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鹰王海东青牵动着李卫江、谷有成、于毛子的神经,两个月过去了,没有一 点令人鼓舞的消息,沉闷压抑着他们各不相同的心态,突然桦皮屯爆炸出一条惊 人的消息,大名鼎鼎的村民兵排长,中俄混血儿于毛子神秘地失踪了,立刻,中 苏边境的天幕上泛起了一片血光……。 这年的冬天似乎显得极其寒冷与漫长,眼看就要到春节了,西伯利亚不断吹 来的寒风,把黑龙江的南岸抽打得支离破碎,零下三十几度的淫威封杀了春节前 仅有的那点欢乐火热的气氛,霸道地将这世界变成它为所欲为的领地。 谷有成醒了,冰冷的小屋让他的身体曲成了一团,依偎在被窝里。他伸手摸 了摸脚边的暖气片,一点余热也没有了;他又伸手摸了摸头顶的火墙,拔凉冰手。 谷有成酒劲消没了,他心想,多亏了昨天晚上的那一场恶战。一斤半的瑷珲大曲, 烧得他不知如何回到座落在江边的县人武部的那栋红砖平房里,是司机和公务员 费了吃奶的力,才将身高一米八五,体重一百公斤的部长拖到床上,免去了这一 夜的“团长”之苦。 早晨七点,暖气嘎嘎地响了起来,火墙也有了动静,谷有成自言自语地骂了 起来,难道锅炉工昨夜也喝多了,这暖气比平日里整整晚来了两个小时。 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谷有成懒得拉灯,他伸手摸着公务员昨天晚上放在那里 的一缸凉开水,张开大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火烧火燎的嗓子立刻就熄灭了火 焰,头脑也随之清醒了许多。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酒桌上县委书记李卫江的酒诗来, 印象最深的几句就好像是给自己写的:酒是什么东西?放在杯子里像水,喝进肚 子里闹鬼,走起路来缠腿,回到家里吵嘴,半夜起来找水……。 谷有成笑了,书记就是书记,真有水平! 写字台上的那部红色战备电话突然响了,机上的红灯闪烁,铃声急促。谷有 成心里咯噔一下,职业的习惯让他浑身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了 电话机旁。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但战备专线一定是出现紧急事件时才 使用的,俗话说,边境无小事。没有时间容他猜想,谷有成迅速抓起了电话听筒, 一脸的严肃与紧张。 “喂,我是县武装部长谷有成,你是?” “大点声,谁?桦皮屯村党支部,怎么了?” “村民兵排长于毛子失踪三天了,他妈的为什么现在才报?”谷有成脑门上 渗出了汗珠。 电话是桦皮屯村支书打来的,他说全村老少爷们已搜遍了附近的山林,没有 踪迹。他们怕于毛子越境去了江北,那可就是投敌叛国的政治大案啊,村支书怕 担当不起,刚刚请示完临江乡政府的范天宝乡长。按照范乡长的指示,这才急匆 匆地给县武装部打电话,请求调民兵搜山支援。 谷有成听完,一颗绷紧的心才忽地松弛下来,只有他心里明白,于毛子干什 么去了。只要于毛子别把事情捅到中苏边境上,别涉及政治问题,那就什么也不 怕,他就能运筹帷幄。就是天塌下来,俺谷有成也能将天撑住,将事态摆平。想 到这里,心宽了许多。 谷有成握紧电话继续说:“你们桦皮屯不要听风就来雨,要相信你们的民兵 排长于毛子,他决不会出现政治问题。关于调动民兵,那已超过了我的权力范围, 要请示县委李书记,他是我们武装部党委第一书记嘛,估计没有问题。” 