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大升子妈一向觉沉,睡过去就像是死人。可是这天夜里刚睡了一小觉就一个愣 怔地被惊醒了。刚开始她以为自己忘了把尿盆拿进屋,是被尿憋的,懵懵懂懂地就 下了地,但一脚就踩翻了尿盆子,臊哄哄的尿液泼了自己一身。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家的屋顶上有人,房瓦被踩得发出沉闷的断裂声。有贼! 她顺手推了老伴一把,自己拉门向院里跑。 但是,屋门没有能拉开。门外的钌铞被人用粗铁钉穿死了。她和老伴被反锁在 了屋里。 “抓贼呀!”大升子妈尖着嗓子叫了一声。 她后来说,直到这时,她还没感到害怕。这院子里断不了来贼,每次都是一嗓 子吆喝就吓跑了。 这一次贼没跑。她刚一叫喊,卟的一声,一把亮晃晃的梭镖尖头捅破窗户纸, 从屋外正直向她戳了过来。枪尖从她的眼前闪过,刺中了她的右肩。大升子妈觉得 像是被人狠推了一把,一跤又摔回到尿盆子上。 血水和尿水,涂了她一身。 “老东西,再敢喊,一枪戳死你!”屋门外,一个哑嗓子恶狠狠地说。 北院的老崔家更惨。 听到动静以后,老崔穿上衣服出了屋门,当他正要开院门时,咔嚓一声,院门 上小孩胳膊粗的门栓突然被撞断了,十几条手拿砖头瓦块的汉子一下子涌进了院里。 老崔这时犯了一个后来使他终生懊悔不已的错误,他不该往家里跑。可是他被突如 而来的危险吓得失去了方寸,转身就往自己家的屋里跑。 屋里,还睡着他的妻子、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刚刚18岁的女儿。 歹徒们紧随着老崔的身后就冲进了屋子涌进屋门口,老崔就被追上了,一记闷 砖狠狠地拍击在他的后脑部,他连哼一声都没有,眼前一黑,平扑着掉进了床底下, 昏死过去。 这是他的幸运,因为他没有看到以后发生的惨剧,没有看见落在一群男人手中 的、赤裸着身子的女儿。 与老崔相比,他的妻子的第一个反应更荒唐然而却更有理性。当她意识到发生 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她突然坐起身来,拼力把包裹在女儿身上的单被揪扯了下来, 然后,连同自己肥胖的身子一起,紧紧地捂盖在睡在身边的两个儿子的头上。 在她的另一侧,是被惊醒的、几乎是赤身裸体的女儿。 她背对着女儿,任凭女儿尖声惨叫,任凭她拼命抓自己的肩膀和脖子,扯自己 的头发,只是一动不动的护卫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直到女儿无声无息地被人拖出 了屋子,她也没敢抬一下身子。 老崔的女儿后来去了山西运城地区插队,在一个贫瘠的山村里苦熬苦受了十年。 1978年初她考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省机关工作,现在已是一名正处级干部了。 在二十几年中,她从未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有和父母见过一面。1990年春 天,老崔去世了。在弥留之际,他不停地叨念着女儿的名字,大睁着眼睛,盼着能 最后看她一眼。他硬挺了两天,最终也没有盼回自己的女儿。 女儿寄回了一千元钱。汇款单上写着四个字:下不为例。 下一个,应该是她的生身母亲。 她是想彻底忘记过去呢,还是深深地憎恨着她的母亲? 现在,依然满身肥肉但衣衫褴楼的崔老婆子常常坐在枣儿胡同的街口,向邻里 们抱怨两个儿子的不孝。但是对于女儿,她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经历过那场灾难的老街坊说,在那个夜里,老崔的女儿没有被强奸,只是和胡 同里的另外几个女孩一样,被歹徒们在光身子上乱抓乱摸了几把,还是保留了干净 的女儿身。 然而,在那张全家合睡的大床上,在母亲的身背后,女儿究竟遭遇了什么,也 只有当母亲的自己才是最清楚的。 据查,在那场对杨宏全和吴卫东野蛮摧残的骚乱中,崔家老婆是个积极参与者。 那年她40岁不到,浑身都是泼力气,她拽下了杨宏全的裤子,还趁乱拿走了他的塑 料凉鞋。 但是,她对自己的女儿也有罪吗? 出事的时候,大升子的小屋里还聚着十几条青年汉子。昕到胡同里的喧哗声和 嘶喊声,他们立即就意识到是出事了。当时,人人都脸色青自,心跳加剧,紧张惶 乱,不知所措。 “快关灯!”有人急促地喊了一声,那盏昏黄的八瓦灯泡立即就被击碎了。 “谁他妈的也别也声!”有人在黑暗中怯声怯气地说。 从事后的结果看,这使他们丧失了能够集体自卫的最后机会。只有侵略欲念而 根本不具备自卫意识,是那一代胡同青年最可鄙又最可悲的素质。 歹徒们竟迟迟没有到这间小屋来。 