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陈成寝室的窗外就是北华大学惟一的灯光球场。 球场的周围是一派绿阴如盖的法国梧桐,那些梧桐的树身最小的也有一个人环 抱粗细,它们的历史更可以追溯到民国甚至清末时期。每到秋天,橙黄或者殷红的 树叶就会彩蝶一样飘下来,纷纷扬扬落满了潮乎乎的地面,和踏着落叶散步、玩乐、 嬉戏的学生们一起,弹奏着秋天最华彩的乐章。 陈成就是在这里注意到他后来的妻子何佩佳的。 那天午后,他正在寝室的双层床上趴着看书,一阵汽车的鸣笛,把他的目光从 书本上牵引了过去。陈成看见一辆黑色红旗轿车正在不远处缓缓停下来。先从车上 下来的是一个解放军战士,他拉开前边的车门,接着走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最 后下来的是一个身材瘦削、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孩子,秋天的阳光穿过梧桐树叶照射 下来,使她的脸色生动了不少,目光也显得纯净而坦然。只是她走路的时候竟显得 极为虚弱。许多同学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把关注的目光投了过去。女孩和同行的 两个人就在人们猜测的目光里向学校办公楼走去。以后每到周六,那辆黑色的红旗 车总准时出现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等何佩佳坐上去,很快就悄然逝去。,后来他听 说她叫何佩佳,和孟雨芙同级,来自高干家庭的中途外转生,父亲就是现职的中央 高官。在这所平民孩子居多的学校里,何佩佳的到来成了大家很长一段时间的话题。 有关何佩佳的议论很多,有的说她高傲,也有的说她有精神自闭症,也有的说 她由于文革中险遭歹徒强暴,连惊带吓,患上了一种目前医疗条件下很难医治的怪 病。但据陈成观察,何佩佳的生活十分内敛,几乎深居简出,不管别人说什么,她 都置之一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比别人要晚些,这样正好避开了人群的高峰。 北华大学的又一个异数!陈成心里想。 陈成总是和卓尔不群的灵魂有一种天生的亲近。 从周奉天,到边亚军,甚至娘娘沟知青点的南奎元;从王星敏到付芳,再到吴 卫东和如今的盂雨芙,哪一个和他有过交往的对手和朋友,不是因为性格的极度个 性化才引起他的兴趣的? 然后才成为朋友,成为互相敬重的对手。 又一次,陈成从学校办公楼前经过,在办公楼门口碰见了何佩佳和她正在指手 画脚的母亲。她的母亲身边围着学校几位领导,他们的毕恭毕敬反衬得何佩佳的母 亲更显得派头十足。何佩佳的脸上则是一副无所适从的神情。远远地看着,他仿佛 回到了当年,何佩佳的母亲也仿佛幻化成了自己。陈成明显地感受到了来自何佩佳 家庭的巨大权力的威压。 时间过得真快,才一眨眼,不,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眨眼,暑假就来到了。象征 性的考试进行完毕后,学校却宣布一部分学生的分配可能要延迟,一直滞留到寒假。 学生们派代表去系里询问,回答是政审不合格,有些历史遗留问题需要重新调查取 证。 不巧的是,陈成的名字恰恰就在这一部分学生中间!猝不及防的陈成一下子陷 进了巨大的惶恐之中。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旦真相大白,对他来说,不仅 是三年的光阴和辛苦白白付诸东流,而且他自己必将万劫不复! 他最好的朋友司马辉和乔威都要走了,他被他们生拉硬拽地拖到北华大学旁边 的一个小酒馆里。那天晚上,空气里萦绕着伤感的离别氛围,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 醉。 我该怎么办?你知道陈成是一个遇事不惊的人,他用表面上的不动声色拚命掩 饰着自己。 他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只有以静制动! 那一个暑假很温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每一个人都看见陈成,但没有一个 人能目睹他内心深处不时掀起的惊涛骇浪。 孟雨美没有回家,而是一直陪伴着他,陈成把大多数的时间都消耗在了孟雨芙 的宿舍里。 白花花的阳光投射到散发着潮湿气味的走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就显得有些 暖昧,水房里远远传来哗哗的水声。陈成坐在孟雨芙的床上,眼瞅着书本,却一个 字也看不进去。孟雨美则小猫一样蜷缩在陈成的怀抱里,让陈成在巨大的恐慌里还 能感受到一点爱情的温暖。 学校革委会和保卫处、档案处的人已经不止一次找过他,要求陈成交待自己的 问题。负责审查陈成的专案人员严肃的正告陈成:学校既然把你们的分配拖下来, 那就说明学校已经掌握了你们的证据。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 清楚了。 