谷有成撂下电话,重新钻进了被窝,这时屋里已暖和起来。原想先睡一个回 笼觉,待早晨上班后再请示李书记,可是于毛子的失踪,是去执行自己派遣的任 务,一旦出现问题,自己是有推卸不了的责任的。 谷有成睡意全无,他招呼司机立刻去了县委。 县委书记李卫江批准了谷有成的请示,调集临江乡八个村的基干民兵和县委 公安局刑侦大队一同进驻桦皮屯。 桦皮屯就那么几十户人家,没有多少耕地,祖祖辈辈靠捕鱼打猎为生。雨季 过后上山采些山珍猴头菇和木耳,生活过得很殷实。 屯子东头,一棵硕大的杨树下,三间木克楞的房子坐北朝南,院里东西两侧 用柞树枝条编织的低矮的偏岔子,好像关内的东西厢房。院墙是用落叶松锯成的 木伴子垒砌的十分整齐。院子中央,耸立着一根足有几丈高的晒鱼杆,这就是民 兵排长于毛子的家。 指挥部就设在这里,谷有成任总指挥,临江乡乡长范天宝任副指挥,兵分八 路,由各个村民兵排长任组长。桦皮屯的民兵为向导,开始拉网式的搜寻。 桦皮屯依山临水,屯子后背紧靠的那座山叫卧虎山,山峰沿着屯子的走向从 南往北就像一只斑斓的东北虎觅饱了食物,静静地卧在村屯的后边,头轻轻地伸 入一泻千里的滔滔龙江,饮碧水而静神。虎身从北往南渐渐低落,一条虎锁围住 了桦皮屯的出山之路,好一块天成的风水宝地,村里的老人们绝不相信,桦皮屯 会发生血腥之灾。 搜寻组顶着星星又一次回到桦皮屯。三天无功而返,只剩下第八组还没有返 回,谷有成焦急万分,六天过去了,于毛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县委李书记每 天的电话追寻,搅得这条壮汉茶不思饭不想,六天来嗜酒如命的他竟滴酒未沾。 月亮好不容易从卧虎山后露出了惨白冰冷的脸,随后第八组搜索的方向升起 了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它划破夜空,虽然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指挥部立刻就沸 腾起来。吉普车发动了,对讲机在呼唤,谷有成就像打了一针吗啡一跃而起,武 装部和县公安局的两台吉普车疯狂地向第八组搜索地驰去。 半个小时后,路到了尽头,茂密的森林一浪又一浪地压了过来,车灯就像照 射在影壁上,光线被弹了回来。谷有成、范天宝从两台吉普车里分别跳了出,他 俩心照不宣地点了一下头。谷有成从汽车尾灯红彤彤的光亮下,看见范天宝的脸 色十分诡秘,尤其是刚才范天宝冲着自己的那么一笑,笑得很深,是笑里藏刀? 还是藏着什么,谷有成猜不透,反正那笑脸让他心里怦然一动。莫非让范天宝知 道了于毛子失踪的原因?或者这该死的于毛子将自己布置的任务告诉了范乡长? 谷有成觉得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凉气,与这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对接后,吉普车 里余留下的那点温度荡然无存,浑身凉透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谷有成平日里摆着的县委常委的官架子散了。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热情地 走到范天宝的身旁,伸出粗壮的大手,轻轻拍去松树枝抖落在范乡长肩膀上的积 雪,用商量的口气说到:“范乡长,看来我们只有摸黑钻树林子了,你看看是不 是让民兵们点燃火把?” “呦,谷大部长,你可是咱们的县级领导,平日里下命令惯了,今天这是怎 么了,是不是要戏我这乡干部?