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成和宣红红已经一前一后走在通向都督堡公社的崎岖 山路上。强劲的山风吹过来,天还真有些冷了。陈成干脆把身上的夹衣脱下来,不 由分说给宣红红披上了——她是他的妻子,他也是她如今在娘娘沟惟一可依靠的人, 他有责任保护她不受任何伤害。 日正当头,陈成和宣红红终于来到了都督堡公社大院。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地上也落满了杂沓的枯树叶,这时突然响起的一声鸟鸣听 来也有些吓人。宣红红不由自主拉住了陈成的衣角。陈成回头在她肩上拍了拍,带 着她很快找到了阎炳玉的办公室。 陈成敲了敲门,屋子里边问找谁。 陈成不回答,继续敲,而且力量更大。 又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阎炳玉的圆胖脸探了出来。等看清是陈成,再缩 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阎炳玉只好把脸拉长了,说:“啥事?” “离婚!,' 陈成的回答干净利落。 阎炳玉带上门的刹那,陈成看见了屋子里靠墙的床上一双翘起的小脚。没错! 那是一双女人的脚,但肯定不是丑女的脚。 丑女的脚决不会干巴和焦黄。 阎炳玉把陈成和宣红红带进另一个屋子里。他问陈成:“你们两位北京小同志 为什么离婚?这婚姻大事能是闹着玩的,春天才刚刚结了,还没入秋就又要离?你 们不是要通过离婚达到什么政治目的吧——结了婚,成了家,就要做好在广阔天地 扎根一辈子的准备。特别是你俩这样县革委会杨主任亲自树的典型!”阎炳玉不再 说话,点燃一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陈成闪眼白了一眼宣红红,示意宣红红出去。 宣红红向阎炳玉提出上厕所,离开屋子。陈成向阎炳玉跟前凑了凑,从怀里抽 出一把寒光闪闪的三棱刮刀,“噗”地扎到了桌子的木心里,说,“阎部长,你听 其他知青说起过当年北城陈爷杀人越货的那档子鸡巴事吗?” 阎炳玉结结巴巴地说:“你想威胁我,我阎炳玉可不是你想象中的软蛋。” “不,”陈成淡淡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天要么给我出具离婚证明,要 么我们两个中间有一个完蛋。”陈成拔出刀子,在袖口上蹭了蹭,又若无其事地插 进了怀里。 三天后,宣红红顺利地拿到了盖着县革委会鲜红印章的返城通知书。 陈成帮着宣红红收拾好行李。那天夜里,陈成和宣红红度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 的不眠之夜。他们不停地在对方的身上颠簸、翻滚、冲撞,仿佛要把自己粉碎了全 部给予对方,又仿佛要一次性吸尽对方的骨髓。天色放亮的时候,他们赤裸着身体 坐在炕上,突然变得沉默了。他们有些陌生地望着对方——这就是那个和自己日日 夜夜厮守在一起的男(女)人吗?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瘦弱的身体里竟然能在一个夜 晚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他们像两片同病相怜的树叶,最后一次合成了一个整体。 宣红红说:“陈成,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陈成点点头。 “可是我一直不敢相信——我没有证据。” “真是一个傻丫头。”陈成说。 “我在北京等你!” “不!”这一次陈成回答得斩钉截铁。 宣红红离开娘娘沟一年后,也就是1974年8 月,陈成终于也拿到了一纸北京某 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陈成说没有人比他更爱那一片千沟万壑、伤痕累累的土地。 爱和恨其实就在一线之间,就像真理和谬误,生和死。 陈成是最后一个离开都督堡公社的北京知青。 20年后,在广州白天鹅大酒店,当笔者问陈成为什么没有最后再和宣红红走到 一起时,陈成的回答非常简单:“命。” “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改变,只有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在命运的面前,你只有一 条路可以选择——顺从它。” “那‘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音乐大师贝多芬的名言怎样解释呢?” “疯子的呓语!”陈成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 宣红红从雁北娘娘沟和陈成离婚回到北京后,很快就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三结合 进街道领导班子、任革委会副主任的造反派,进了街道办的一家小型工厂。 八个月后,宣红红生下了一个女婴。 宣红红一口咬定是早产,那个造反派却拒不认账,说是宣红红从外边带回来的 野种。又过了几天,那个女婴莫名其妙地闷死在了被窝里。 宣红红大病了一场,痊愈后再回到胡同里,不但整个人都脱了形,而且一下子 像是衰老了十岁,身上的青春气息荡然无存。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的造反派丈夫因在“四。五天安门事件”中非法拘禁并 致残革命群众,被开除公职和党籍,并被判刑入了狱。 街道办的那个小工厂只红火了一阵子,很快就萧条了下来,并且最终没有逃脱 掉倒闭的命运。宣红红的身体和精神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连看人的目光都傻愣愣地, 真有点过去电影里祥林嫂的样子。 人啊,真他妈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很多人都禁不住唏嘘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