再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顽抗下去,再小的问题也是问题。 陈成的回答也很干脆:“我的一切经历都写在学校存放的档案里,学校也可以 去随时随地做调查,我没有话说。” 孟雨芙的睑已经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两只胳膊紧紧地箍着他的后背。孟雨芙 喃喃地说:“陈成,你没事吧?” 陈成也把孟雨芙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说:“没事儿,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很多 次了吗?很快他们就会还我清白了。” 如果这时远远地看过去,你会发现陈成的目光非常沮丧和凄然。但他必须挺住, 否则只有一切完蛋。 孟雨芙说:“可是我感觉你总是深不可测的,你不会离我而去吧。” “哪能呢!”陈成的声音淡淡的。 那天晚上,陈成和两个同学一起去距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酒馆喝了酒。也许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使他们找到了内心的共鸣。陈成甚至已经不记得他究竟喝 了多少酒。 跌跌撞撞回到寝室,恰逢一场蒙蒙雨落下,天地间萧萧而下的似乎是无边的悲 凉。陈成把仅剩的一截蜡烛点燃了,冲着忽闪的火苗呆呆发愣,后来不知道怎么, 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深了,风静雨止,大地一片寂静,似乎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 陈成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被一群蒙面人绑架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那是他从未去过的一 个地方,却又有点似曾相识。他们把他五花大绑,又不放心地拧着他的胳膊,他们 来到一片茫茫的大水边,却并不停下来,而是踏着水面,风一样疾驰而过。终于来 到了一个海岛上,他们这才停下来,取下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纱布。他这才惊异地 发现他们脸上竟然都带着一个面具。他们把他当年那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一件一件的 都摆了出来,他们说:“怎么样? 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面,我们就代表广 大无产阶级革命群众判处你的死刑!“他们一起围上来,各自挥舞刀枪,很快就把 他剁成了一堆烂肉…… 陈成真的彻底绝望了。“边亚军,快救我!”陈成使劲地喊,嗓子里却发不出 一点声音。 他终于从噩梦中挣扎了出来,他的耳边响着幽幽的哭泣。 他睁开眼睛,蜡烛已经熄灭,只有孟雨芙正坐在黑暗中俯身望着他,用手轻轻 的梳理着他的头发。 孟雨芙哽咽着:“连做梦都说胡话了,什么边不边的,这个样子下去焦么能行? 你还是说出来吧,现在不是‘四人帮’时候了,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陈成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像从里到外都给掏空了。他怎么喊起边亚军的名字来 了呢?边亚军在哪里? 他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孟雨芙,仿佛想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来。 这个暑假,陈成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所有的风吹草动都让他内心充满了恐惧, 他已经很难安静下来,去细细体味一下孟雨芙对自己的满腔柔情了。此时他才越发 感到她对自己的重要,他的两只手轻轻地移了过去,坚定地把她拉向了自己的怀抱。 在黑暗中,他们的眼睛都深情地注视着对方。 这是一次终生都铭刻在他们肉体和灵魂里的亲昵。 “我爱你,小雨。”陈成的声音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热而不容拒绝。 她看见他的脸上的每一丝表情,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包括他突然 燃烧起来的瞳孔,都随着这句话舞蹈起来。 他的手坚定地伸向她。“我爱你,小雨。”这声音一旦从他胸腔里进发出来, 霎时就萦绕在了整个天地之间。 他也同时听见了从对面的身体里发出的同样的爱的呼唤。 两个人定定的凝视着对方,爱的潮水已经汹涌澎湃。 