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陈成没有来得及实行他的计划,那天就出事了。他后来说,那天,也该出事了。 从清晨起,一阵阵无定向的冷风就把大团的浓云往沟里赶。云暗天低,大白天 昏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半上午时,天下飘落了几片雪花,云也消散了一些。 令人惊骇不已的是,这时,在娘娘沟的上空,竟悬起了一轮灰黑色的太阳! 宣红红对申金梅说,日黑而恶显,恶显而变生。娘娘沟要出大事了。 申金梅说,变不生则劫不转,劫不转则运不通。黑日或许竟是吉兆?我们只需 以棉被盖头,一是装聋作哑充愣,二是小心提防着别被误伤着就行了。 这是两个挺明白的姑娘。但是,那天她们竟没有把自己的明白当回事。她们应 该待在家里,但还是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地拿着铁锹上工去了。 在院门外,她们碰见了赶着一辆木轱辘车的陈成。 陈成神色严峻、紧张,他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后来什 么也没有说,赶着车慢慢地走了。 申金梅的心里突然一紧。她看见,在木轱辘车的车厢板后面,放在一把打磨得 雪亮的短柄钢镐。 陈成今天的活是往地里送粪。他应该拿粪钯子,而不是钢镐。 这天上午,奎元分派给知青们的活是在牲口棚前捣粪,带工的是民兵连长郭杆 子。现在,开工已经很久了。 郭杆子和他手下的一伙壮劳力却一个也没有来。粪堆前,只有几个知青杵着铁 锹呆愣愣地站着。 村街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异常,家家院门外都站着人。 三五成群地不知在议论什么。有人用手向知青这边指指戳戳,目光鬼祟躲闪。 冷风打着旋。把粪末、草屑和沙土卷起来,没头没脸地往人身上扬。宣红红把 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今天特别冷,身上不停地抖动。 陈成装满一车粪,赶着车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了。他回过头,看了看 钟伟光,又看了看宣红红和申金梅,他似乎还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赶着车走了,无精打采,心事重重。在快拐过村街时,他又一次把车停了 下来。他不再迟疑,向回跑了几步,大声对同伴们喊了一句:“你们别干了,快回 去吧!天冷!” 没有人对他的这句话太在意,也没有人往回走。其实,这时他们即使听了陈成 的话,走回宿舍去,也已经晚了。 从村南通向沟口的路上,一大群持刀弄杖的人气势汹汹地向牲口棚前的知青们 扑了过来,领头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在他的身后,是全村的青壮村民。 宣红红看见这些人时,她下意识地向陈成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陈成的车正在爬 村西的那道陡坡。 第一次,她觉得,陈成此时要在这里就好了。 昨天夜里村里出了一件大事。赤脚医生兰女跑了,而且跑得诡秘、从容、彻底, 夜深人静、里应外合,她带着娘和弟弟一齐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兰女要叛逃的迹象实际上早就暴露了,为此,娘娘沟上下齐心、全民设防,死 死地封堵了她一年。就在她已开始回心转意,并且答应要远嫁“祖家”的时候。一 家人却神鬼不知地悄悄地跑了。她们留给娘娘沟的,只有两眼连门窗都没有的空窑。 而所有的家当以及门窗竟是在大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公开拉走的。 那天赶车给兰女拉家当的人,就是陈成。没有人想到要问问他,都以为兰女有 志气,还不起男方的彩礼用家当和门窗抵哩!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兰女家的东西拉出 了沟。 娘娘沟又一次当了傻蛋。这一次,是被自己养大的姑娘和城里来的知青合着伙 地耍了。 奎元得到消息时天已大亮了。他在空窑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就坐在了地上,再 也没有起来。郭杆子两眼血红,振臂一呼,立即就聚合了一群嗷嗷怪叫的青壮,群 狼般呼啸着追出沟去了。 那天陈成早早地就站在了村街上,他似乎极欲要看到些什么。现在,他望着痛 不欲生的村首和愤怒得四肢乱颤的追击者们,几分得意,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后 来,他把他们称作“一群公鼠”,因饥饿和背叛而失去了理智。 