我们是磨棚里的磨,听你的哈……。”范乡长吃 了豹子胆,竟敢指桑骂槐了。 “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他妈开玩笑,你的意思不就是你们听驴的吗,我就 当回驴,民兵们!把火把点上!” 谷有成没软没硬地呛了一句范乡长,心里骂道,他妈的什么玩意儿,给脸不 要脸的东西。然后头也没回,沿着搜寻八组在雪地中留下的脚印,拨开拦在眼前 的松树枝,低头钻进了密林。 范乡长闹了个没趣,又不敢得罪了这位县委领导。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冲着民兵们喊道:“打开对讲机,这里离出事的地点不是很远,对讲机的距离能 够上了。” 对讲机有了回应,说前面山坡下有一棵高大的鱼鳞松,那里就是出事现场, 于毛子已经死了。 范乡长连忙跑到前面追上了谷部长,谷有成已听到了对讲机里传来的消息, 他眼窝一酸,可是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睫毛都冻在一起,沾满了冰霜。 其实谷有成早有心理准备,六天了,于毛子没有生存希望了,可是他不愿意 听到找到于毛子的消息,这样心里总会留有那么多各式各样强烈的猜想,企望和 坦然。如果于毛子永无消息,他和于毛子之间最后的那场交易就永远不会让外人 知道。 月亮已跳出山林,高高地挂在半空。谷有成和范天宝借着月光调整了一下方 位,他们远远地看见山坡下的一片洼地里,一棵高出树丛黑黝黝的树冠下,闪出 了微弱的光亮,众人一阵兴奋,搀扶着两位指挥连跑带奔地冲下了山岗。 谷有成惊呆了,凄冷的月光下,于毛子仰卧在丛林中的一块平地中,胸前的 血浆已经凝固,蘑菇状地扣在左心窝处,草绿色的军皮大衣上那蘑菇朵里流出的 血变成了一条封冻的小溪,在雪地中铺展开来,它就像一块隆起的鲜红鲜红的地 毯,支起于毛子高大的身躯。周围的火把将血浆照得彤红。 月亮被血色和火光映红。 于毛子的正前方,是一支全县唯一留在村级民兵排的半自动步枪,那是县委 书记李卫江特批的。步枪半埋在积雪中,通身都挂满了白霜。枪筒直直地对着于 毛子僵硬的躯体。枪托的正前方,是一只深褐色和深灰色相间的死鹰,死鹰横卧 展开的双翅足足有两米长,鹰的双眼并没有闭合,黄黄的眼球,黑亮的眼珠爆发 出的凶光,被天然冰箱定格在那最后的一瞬。 “海东清”,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显然有人认出了这是一只鹰中之王。 谷有成见状两腿一软瘫坐在雪地里。然而只是短短的一刻,他浑身突然爆发 出了一股强劲的力,使他从雪地中一跃而起,扑向于毛子的尸体,并大声呼叫着 于毛子的名字。 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两位侦察员奋力地拦住了脱缰的谷部长,把他拦截在现 场红色的带子外,侦察员说:“谷部长,现场勘查要等到天亮才能进行,这时候 任何人也不能进入。请您支持我们的工作。” 谷有成冷静了下来,他决定自己和县公安局的技术人员留下,其他人员由乡 长范天宝带回驻地,搜寻工作结束。至于于毛子是怎么死的,他与步枪、鹰王三 者的因果关系,都有待于第二天公安局的侦察员们做出判定。 太阳从卧虎山爬了出来,山林里顿时光亮了,谷有成全身几乎凝固的血液开 始有了流动,他聚精会神地跟随着侦察员一会测量距离,一会帮助检察于毛子致 命的伤口。