他们的嘴唇轻轻触碰在了一起。 孟雨芙的嘴唇只迟疑了一下,就昂然挺起,吸盘般地紧紧压在他的嘴唇上。她 的喉咙仿佛有鸥鸟在欢鸣。那是她灵魂的呼唤吗?在这间狭小而简陋的屋子里,随 着口唇湿润而贪婪的吮吸,欲望的潮水第一次淹没了他们的头顶。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互相脱光了自己,现在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两具妩媚光洁 的裸体,没有羞涩,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她忘情地吮吸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她要 让他的每一处都感受到她爱的温度,她要和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交谈,让它们倾听 到她的喃喃诉说。 孟雨芙的热吻让他渐渐进入了一个忘我的世界。在那里。 只有他和她两个生灵。他们的第一次做爱也是一个自我认知的过程,即便天涯 也不会超过咫尺。他很快就找着了她整个肉体和灵魂的核心,那里所拥有的欢乐使 他眼花缭乱。 “小雨……小雨……”随着身体剧烈的起伏,她的嘴唇也在他的耳边喃喃呼唤 着,他需要听到孟雨芙来自生命深处的回应。 仿佛他的生命已不堪重负。她断续呻吟着,低声尖叫着,仿佛一架正在自己发 出美妙乐章的钢琴。 肉体和意识在每一秒钟里都被无限放大,不断升腾的激越的幸福让他们一齐飞 升进入天堂,在绚丽的礼花熄灭之后,又一起回到灵魂和肉体的宁静。 两个人终于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眼睛微闭,深情而满足地拥吻着,仿佛两个初 生的婴儿,又如两颗交融成一体的露珠。 陈成终于明白了,他少年时被分裂的灵魂,动乱岁月里的奔波和挣扎,此刻终 于找到了答案。如同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泊之后,终于到达了陆地。 他终于可以自由了。 几乎整个晚上,除了瞬间的喘息之外,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沉溺在了肉体的欢 乐里,好像随着黎明的降临,世界就将突然消失一样。他们的视线互相追逐着,他 们不停地寻找着捕捉着对方目光里的欢笑、乞求、怜悯、感激、呼唤、放纵、疯狂 ……I 瞳着肉体快感的飞升,又一次携手一起到达了灵魂的顶峰。 一大早,当他醒来的时候,孟雨芙已经悄然离去。 也许,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一个转瞬即逝的梦。 新的一个学期又开始了。校园里突然间又增加了许多陌生而年轻的身影。又有 几个同学拿着派遣通知书,表情复杂地离开了校园,不管怎么样,他们总算找到了 属于自己的屋檐。陈成不得不和剩下的几个同学一起,暂时栖居在他的宿舍里。 一天晚自习后,孟雨芙来找他。 孟雨芙说:“别老闷在屋子里,我们系今天有个交谊舞会,你陪我去看看吧。” “开什么玩笑?你还不知道我那几步?”陈成说,“再说,你们开舞会,我去 瞎掺乎,合适吗?” 孟雨芙最后还是硬拉上陈成去了。陈成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一次小小的舞会, 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让他在山穷水尽的绝望关头,忽然间进入了柳暗花明的境 地。 舞会是在一个大礼堂教室里举行的,头顶的上方挂着许多彩条和五颜六色的气 球,围成一个大圈圈的桌子上撒满了水果瓜子和糖块。 录音机里开始播放舞曲,舞会就简单地开始了。学生们都各自找舞伴。孟雨芙 刚陪陈成跳了一曲慢四,没等回到座位上,就被一个同班同学邀请去了。陈成坐下 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一旁安静地坐着的何佩佳。在一群翩翩起舞的人中间,她显 得异常孤单。他突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几分怜悯,于是礼貌的邀请她也来跳上一曲。 “对不起,我不——”话没说完,她已经脸红了起来。 “没事儿,”他微笑着望着她,“我也是刚刚学的。”说着,那只有力的胳膊 伸向了她。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和鼓励,好像突然有一股巨大的暖流流遍了 全身,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把手伸向了他。 他有意把步子放得很慢,好让她能跟上自己的节奏,在他宽大的怀中,她嗅到 了一股雄浑的异样的阳刚之气,这种气息一浪浪扑过来,几乎使她晕眩。但那只手 牢牢地扶住了她。 