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娘娘沟血案的消息是第二天才传到都督堡的。几天以后,又传遍了整个晋绥大 地。 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匆匆碰了一下头,但是没有商量出什么结果。每个人都头 冒冷汗,手指颤抖,连烟都点不着了。问题出在他们的领地之内,他们每个人都难 辞其咎。 是的,如果这场血腥械斗的起因是为了那笔知青建房款,那么公社党委就是挑 动者。全公社多名知识青年的近五万元建房款,经过他们的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了。房子呢?没有盖起一问! 惶急、恐惧,如临深渊,如陷地狱。为此而褫夺他们的官职,甚至投入牢狱, 将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 不过,真要找出为自己推诿、开脱的理由也是轻而易举的。在那个春夏,整个 晋绥大地都深陷在荒旱和饥馑中。5 万元钱,只如同泼洒在高原上的一杯清水,顷 刻问就化作了淡淡的雾汽飘散了。然而,就是这一杯清水却拯救了多少条生命! 问题在于,款是国家的,知青是国家的人。世居在黄土地上的农民与远方迁徙 而来的这批国家的、有知识的青年,他们能够共存共立、共同拥有一个贫穷、落后 但却宁静的家园而永不起干戈和争执吗? 非常遗憾的是,他们不能。 都督堡北京知青骚乱是在半夜时分突然发生的。 天黑以后,来自于本县和外县的300 多名北京知青陆续汇集到都督堡并包围了 公社大院。一开始还算有秩序,有人分发了一份征集签名的呼吁书,强烈要求各级 党委保护知青的人身安全,惩办残害知青的凶手。 公社干部都躲了,无人理睬和出面支应。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队持枪的基 干民兵把守着院门,横眉立目、严阵以待。 随后就发生了冲突,知青们排着队往里冲,民兵则横着枪杆向外堵。混乱中, 你推我搡,出黑拳踢阴部,下的都是暗手。 僵持不下的时候,二十多个在内蒙邻县插队落户的天津知青骑着马呼啸着冲进 都督堡。他们从马背上直接爬上房顶,揭下瓦片砖石朝民兵的头上猛砸。民兵们抱 头退回了屋内,院门外的北京知青立即潮水般地涌了进去。 这是一次愤怒的然而愤怒又被极力克制的骚乱。公物,枪械、账簿、档案都未 受到任何损害,而公社院内养着的几口猪却被乱石几乎砸成了肉酱,私人财物受到 侵犯的只有公社王副主任一家。 王副主任在审结一起现行反革命案件时,有吊打、猥亵女知青的行为,被知青 们告到县里,但一直没有处理结果。他在那天晚上躲了出去,知青们就把怒火发泄 到他家的盆盆罐罐和他惟一的女儿身上。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那个女孩儿才17岁,却长得又高又胖,1 米80以上的个头, 绝不低于200 斤的分量。她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平日仗势霸行乡里,却不谙世事。 她尖着嗓子冲知青们狂吼:“我让我爸爸把你们都抓起来。 男的枪崩,女的,让讨饭花子狠狠地……“ 知青们扑过去把她按倒,扒了裤子,扯着头发在碎石地上拖了几十米远。女孩 的屁股又肥硕又娇嫩,被尖利的碎石切割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天快亮的时候,有人在大院里燃起一堆火,围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知青们唱起 了歌。 先唱的是《国际歌》和《知青进行曲》,到了后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吟唱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歌声如泣如诉,声泪俱下,唱到最后, 就只在哭声了。 天亮以后,骚乱悄然止息了。 有人注意到,在离开都督堡时,所有的知青几乎都用帽子或手遮挡住自己的脸。 生活虽然艰辛、苦涩、无望,但他们毕竟还要在这方蓝天下继续生活下去。他 们还不会做人,他们正在学着做人。 两天以后,三个衣衫褴褛、神情严肃的知青代表走进县革委办公室,庄重地呈 上了北京知识青年的另一份“紧急呼吁书”。 这份有一百多人签名的文件中,强烈要求对抗拒改造的知青败类实行无产阶级 专政,严惩殴打残害贫下中农的凶手。 呼吁书本身倒没有什么,无非是一种政治心理或者是取巧,要命的是它的两份 附件。第一份是一张近300 人的名单,参与都督堡闹事的所有知青竞无一漏网的全 部罗列在上了。文化人的高效率确乎令人瞠目。 第二份则更令人毛骨悚然。在这份长达50页的秘密举报材料中,知青中的政治 危险者、偷听敌台者、密谋叛国者、散布流言者、精神颓废者以及偷鸡摸狗、酗酒 猜拳、同性狎眠、男女苟且,等等,等等,时间、地点、人物、物证。整理得详尽、 严谨、精确至极。 看过材料,革委会主任出了一身冷汗。忍了忍,他才没有下令把这三个家伙抓 起来。他相信,这些密报材料恐怕都是事实,绝非虚构捏造。但是,这可能是污点 和阴暗面啊!你刻意描述大面积的阴暗,不是心怀野心,就是恶毒诬蔑和诽谤。 从国务院下发的一系列文件来看,现在上面对插队知青的政策在实质上只剩下 了一条:安定与抚慰。其他的,如接受再教育、扎根一辈子、大有作为等等,只不 过是配合安抚而作的宣传套子,全都扯了淡。 对于各级政府机关来说,知青工作就如同一顶遍插钢针的帽子,戴在头上银光 闪烁,但是谁的头疼谁自己知道。 又过了几个月,在连续呈送了六份秘密举报材料以后,三位知青代表自己也受 到了举报。举报信上有三百多北京知青的签名,而领衔者是娘娘沟的陈成、宣红红。 这份密告状的质量极其低劣,所列事实大都经不起推敲,有明显捏造痕迹。其 中一个人的罪名竟是“奸淫母畜”,受害者和惟一的证人都是他养的一条八个月大 的不知是公是母的狗。 尽管如此,县革委会的反应仍是出奇的神速。收到材料的当天下午,三个家伙 就被五花大绑地抓进了县城拘留所。 没有问供,只是变着花样地打,直打得他们最终放弃了对政治的那份执著和病 态兴趣。 其实,对狗有兴趣,无益也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