子弹是从步枪枪膛里射出的不容置疑,弹夹中一共射出两发子弹,一 发击中了鹰王“海东清”的翅膀,一发击中了于毛子的心脏。让侦察员们不解的 是,现场只有于毛子一人的脚印,半尺厚的积雪上结有薄薄的一层硬壳,无论任 何人和动物的出现,都将会留下痕迹,显然事发地就是第一现场。从鹰王“海东 清”被击伤的部位分析,没有致命的因素,为何“海东清”受伤之后没有离开现 场,即使单翅受伤,影响起飞,行走和跳跃是没有问题的。 于毛子的死更让人疑虑重重。是谁击毙了他?从现场和周围的情况分析,侦 察员们排除了有他人作案的可能。“海东清”如果说是被于毛子打伤的,那么枪 筒为什么又会调过来指向他自己?又是谁扣动了扳机将子弹射入了于毛子的心脏 部位,从而一枪毙命?于毛子、步枪、“海东清”三者一线,距离相等,于毛子 和“海东清”谁也够不着那支摆在他们中间的步枪,侦察员们陷入了困境,就连 经验丰富,出过多起枪击现场的大队长也是一筹莫展。 必须闹清楚做为民兵排长的于毛子进山的目的,这是破解疑案的关键。 刑侦大队长说是进山打猎,不然于毛子为何独自一人带钢枪进山。 谷有成不愿意道出真情,他故意反对公安局提出的意见,理由是几年的封山 育林,卧虎山已是野生动物的天堂,野猪、狍子成群。为什么于毛子这位方圆百 里的神枪手却一无所获?而每次陪他进山打猎的那条心爱的狗“苏联红”却被拴 在了家里?那支从不离手的齐齐哈尔造的双筒猎枪也挂在于家的小屋里。 双方的意见都有道理,争论一直延续到中午。 谷有成的对讲机响了,是范天宝。他说他正陪着县委书记李卫江和于毛子的 母亲于白氏,马上就到现场,还有桦皮屯村送来的午饭。 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充其量不过头上戴了一顶民兵排长的帽子,这在中 苏边境气氛变暖的季节,怎么会惊动了县委书记?看来这不仅仅是个没有定性的 案子问题了,于毛子这个混血儿,当地百姓俗称二毛子的这个人,一定有说不清 楚的什么背景和关系。公安局的侦察员们不由自主地心里一阵的紧张。 于白氏的哭声撕心裂肺,两次晕倒在儿子于毛子的身旁,这位经历太多打击 的母亲,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忽而又拍打着儿子石板一样僵硬的尸体。 母亲仰天狂叫着:“老天爷哪!你不公道啊,为何将天下所有的灾难都让我 一个妇道人家承担,是我于白氏得罪了苍天,就让俺一个人去死,为何将我的丈 夫、大儿子的命相连夺去。老天爷呀!你也太残忍了,连我的小儿子也不放过, 这最后一点生活的希望也破灭了,让俺活在这世上受活罪呀……” 县委书记李卫江的眼圈也红了,他示意谷有成将于白氏拉开,不然这场面会 催化这帮铁打的汉子们。现在案子还没有结论,现场还需要保护。 于白氏已无泪可哭,抽噎的声音渐渐平和下来。谷有成招呼侦察员们继续查 找线索和痕迹。谁想这时,一声炸雷般的哭声又起,谷有成连忙回头一看,竟然 是桦皮屯村的老支部书记白二爷。噢,想起来了,就是这位白二爷当年把于毛子 的爸爸于掌包误杀,被判了十年徒刑这才刚刚放出狱半年,难道白二爷他……? “是我害了你呀,孙伙计,我欠了你们于家两条人命呀!你爹是被我打死的, 那是因为俺老爷俩打鹰得罪了山神,才使我当时心乱眼花,鬼迷心窍,错把你爹 当成了狍子。今天,你这个不听劝的于毛子,非要打什么‘海东清’,这才遭来 天祸啊!”白二爷两腿一软跪在了于毛子的尸体前大哭不停。 谷有成心里一惊,看来白二爷知道于毛子进山的目的。 