这个长到二十三岁还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跳过舞的女孩,就是在那一瞬间爱上 了陈成的。 一曲终了,他们回到座位上。孟雨芙还没有回来,陈成就主动和何佩佳攀谈起 来,礼貌地问起她的家庭情况。她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并说,同学们的误解和家 庭的照顾,使自己非常难堪。她曾不止一次向人解释,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认为她 是在故作姿态。陈成说:“别管那么多,我巴不得家里对我这么好呢,可惜,我的 父母早就没有了。” 有几个相识的男生喊他,他不得不对她摇摇头,赶紧走了过去。 那个夜晚何佩佳竟然失眠了。她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只有一面之交的叫陈成的 男生,而且爱得又是如此的不能自拔。 那一次舞会的邂逅,在何佩佳的心灵深处掀起了越来越汹涌的波澜,她甚至变 得有些神思恍惚。每天下课后,总是不自觉地站在陈成窗外的操场上,望着远处打 开或关闭着的窗户呆呆地发愣,她非常清晰的想象着陈成在屋子里的一举一动、举 手投足,为她心中的男人而悲伤或欢乐。每当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她的 心跳就会突然加速,而这一切陈成竟然毫无觉察。她知道自己是单相思,那天陈成 实在并没有过多地表不或者暗示,除了共舞一曲之外,他的问话说不定也是不愿冷 场的礼貌应付。但他的身上确实有一种令她目眩神迷的气息,还有他宽厚的胸怀, 优雅的身姿,深沉而专注的目光……天哪,他几乎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了。但她 知道他有女朋友了,而且是她们同系的那个姿色出众的孟雨芙。她不知道该不该向 他表达,怎样向他表达,她甚至有些隐隐地痛恨起自己的父母来,他们为什么不把 妹妹小琳的美丽分一半给自己?她想这样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疯掉的, 她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无限的绝望之中。 何佩佳爱上陈成的消息甚至都传进了孟雨芙的耳朵。有一天,孟雨芙对到自己 寝室来找自己的陈成说,“知道吗?有别的女孩子要为你而疯狂了?” 陈成以为孟雨芙在跟他开玩笑,就回答道:“那敢情好啊,我就有了重新选择 的余地。” “人家给你说正经的呢!”孟雨芙收敛了笑容。 “谁?”陈成说。 “何佩佳。”看陈成没什么反应,孟雨芙放心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就是 那天和你一起跳舞的部长女儿。” “是吗?”陈成淡淡地说。买饭的同学回来了,他们赶紧转移了话题。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的周末午后,陈成和盂雨美突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地点就在孟雨芙的寝室里。随后,两个人的关系迅速走向破裂。 这样,陈成和何佩佳最后走到一起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据孟雨芙同寝室的同学说,那天两个人正在一边翻看着孟雨芙收藏的照片,一 边说笑评点着。突然楼下有人喊孟雨芙到系办公室接电话,孟雨芙来不及收拾,就 叮嘱陈成自己先待一会儿。自己很快就回来。 陈成答应了,继续百无聊赖的翻看着孟雨芙的那些照片。 翻完了一个影集,又拿起来另一个影集,翻到最后,陈成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了——她看到了一张孟雨芙和一个小女孩儿盼合影。小女孩有两岁多的样子,抱在 孟雨芙的怀抱里,两只手搂着她的脖子,嘴唇吻在她的面颊上,真是一个小小的 “开心果”的样子。小女孩无论是长相,还是颦笑的神态,几乎都和孟雨芙一模一 样。 就在这时,孟雨芙推门走了进来。看到陈成手上的照片,孟雨芙下意识的“啊” 了一声,伸手就去抢夺。陈成的手向旁边一转,孟雨芙扑了个空。 陈成面沉似水,两道目光刀子一样直刺着孟雨芙惊慌的内心。 “告诉我,她是谁?”陈成的理智一直是清醒的,尽管他已经猜到了“她”是 谁,却没有直接发问“她是谁的女儿”。 “我的女儿。” 孟雨芙只犹豫了片刻,就放弃了和陈成的对峙,她的语气像水一样平静。 孟雨芙告诉陈成,她在知青点被当地的一个生产队长强暴了,她没有声张,事 过之后,却发现自己怀了孕,想堕胎又找不到地方,她恐惧又沮丧,几乎度日如年, 用尽了自以为有效地多种办法,还是在八个月后生下了一个女婴。女婴的接生者就 是孟雨英自己的母亲,那几天母亲从城里来到农场,以探望爱女的名义和女儿单独 住在了一起,孩子生下来的当晚,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抱着孩子离去了。