十几个大小伙子挤在黑洞洞的小屋里,像坟坑里一样死寂,没有一丝声息。北 屋里大升子妈摔倒时的惊叫声,响铃家传出的阵阵撕心裂肺般凄厉的哀叫声,声声 如在耳边。但是,只有惊恐和战栗,没有人试图有所动作。 十几分钟以后,他们来了。 据大升子后来回忆说,第一个进来的是个瘦长汉子。 他一脚端开门以后,猛然发现这间黑着灯的屋里竟窝着这么多人时,着实吓了 一跳,急速地撤身退了回去。但是紧接着就有七八条手持凶器的汉子刮风一般地卷 了进来。 歹徒们一进屋立即就下了狠手。大升子说,当时,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时, 一股又腥又热的血忽的就喷溅了他一脸。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头上挨了一砖头,吭 都没吭一声,扑咚就栽倒在地上。 在以后的一分多钟时间里,小屋几乎变成了屠场,血肉横飞、惨叫连天,无一 人幸免。 一号院的解放被刺了七刀,刀刀都截在脸上,把一张原本挺清秀的脸切割得稀 烂。他曾大叫着讨饶和呼救,歹徒们用刀子封他的嘴。 一个叫二梁的愣小子只挨了一刀。他是所有在场的人中惟一一个奋起反抗的人。 当歹徒持刀向他扎过来时,他迎着刀子扑了上去,那一刀深深地捅进了他的腹腔。 他后来被送进医院,死去活来地挣扎了十几天,总算保住了命,但是下半辈子完全 是了个废人。 最幸运的是大升子。头上被狠砸了一砖头以后,他顺势就栽倒在墙角里,装死, 再也没有动一下,这使他躲过了更重的伤害。 一分钟以后,殴打和虐杀终于停止了下来,小屋里横七竖八躺满人体,空气中, 蒸腾着一股呛人的血腥气。 大升子说,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这问小屋。屋里太黑,又太恐惧,没有 看清这个人的脸,但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逼人的霸气。这个人在屋里默 默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转身走了。他在走出屋门时,稍微停顿了一下,用极低 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们杀了人,我就杀你们!” 一个多小时以后,一切都结束了。枣儿胡同在悲伤和饮泣中迎来了黎明。 为了二十多天前的荒唐和野蛮,枣儿胡同的每个家庭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二 十多名男性居民遭到凶残的刺杀或殴打,四个女孩被当众强奸,更多的年轻女人或 已不年轻的女人受到野蛮的性凌辱。 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在这场浩劫中,似乎没有一个家庭被抢劫或发生财产损失。 很显然,这是一次有组织的、目标明确的复仇行动。 情况最不清楚的是响铃一家在这一夜究竟遭遇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响铃和 她母亲是被确认的首要报复目标,而在事先,胡同中就有人为歹徒指认了她家的具 体方位。夜袭行动最先就是由一群汉子闯进那间三口合居的小屋开始的。 据说,响铃爸在挨了一顿毒打以后,被两条壮汉架着胳膊扔出了屋外,随后, 屋门又紧紧地关闭上了。屋子里,传出两个女人凄厉的嘶叫声。 但是,刺人心腑的尖叫声和哭喊声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就止息了,小屋里亮 着灯,人影恍惚,但却寂静得令人惊心。屋门始终关得紧紧的。 事后,响铃整整在家里躺了半年。直到半年以后的一个深夜,她们全家悄无声 息地突然搬走,她没有迈出过屋门一步。 也没有街坊邻里进过她家的屋门,那间小屋窗上堵着帘子,屋门关得紧紧的。 据人们传说,响铃在家里不吃不喝,不说话也不流眼泪,甚至不穿衣服,就那 么光着身子仰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呆望着屋顶。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那双眼 睛也似乎从来没有闭上过。 那一年响铃16岁,还是一个孩子。 惨祸发生以后的第三天,大升子妈即托邻居去了响铃家,给大升子和响铃说合 定亲。她说,那闺女太惨了,可总得有条活路呀。大升子说,不管她出了什么事, 我都可以娶她。两个人厮守着,安分守己地过好以后的日子。 响铃妈得到信儿,来到北屋,进屋就跪到地上给大升子妈磕了一个响头,说, 您和侄子的情分,我们全家都记住了。