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听此哭喊,一下子兴奋起来,这白二爷说于毛子非要打 这鹰王“海东清”,这不就是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吗? 大队长一跃扑到白二爷的身边,将老人一把拽起,职业的习惯让他厉声斥道 :“白二爷,你可要把话说清楚,十年大狱蹲得你还不老实吗!你是怎么知道于 毛子进山就是为打这‘海东清’的!” 白二爷立刻就止住了哭声,弯下腰来给大队长鞠了个躬:“报告政府,两个 月前,于毛子曾到俺家,请教俺逮山鹰‘海东清’的要领。” 众人一听立刻就安静下来,于白氏也被搀扶到白二爷的身旁,县委李书记、 谷有成和侦察员们围坐在老人身旁静静地听着白二爷的讲述。 虽说白二爷刚出大狱,但仍旧是桦皮屯白家的长辈,加之白士良是个退伍军 人,曾和美国大兵在朝鲜战场上真刀真枪拚杀过,右眼负了伤,被人称之为独眼 英雄,复员之后回到村里又当上了个支部书记。因此,在村里村外有很高的威望。 但是,自打他误杀了于毛子爹于掌包之后,于、白两家的关系就有了本质上 的破裂,虽然他们脸面上还过得下去,可是于白氏及儿子于毛子内心深处总有那 么多说不清的记恨。十年过去了,白士良刑满回村后,屯子里的老少爷们面子上 还是接受了他,但却无人问津这位当年英雄的冷暖。只有于白氏,在这漫长的痛 苦回味中,像是悟出了点什么,她看到当年健壮如牛的白士良,如今瘦弱如柴, 满头的白发和没有一丝光泽的老脸。于白氏一阵阵心疼,孩子他爹的死也不能怪 他呀! 于白氏虽说是个农家妇女,可她知人情达事理,中国妇女的那种以恩报怨的 美德都种在了她的身上。于白氏经常背着儿子,隔三差五地给这位没出五符的二 叔送点吃的用的。 刚一入冬的一天早晨,孤苦伶仃独身一人的白二爷在自家的小院里不停地收 拾着准备过冬的劈柴伴子,擦玻璃,溜窗缝。十年了,这小院子又复活了,有了 一点生机。 “二爷!”一个宏亮的喊叫声越过用柞树条子编织的篱笆墙飞了进来,白士 良心里一喜,于毛子这孩子终于又认他这个二爷了。 白士良放下手中的活计,连忙跑到院门口,只见于毛子气喘吁吁地从坡下走 来。十年不见,于毛子出落得十分英俊,看样子身高将近两米了,高大粗壮的身 躯,红白相间的脸膛泛着光亮,高高的大鼻子两侧深深的眼窝里,黄黄的眸子像 黑龙江的水,是那样的深邃和汹涌。他左手里拎着一顶狐狸皮帽子,金黄色的头 发冒着热气。 白士良心想,这孩子怎么通身上下没有一点中国人的气象,他母亲于白氏的 血统都注入了于毛子的五脏六腑,活脱脱的一个中国人的心脏,俄罗斯人的外型。 “二爷,我妈让我来看看你,给你老拿上点野味,是我刚打的,今后缺啥就 吱个声,可咱们卧虎山,没有俺毛子办不成的事。”于毛子边说边将身上背着的 双筒猎枪放到了窗台上,将右手里的化肥袋子打开,将几只山鸡和野兔倒在雪地 里。白二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这些东西了,心里头还真是有点想。于毛子顺手 抄起墙根的铁锨铲积雪将野味埋上,这样既能保鲜,又可保持野味的水分不被蒸 发。然后才随二爷进了屋。 二爷东屋的火炕烧得热乎,于毛子没等让就脱鞋上了炕,将炕头上的红漆炕 桌拉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瓶瑷珲大曲。二爷见状,连忙将早晨用黄豆换的鲜嫩 的水豆腐端了上来,放点葱花、盐水,又倒上了一勺生豆油拌在了一起,这生豆 油和鲜豆腐一拌,就没有了一点生豆油的腥味。 “毛子,二爷家穷,没有啥下酒的,咱爷俩就凑合着喝吧。” “二爷,咱有好酒菜,前两天俺妈给你拿来的我晒的干鱼沙葫芦子呢?