孩子现在六 岁多了,一直由自己的母亲抚养着,喊她哥哥“爸爸”喊她“姑姑”。 陈成说:“很好!”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孟雨芙的寝室,并且从此 再没有找过孟雨芙。 孟雨芙几次找到陈成,试图向他做出更详尽的解释。 “没必要,你已经解释得够多了。我讨厌解释。”陈成说。 孟雨芙仍不死心,决定最后再找陈成一次。陈成说:“孟雨芙,你不愧是个破 鞋,脸皮真厚。” 陈成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轻蔑的冷笑。在和孟雨芙的这件事情上, 陈成彻底恢复了当年的冷血面目。 但后来有人告诉笔者:孟雨芙是在调查清楚了何佩佳对陈成的爱慕之后,为了 陈成的前途,才不惜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来成全陈成的,因为她看到陈成对前途已 经彻底绝望了。那个孩子根本就是孟雨芙自己哥哥的孩子,是她自己编了一个漏洞 百出的谎言,导演了这一幕让人啼笑皆非的荒诞剧而已。可是这样一来,孟雨芙一 次次去乞求陈成的谅解又如何解释呢? 和陈成的分手对孟雨芙的打击是致命的,她几乎换了一个人,更拒绝和任何人 交往。 一年后,她毕业分配回到湖南。 又过了一年,因突发心肌梗塞不治身亡。 对于孟雨芙的死亡,陈成承认自己应该负几乎所有的责任。 寒假到来之前,陈成终于拿到了本该暑假前就该发给自己的毕业派遣证——他 被分配到了离北京最近的一座外省城市——河北省廊坊市某国营食品机械厂。陈成 不但没有感到丝毫的沮丧,相反还暗自庆幸了好久。因为和他一起被延迟分配的几 个人里,那些坦白从宽的家伙们,都无一例外地被拒发毕业证——不容分辩地打发 回老家种田去了。 陈成回到家里,给三个妹妹作了简单的告别,就卷起行李到廊坊上班去了。虽 然廊坊距离北京并不远,而且两地还有着非常便捷的交通,陈成还是极少回来,他 想静一静,好好地考虑一下。下一步该怎么走。 眨眼间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春天。一个星期天的上午,陈成正在机械厂单身职工 宿舍里呼呼太睡,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门卫李大爷在门外喊他:“陈成, 你同学从北京来看你了。”陈成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鞋也没穿,就揉着眼睛拉开 了门。 站在他门外的竟然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部长千金何佩佳。 陈成从校园里突然消失后,至少有两个女人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孟雨芙变得万 念俱灰,何佩佳却在沉沉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饱受情感折磨的何佩佳找到孟 雨芙,从孟雨芙那儿打听到了陈成的下落。何佩佳坦率的告诉孟雨芙,自己已经深 深地爱上陈成,“不管他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他,让他回到我的身边来。”何佩 佳的目光里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回到家里,这个勇敢的女孩子告诉母亲,自己有一个叫陈成的男同学,家是北 京的,却因为说不清的原因被分到离北京不远的廊坊了。 “你和我爸一定有办法把他调回来。”何佩佳自信地说。 母亲奇怪地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何佩佳说,“如果他不能在我身边,我就无法活下去。”何佩佳 的表情凄楚而绝望,眼珠不转地直盯着母亲。 母亲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一旁面无表情的丈夫,良久才说,“你把他找 来家里,我们看看吧。” 何佩佳见到陈成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找到你了。”接着泪珠滚滚地流了 下来。过了很久,她才止住了自己,又说:“我妈和我爸要见见你。” “为什么?”陈成奇怪地说。 “他们可以帮你调回北京。”何佩佳嘴唇嗫嚅了一会儿,又说“我说你是我的 男朋友,没有你在身边,我就无法活下去。” 陈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眼前这个叫何佩佳的女孩爱自己竟然爱得如 此疯狂。他竟然没有回答。 何佩佳的头慢慢低了下去,她喃喃地说:“我爱你,我只想帮帮你……”她的 声音已经小如蚊蝇。 当天下午,陈成和何佩佳一起回到了北京。从北京站下车后,何佩佳给家里打 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那辆原来每个周末都停在窗外林荫道旁的黑色轿车嘎的停在 了他们面前。