在以后,陈成曾极力渲染兰女出逃的“历史进步意义”。 他说,娘娘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而兰女是第一个起意偷嫁并最终成功的 女孩。她义无反顾地造了一次反,以青春美色换取生命,由山野逃向了城市。他说 :我们应该礼赞文明。 一个18岁的花朵一般的女孩。为了果腹而扑向一个51岁的不安分男人的怀抱, 这是一种文明? 不,他只有49岁,陈成分辩说,背弃饥饿和原始道德,难道不是文明吗? 兰女的出逃,是你一手促成的吗?笔者在20年后曾这样追问过陈成,并且明确 告诉他我鄙视这种拉皮条行为。 陈成非常愉快地笑了:“拉皮条的是人类第一批信息工作者。真正起作用的是 自然力。没有男欢女爱的需求,皮条客能硬捺着男女完成行奸做爱的过程然后再索 取费用吗?” “你的动机是什么?” “观赏以及收取合理报酬,动机纯正得无可指责。” “观赏?观赏蹂躏、摧残、诱惑、畸形婚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仇恨、坠落和疯 狂?” 当然,这些行为和情绪都极具观赏价值,因为它们清晰地记录了文明的演进过 程。陈成说:小孩子与人厮打,被打得鼻青眼肿,任何一位合格的父亲都会对儿子 的伤情产生观赏愉悦并兴高采烈地教他几招;而混账父亲则会发怒而充当儿子的保 护者,冲上第一线与人搏命。这是真正的人格堕落和人种退化。 陈成问笔者:“有两笼相邻的鼠群,一只笼子里因为食物充足老鼠个个膘肥体 壮、踌躇满志;另一笼鼠则因饥饿而濒临死亡。这时,打开两只鼠笼的门,允许它 们互相交流,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大概,饿鼠们会冲出笼门,冒死去争夺食物,然后被咬死?” 陈成得意地笑了,说:“老鼠们不会那么庸俗,它们的表现几乎是令人肃然起 敬的。肥鼠那边由两只最雄壮的公鼠把守住笼门,放过前来寻食的母鼠而咬死对方 的公鼠。饿鼠这边也由公鼠严守笼门,对那些难抵诱惑,起意卖身投靠的母鼠毫不 留情地处以极刑。宁玉碎,不瓦全,状极惨烈。顷刻间,种群就毁灭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问陈成。 “我也不知道,”陈成阴郁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人的高尚德操竟是 一种趋兽性!而反过来,失贞失节如果能够延续种群改善生命,是不是就是一种完 美的人性呢?” 我无语。 那时候,我们年轻、幼稚、惑于道德教化,每个人都有一些“公鼠意识。” 说这番话时,陈成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凄楚。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 宣红红。 奎元的错误在不该让兰女去都督堡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本来应该派知青去, 可公社来了通知,说是一天管两顿饱饭吃。奎元就摸着饿得走路打颤的兰女的头, 叹了一口气,说:“去吧,去了就饿不死了。” 他自己打开了笼门。 讲课的医师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长了一口黄牙。 人丑,心却极热,特别是对这个聪慧而又美丽的山里女孩。晚上,他把兰女叫 到自己住的窑屋。浑身上下摸捏了一遍,他愣住了,这姑娘。17岁了,竟连一次月 经都没来过。 他给了她两斤粮票和两元钱,说:“拿去,买几个糖饼吃吧,吃饱了饭,你的 乳房才会长出来。有了乳房,你就可以到城里去了。那里的男人会给你钱。” 兰女完全听懂了医师的话。她捏着钱和粮票苦苦思索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 买了10个糖饼,连夜跑回了娘娘沟。 她本来不想再回都督堡了,钱和粮一赖了之。进了家门,就看见娘躺在炕上, 饿得连凉水都灌不进去了。弟弟弄了条腌黄萝卜在嘴里嚼,嚼成糊糊一指头一指头 地往娘的嘴里填。 弥留中的娘一连吞进去五个糖饼,忽忽悠悠地又活了过来。她对兰女说,娘不 死,娘冤着哩!一辈子相好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男人给娘买过糖饼哩! 兰女连夜又跑回了都督堡,郑重地对医师点了点头。 在那天夜里,兰女第一次来了月经,新鲜、热烈、汹涌,弄脏了医师的被褥, 也把他吓得目瞪口呆。 兰女从容地收拾干净了自己,临走时,又向医师要了两元钱。 兰女见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