可我那苦命的闺女,她,要不得了呀……说 完,她两眼翻白,哭得差点儿死过去。 哭声极其凄惨、悲凉,一缕缕飘荡在枣儿胡同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在十几天以前,京西群山深处的一片松柏林中,一个孤独的女孩子也这样痛哭 过。不过,她的哭声却没有人听见。 二十几年以后,笔者费尽周折,但始终没有查找到响铃一家的下落。一些自称 知情的人说,这家人于那年冬天迁回了山东老家,以后再也没有回北京。响铃也出 嫁了,女婿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另一说法是,她们仍在北京的某一条胡同里居住 着,只是改换了姓名,把自己和自己的悲伤深深地藏进京都茫茫的人海之中了。 后一种说法似不可靠。北京的胡同,是藏不住任何隐秘的。 有一点是清楚的,即使找到了这一家人,笔者也绝不敢冒昧地去打扰她们。创 痛和耻辱太深太重,时间已无法使它们彻底平复。笔者惟有默默地祝愿这一家人生 活得安宁、富康。 —个旧社会的妓女,一个妓女的女儿,她们能够健康、平静地生活,对这个社 会的其他人就是一种福分。 枣儿胡同的这场空前血案,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是谁必须对那些令人发指的暴 行负责,对男人的流血和女人的流泪承担罪责? 毫无疑问,有能力并且有明确动机进行这场复仇行动的只有两个人:周奉天和 陈成。从以后披露出的许多材料看,这两个人同为北城地区玩主的主要首领,出于 种种原因,他们从未有过联手作案的历史。因此,罪犯只能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人。 他是谁? 这年的冬天,周奉天在一次众寡悬殊的血腥殴斗中,身中28刀,惨死于北京西 北部的一处荒山坡上。 在他死后的许久,人们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十分惊异的事实:此人劣迹斑斑, 罪行累累,但在他的黑色生涯中,从未发生过对一般市民进行主动攻击和无端伤害 的事例。 不联手作案,不攻击平民,这是玩主首领级人物进行自我保护所必须遵循的重 要规则。然而,在吴卫东事件发生之后,周和陈似乎都放弃了这一传统,在后海中 学门前进行武力恐吓,虽然极像是演戏,但毕竟是这两个绝难共立的玩主首领之间 的第一次联手。而且,他们共同的打击目标也是圈子之外的普通社会公民了。 在枣儿胡同,他们还会再一次联手吗?行动的疯狂与准确,下手的残毒与坚决, 以及严格遵守只复仇不掠财的约定,这些迹象都表明了一点,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联 合行动,他们为自己的这一行动涂染了正义的色彩。 吴卫东死后,枣儿胡同里不再有平民。 惨案发生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十几名歹徒又一次闯进枣儿胡同。几个人把守住 胡同口,另外几个人径直去了响铃家。他们踢烂了小屋的破门,抓着头发把响铃妈 拽到了胡同里。 “你自己摸,裤裆是不是湿的!”一条汉子玩命地狠摇着响铃妈的头,逼她摸 自己的下部。 响铃妈只是杀猪般惨叫,拼命挣扎。 “好,你不摸,我摸!”汉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只一 刀就挑破了响铃妈肥大的裤裆。 “求求你,我摸呀……湿的……”响铃妈疯了般地哭喊着,拼力挣脱开汉子的 手,护持着自己的下身。她的头发被硬扯下了一大把。 歹徒们轰地一声怪笑,撇下响铃妈,扬长而去了。 第三天,中午,他们又出现在胡同口。这一次,他们没有再进入居民家,甚至 没有深人到胡同里面去,只是狼一般凶恶地盯着第一个进出胡同的人。他们每个人 的手里都捏着一把锃亮的尖刀。 胡同里,家家关门闭户、屏声闭息、提心吊胆。 歹徒们没有什么动作,半个多小时以后,悄悄地离去了。 骚扰持续了整整五天。到了第六天,歹徒再也没有露面。这天晚饭以后,大升 子一伙小哥们儿拿刀弄棒地聚到胡同里,个个骁悍愤烈,怒不可遏地要去找人拼命。 于是,有长辈和妇道出来拦阻,而越是劝阻越是满脸溅珠地要去拼一腔子血, 自家人乱纷纷争闹了一场,俗套地完成了最后一个程序,算是泄了火气和怨愤。 再以后,枣儿胡同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如同阴窟中的一洼残水,浅显、阴沉, 散发着淡淡的异味。 没有人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