何佩佳拉着他走过去,坐进车里后,陈成似乎预感到人生新的转机来 了。 他偷眼看了看何佩佳,这个女孩子的脸上正洋溢着美丽的笑容。 汽车沿着长安街一直向西行驶,到西单附近,又向北拐弯儿,直驶向西四大街, 再拐进一条僻静的胡同,速度才减了下来。 陈成注视着窗外,这一带曾经是他所熟悉的,但才过去几年,就让人有些不敢 相认了。 司机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到了一个安静的庭院门口。何佩佳说:“到了,下车 吧。” 陈成从车上下来,放眼向四周打量了一下,没有说话,就跟着何佩佳进了院子。 这是一个独门小院,四周的围墙和作为主建筑的一座两层小楼一律是砖青色的 建筑,墙壁上纵横交错的爬山虎刚刚抽出嫩绿的新芽,清清爽爽仿佛少女的眉眼, 在春风里摇曳闪动。 进入部长家的客厅,陈成尽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客厅 宽敞得像学校的体操房,左右几乎对称的两个阳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保姆 忙不迭的端茶倒水。 到底是部长的家啊!陈成突然想起自己从小居住的大杂院的嘈杂和肮脏,禁不 住对客厅的各个角落又多看了一眼。 家里人还没有回来。在客厅里稍坐了一会儿,何佩佳就带着陈成进了自己的房 间。何佩佳的房间就像她本人一样,收拾得非常爽利干净,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 淡雅的水墨画,床上的被子叠得棱角分明,靠枕头的一端,倚墙放着一个洁白的大 布娃娃。布娃娃看来是有些年头了,以至于突出的部位已经磨去了不少,外包布里 的棉花团已经隐约可见了。何佩佳很坦然拿出自己的影集给陈成看,轻声地给陈成 讲述着自己的成长故事,声音忽而缓慢,忽而急促,她不停地说着,全不管陈成的 反应,好像她已经憋了几十年,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倾听者。 首先回来的是何志勇,他的冷淡和母亲几乎是相同的,只对陈成点点头,问了 声“你好”,就抽出一支烟递过来,说:“抽一支?” 陈成也笑了笑,摇摇头,礼貌地谢过了。何志勇就转身去了隔壁父亲的书房。 接着回来的是何佩佳的母亲,她一进来就和陈成打了个招呼,然后也不顾忌什 么,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起陈成来。何佩佳对着陈成咧嘴苦笑了一下,好像在为母 亲有些失礼的举动抱歉。 那一瞬问,陈成突然生出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匹被牵到市场 上的牲口,正在被这个女人在心里掂量着价钱,他真想站起来走掉。 何佩佳的母亲在陈成对面坐下了,简单问了几句陈成的家庭情况,又问他被延 迟分配的原因。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也没对此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好像只不过是突 然想起来,随口问问而已。陈成不卑不亢地解释了几句。开始的时候,旁边的何佩 佳有些局促,看到陈成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才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候,何琳琳哼着歌走了进来。虽然没有和陈成说话,但猛一看见陈成,眼 睛还是突然亮了。愣了一下,对着陈成做了个鬼脸,就钻进了另一个屋子。 又聊了一会儿,母亲转脸对女儿说,你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和陈成说。 何佩佳低着头走了出去。偌大的客厅突然变得空旷起来。她说:“佳佳把你和她的 事都说了。我的女儿,我最了解,她心眼实在,从小就不会撒谎,但我知道这次她 骗了我们。”她把“我们”两个字说得很重,“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 我这个女儿是认准你了,我只希望你今后不要伤害她,也不要辜负了她。” 何佩佳母亲的目光直视着陈成,使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就重重的点了点头。 “至于回京的事儿,我会帮你们联系的。”母亲又说。 正在这时,何开越推门走了进来。陈成赶忙站起来。母亲打住了话题,说: “佳佳的朋友。”何开越打量了一眼陈成,伸出手,上前与陈成握了握,就说: “好!你们谈,你们谈。”便背着手,向与客厅相通的另一个房间走去。 陈成是一个人离开何佩佳家里的。出了院门,何佩佳要招呼司机送他,陈成说 :“算了,我乘车回去吧,正好我也想一个人走走。” 天已经慢慢黑了下来,陈成一个人在和煦的风中慢慢走着。 