们甚至没有进入学校大门。 一个多小时以后,有胆子大的同学悄悄地溜出教学楼,又悄悄地接近学校大门。 他们惊讶地发现,校门外空荡荡的,早已空无一人了。 在这次事件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受到伤害,但却给学校造成了极大的惊吓和恐 怖。一连数天,到校学生寥寥可数,学校成了不祥之地,始终处在极度的紧张和恐 惧之中。 谁都知道,在没有找到赵京良之前,那些以玩刀子为业的玩主还会再次突袭学 校的。 十几天以后,他们又来过一次。不过,这一次他们只是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瞄着 校门口,拦劫住出入的学生,询问赵京良的下落。 有人注意到,这一次,陈成没有露面,带着人来的是周奉天。他面色阴沉、冷 酷,两只狼一般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学校门前出人的每一个人。 这一次,他没有带凶器,也没有打人。不过,他在校门外守候的时间很长,直 到天黑以后,才悄悄地带着人走了。 据一位被周奉天拦劫住的学生说,当他告诉周奉天,赵京良在十几天以前就神 秘地失踪了的消息以后,周奉天突然低低地呻唤了一声,仰起脸,眉间微微皱起, 苦苦地思索着什么。良久,他仿佛顿悟了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那一刻,周奉天的脸色变得惶惑而叉茫然,还隐隐地流露出一丝痛楚。 赵京良究竟在哪儿呢?他真的犯下了强奸罪了吗? 对于后一个问题,保卫组的人比较一致的态度是默认,而对于前一个问题,没 有任何人可以明确回答。从那个星期一起,学校的同学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几乎 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天两天,几个月几年,甚至是永远,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 消息。就如同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一样,他杳无音讯,消失得无 影无踪。 但是,赵京良这个名字,人们并没有轻易忘却。同学们和学校当局都努力找过 他,只是毫无结果。 事发的当天,赵京良的确在学校。有人说,他闻讯以后,带着保卫组的人翻过 围墙逃避了。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有跑,而是像一条真正的汉子,抄起一根粗木棒子 守在保卫组的门口,准备以命相搏。 甚至在两天以后,还有人在学校见过他。不过,人们说那天赵京良的神态举止 极反常,他面色阴暗、沮丧,心事重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匆匆地到学校来, 又匆匆地走了,临走时,他拿走了保卫组的全部工作纪录,而把学校丢失了很久的 一架手风琴留在了保卫组办公室。 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躲藏一时,以避仇杀,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一个活生生的人永世不再露面,像 一缕轻烟,在瞬间就彻底飘散了,这却令人完全不可思议。这里面,一定有着更深 刻更玄奥的原因。他躲避的不仅是仇杀,而是自己一世的耻辱。 或许如同陈成所说,他“无法再大度地对待自己”。 深切的忏悔呢,还是蒙尘受辱而无颜面对呢?什么样的忏悔和屈辱能延续人的 一生一世呢? 毕业分配时,驻校军代表和同学们曾多次去过赵京良的家。令人费解的是,他 的父母似乎对儿子的失踪表现得极为坦然。他,或许是死了,或许,畏罪潜逃。他 们轻描淡写地说,语调平缓、沉稳,看不出丝毫悲伤和忧虑。 “畏罪?你们是说,赵京良承认自己有罪吗?” “是的,他罪不容赦,必须承担责任和后果。” “你们知道周奉天这个人吗?”学校的人问。 “不知道。”两位老人平淡地说。 “陈成呢?” “……”没有说话,不过,听到这个名字,两位老人的神情极不自然。 20年以后。曾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到后海中学教导处,要求为一个六六届高 中毕业班的名叫赵京良的学生开具学历证明。 教导处的教师取出存档的毕业生名册,发现该生的学籍已被注销了。注销的原 因是该生已经死亡。时间是1969年5 月。 故世的人要学历证明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小伙子莫测高深地说。人死也不能免俗,到了阴间地府,也要凭 学历混个职称,谋个出头呢。 那个赵京良的人,真的死了吗? 也是在20年以后,笔者有一天突然问陈成:“你曾经认识一个叫赵京良的人吗?” “谁?” “赵京良。” “赵京良?”陈成一脸的迷茫,作冥思苦想状。良久,他遗憾地摇摇头,说: “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个姓赵的先生,也是个生意人吗?” “不,他是你的故交。1968年8 月以前,他曾是一所中学的保卫组成员。他的 家庭希盼他能永做一个京城的良民,他却未能洁身自好。”笔者说。 “保卫组的良民?”陈成扑哧一声笑了,“保卫组里能出良民吗?” “为什么不宜?” “因为权力。” “陈成,你一定十分憎恶那个荒谬的年代,是吗?” “不,恰恰相反,我对文化大革命有自己的评价。”陈成沉思着说,“它几乎 就是中国社会进步的一个起点。文革发生两年以后,也就是到了1968年8 月,中国 社会才在历史上第一次把血统和权力分割了开来,这是一个难以估量的进步。” “分割血统与权力?” “是的,掌权者不再是高贵者。这样,孤立了权力并且使它堕落,才最终使社 会明确了自己的革新使命而不再纠缠于社会公正的争论,从而开始了现代的民主进 程。” “赵京良就是那个年代产生的第一批平民掌权者吗?” “对不起,我不认识这位赵先生。”陈成彬彬有礼地说。 在另一次谈话中,笔者单刀直入地追问陈成:“在什么境遇下,才会使一个人 产生永久遁世的意念?” “尊严和意志力同时被击毁。” “怎样才能毁灭一个女人的生存勇气呢?” “强奸。” “男人呢?” “阉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