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一年级(3)
钱国庆四周环顾了一下,极为神秘地说:“喂,安川,我听别人说你爸爸不是
一般的坚强、顽固,跟电影里那些地下共产党差不多,宁死不屈。都快死了还唱《
国际歌》呢。哎,你说怪不怪,你爸是反革命,那他为什么还要唱《国际歌》呢?”
“我不知道。”胡安川喃喃地说。
“你爸死的时候你看见了吗?”钱国庆小声问。
胡安川点点头,说:“我妈就让我看了一眼。”
“你哭了吗?”钱国庆问。
“没哭。我妈不让我哭。”胡安川说。
钱国庆不再问什么了,他的心一阵阵地发闷,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
天色渐渐灰暗下来,钱国庆和胡安川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厂里慢慢走去。空旷的
田野里泛起了一片凄然的蛙鸣蛐唱,伴随着两个少年缓慢沉重的脚步,渐渐响彻了
酷热闷倦的夜空。
暑假来临,一条令人不安的消息渐渐传开了:根据上级有关部门的指示,工厂
的劳改犯将被陆续全部遣散回原籍。据说这是出于备战、备荒的需要。工厂的成分
将由从全国各地调来的真正的工人阶级和返乡知识青年彻底替代。对于劳改犯当中
的极少数思想改造好的技术骨干,可考虑留下,并解除劳教,重新回到党和人民的
怀抱。不久,这一传闻终于被证实了。这一切来得突然、意外,完全是军事化的运
作,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点。
胡安川的母亲既不是技术骨干,也不属于思想改造好的犯人,故而不再“留厂
解教”之列。一想到就要和自己最好的伙伴分手了,钱国庆心里非常难过。临分别
的前几天,他们几乎天天来到河边待在一起。俩人默默地坐在河堤上,看着缓缓流
动的水面,偶尔说上几句尽量不引起彼此伤感的话语。他们最后一次在河边相聚的
那天下午,两个人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钱国庆把自己积攒的十几块零花钱全部
拿出来塞给了胡安川,说以后用这些钱买邮票,好给他写信。这十几块钱对胡安川
来说简直就是一笔巨款,他从小长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一开始他死活不敢要,他
说自己没地方放,要是让母亲发现了,非得打他个半死。钱国庆告诉他,这钱他一
定得收下,回到农村老家,日子肯定更苦。“你和你妈妈又不会种地,靠什么养活
自己?”这是钱国庆这些天来一直在苦苦思索的一个问题。胡安川手里攥着这十几
块钱,泪流满面地望着钱国庆,他一句话也说不来。钱国庆也哭了,他伤心是因为
除了舍不得胡安川以外,还有就是他实在想不通,胡安川和他的妈妈为什么会这么
苦?
胡安川和他母亲被遣散的那天,钱国庆远远地站在一座破砖窑上,目送着架着
机枪的军用卡车押解着一车车劳改犯缓缓驶出了工厂的大门……很多年以后,每当
钱国庆回想起这一幕,心里始终都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酸楚和悲凉。
这一年钱国庆进入了初二。班里增加了很多新同学,其中大部分都是工人阶级
的后代。从这以后,钱国庆再也没了真正的好朋友。在班里,他是唯一不合群体的
“单干户”。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班里盛传出一段关于他的顺口溜:假装高干,喝
着稀饭;没爹没娘,球没名堂!每当有人冲他起哄、嘲笑的时候,他心里就想:我
日你妈!钱国庆的孤僻使得他比很多同龄人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思考种种怪异、新
奇的问题。有时他常常为将来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自己老婆而发愁,是《少
女之心》里面那样的骚女人曼娜?还是像黎老师这样的淑女?或者是电影《英雄儿
女》里的那个王芳?想来想去,他最终也没能拿定主意。因为他发现,虽说她们每
个人都有令他痴心、迷恋的不同优点,但也有很多令人失望的缺陷和弱点。对自己
的未来,他更是忧心忡忡,没少发愁——当知青、当工人、当干部、当军人,还是
当别的什么人,他竟找不到一个能够适合自己,或者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曾经有一
段时间,他觉得当医生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后来他发现,医生一天到晚尽跟些
要死不活的病人打交道,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他也想到过当作家,可想来想去,发
现自己的想象力很贫乏,完全不具备编故事的天赋。况且现在那么多的作家不是成
了右派,就是反革命,一句话说漏了嘴,一辈子就完蛋了。
这段时间,班里一个叫高红梅的女孩子渐渐引起了他的注意。高红梅有个哥哥,
曾经跟表姐是同班同学,也是支边青年。他发现高红梅经常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注视
着自己。每当他和她的目光对视的时候,她脸上就会有一种说不清是害羞还是高兴
但却非常可爱的表情。在他的记忆里,从小学到现在,自己几乎没有跟任何一个女
同学有过来往,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他很羡慕那些经常跟女同学打打闹闹,却
毫无愧色的坏小子们。在他看来,高红梅是个安静的女孩子,平时少言寡语,也从
不与人争强好胜,跟自己很有些相似之处。很快,他就对这个女生产生了特殊的好
感,以及诸多不切实际的遐想。
开学后不久,学校组织学生到附近农村参加每年一度的学农劳动,为期一个月。
不用坐在教室里,苦苦熬着无聊乏味的四十五分钟,和农民一起劳动、生活,体验
农村贫穷朴实的另类风情,给这些阅历贫乏、眼界狭窄的工厂子弟带了很大的欢乐
和刺激。
钱国庆和高红梅的“友情”,也在这段时间有了悄然的进展。在一个阴雨天,
钱国庆和班里的其他几个同学,其中也有高红梅被分配参加搬运化肥的劳动。在蜿
蜒泥泞的乡村小路上,扛着10公斤一袋的化肥,不时就有人跌倒或掉进路边的水田
里。等到了生产队的仓库,一个个都成了泥猴。高红梅和另一个女生更是狼狈不堪,
整个儿成了一尊泥塑。钱国庆乐了,少有的开心。高红梅来到他跟前,半真半假的
生气问他,有什么好笑的?钱国庆于是不笑了,讪讪地说,“笑笑怎么了?”说完,
便转身躲开了。晚饭的时候,高红梅干干净净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并不时向他投来
意味深长的目光。从这以后,他和高红梅的目光频频对视,双方的表情和眼神也越
发丰富、精彩起来。有一天,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高红梅悄悄地塞给了他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我想跟你说件事!
这张纸条给钱国庆带来了心悸、惶恐、好奇等等一系列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他想了一夜,最后决定以同样的方式,将“游戏”进行下去。第二天,他忐忑不安
地偷偷将那张纸条还给了高红梅。纸条的背面写着:什么事?
自胡安川走了以后,钱国庆的心情第一次变得舒畅、活跃了。高红梅趁四下无
人的时候将一本名曰《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外国翻译小说交给了他。她羞涩地问他,
你看过这本书吗?他摇头,说:没有,但听别人说过。其实他从来没听说过这本书。
他看过的那些所谓的小说,完全是另一种东西,没有一本是正经玩意儿。当他的目
光掠过她那微微突起的胸前时,他的脸顿时发烧变红了。他不敢抬头再看她,只是
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盘算着该跟她说些什么。“我先走了。”高红梅说完,转身
走开了。良久,钱国庆才打开那本书,可惜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充满了刚
才那对突起的小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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