他看着那些街道、车流、路灯、面影模糊而又行色匆匆的人群,那无生命的冷 漠的投影,爱情在其间正如稀薄的风,正如萦绕在天空久久不散的云翳,他告诫自 己:不要回忆,不要再用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折磨自己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影, 都不曾发生,如果发生过,那也是在梦中。 用回忆支撑生活的男人,是世界上最没有出息的男人。 几个月后,也就是几乎在何佩佳毕业分配的同时,陈成也顺利回到北京,从廊 坊市食品机械厂调进了市团委,任副科级组织委员。 在团委的那段时间,陈成一个人住在单位特意分给他的那问办公室兼寝室里。 正是夏天,房间里闷热异常,连电扇吹过来的风都带着灼人的热气。陈成自己家里 本来就有些拥挤,新婚的二妹又暂时没有搬离,陈成不好意思催促,干脆就不再回 家了,一个人落得几分清静。每天下班时间一到,所有的人消散后。一个像钟表一 样准确的人定时“咣当”一声关严了两扇黑铁门,只留下一个仅能容得下一个人侧 着身子通过的小门。走廊里霎时暗下来,安静地轻轻咳嗽一声都传出老远。 过了大约半小时,门外准时响起了鞋跟踩在水泥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越 来越接近陈成的房间。不用开门陈成也知道,是何佩佳准时赶了来。何佩佳离开北 华大学的这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几乎天天待在一起,待在陈成的屋子里做饭聊天, 卿卿我我。晚上九点钟之前,他又准时把何佩佳送出大门。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大半年功夫。何佩佳一直没跟他谈起过孟雨芙,好像她 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或者说根本不认识孟雨芙这个人。但陈成却坦陈了他 和宣红红不无荒唐的短暂婚姻——他不想让自己和孟雨芙那样的悲剧再次发生。自 己倒无所谓,但他必须信守对何佩佳的母亲的承诺——不去伤害这个如此痴心于自 己的女孩。 没想到何佩佳只笑了笑说:“我都知道,孟雨芙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这是何佩佳在陈成面前惟一一次提到孟雨芙。 有一天何佩佳主动留了下来。本来陈成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他们已经 开始谈婚论嫁了,但由何佩佳主动提出来,而且提出来得如此大大方方,毫不羞涩, 还是让陈成吃了一惊。 “爸爸妈妈要是问起来呢?” “我已经给他们打过招呼,说今天到同学家去玩,可能不回来了。”何佩佳咧 开嘴角笑了笑。陈成第一次发现笑起来的何佩佳其实还是蛮漂亮的。 随后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因为这将意味着他们必须在陈成那张吱嘎作响的单 人钢丝床上共同度过漫长而闷热的一夜。 陈成的心里隐隐升起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厌恶,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畜生”。这是他以前和所有女性在一起时都没有过 的。 睡觉的时候,陈成对何佩佳说:“你睡床上吧,我就在桌子上躺一会儿,一觉 醒来,天也就亮了。”何佩佳怔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下来。睡到半夜,突然起了风, 一阵电闪雷鸣过后,暴雨倾盆而下,窗外的院子里扯天扯地的很快就成了一个水世 界。陈成爬起来去关窗户,看见何佩佳也翻了个身,一个闪电骤然亮起来,借着闪 电炫目的光亮,陈成看见了何佩佳眼角边挂着的泪花。陈成只犹豫了一下,就从桌 子上跳下来,坐在了床上。 陈成说:“不好意思,把你惊醒了。”他抬手去擦佩佳眼角的泪花。佩佳轻轻 的拉住了他的手,嘤嘤的啜泣声也突然高起来。 陈成说:“佩佳,你怎么了?” 何佩佳哭得更加伤心,浑身都止不住颤抖起来。何佩佳说:“你根本就不爱我!” “爱。”陈成感到刚把话说出口,这个字就像鸟一样,穿过窗户,扑噜噜飞到 窗外的疾风暴雨之中。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 “我——我只是不想伤害你。”陈成替何佩佳擦去脸上的泪水,紧紧地把她抱 进了怀里。 “抱紧我,我好冷……”何佩佳后边的呢喃被突然又起的雷声淹没了。 就从那一天晚上起,陈成彻底和过去告别了。 不久,两个人就举行了婚礼。 参加婚礼的只有双方的亲人和何佩佳最要好的几个同学。 婚礼十分简单,简单得甚至陈成自己都感到有些寒酸。 但何佩佳却一脸幸福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 都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