用灶 炕里的火一燎,那叫一个香。”于毛子说完下了炕,接过白二爷递过来的咸鱼去 了外屋,不到一会,这菜就行了。 爷俩三杯酒下肚,脸就没了遮掩,二爷多年的豪气遇到了温度又冒了出来, 从抗美援朝吹到和毛子爹打猎捕鱼。 于毛子见二爷高兴,便将话题引到了鹰王“海东清”的身上,没成想二爷一 听说鹰,脸色立刻就翻了过来,老人脸憋得通红,气急。 “毛子,二爷今后不许你提鹰,否则别怪二爷翻脸不认人。二爷我这辈子没 有怕过谁,连抗美援朝的大江大河都过来了,俺却在这鹰上栽了跟头,害了你爹, 也害了我……”。说完,二爷已是泪流满面,歪在炕被垛上。 于毛子不敢再提,只好悄悄下炕,将二爷的屋门带上,他不忍让老人刚才的 那悲伤再现。 一连十天,于毛子一共去白士良家五次,二爷渐渐失去了警惕,在一次酒醉 之后,老人告诉了于毛子鹰王“海东清”的生活习性和出没地点,这让于毛子如 获至宝地高兴。 卧虎山群峰耸峙,厚厚的落叶被大雪覆盖,走在上面十分的松软,落叶未尽 的粗大柞树像千军万马静静地埋伏在这荒野之中。 于毛子孤身一人在这群山之中寻找“海东清”的影子,饿了扒开雪层,点燃 落叶松的枝杈烤热馒头和狍子肉。渴了捧一捧洁白的积雪。累了就找一个背风的 坡,在雪地之上铺上狍皮,喝一口土烧苞米酒,美美地睡上一觉。待山风一吹, 清醒过来,继续沿着条条熟悉的山路寻找“海东清”。 翻过山冈,迎面是一片开阔地,白雪覆盖下是水草相融的湿地。冬天就像一 池湖面封冻。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四周是一层高一层的次生林带。 于毛子抬头一望,开阔的东侧有一块巨石隆起,像古代的武士一般,镇守着 它的领地。岩石裸露,深灰色发着油光。于毛子惊喜万分,这里就是白二爷所说 的黑石拉子。 “海东清!”于毛子脱口喊道,只见岩石的最高处,站立着一只庞大的雄鹰, 羽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当它听到声音,发现于毛子闯入了它的地盘后,鹰王双 翅轻轻一抖,迅速腾空,接着就像一架飞机俯冲过来。 于毛子突然觉得眼前一黑,“海东清”巨大的身影,就像飞机的双翅从头上 掠过。 于毛子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敢抽枪,怕惊了“海东清”迂出领地,几个月 来的侦察和准备不就前功尽弃了。他心想,只要找到了你的老窝,还怕你不回家。 三天过后,于毛子不等天亮又来到黑石拉子。他将两只山里人叫“杀半斤” 的野鸽子腿拴住,固定在扫开积雪的草地上,支好一张鹰网。只要有人触动提起 “杀半斤”,那张网就会从天而降。 两只鸽子显得十分镇静,在草地上不飞不跳,只是悠闲地吃着于毛子撒下的 苞米粒。 天亮了,天空由铅灰色变成湛蓝。两只“杀半斤”不时咕咕地叫上几声。于 毛子找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将羊皮军大衣反穿后,趴在铺在雪地里的狍子皮 上守株待兔。 忽然,草地上的两只山鸽躁动起来,鸽子的翅膀也开始扑腾。 来了!于毛子像豹子一样警惕起来,一双黄眼珠瞄向天空。天的边际出现了 一只火柴盒大小的黑点。于毛子兴奋地揉了揉眼睛,好像自己的双眼安上了放大 镜,只觉得视野中的黑点是越来越近,而黑点背景中的蓝天却越发的模糊。 片刻之间,那黑点已变成了头上的一只雄鹰,它围着两只山鸽盘旋了几圈却 没有俯冲下去,而是右翅一抖飞向那块巨石,瞬间停落在三天前挺立的那个地方。 鹰王“海东清”傲视四周,静静地站立在石峰上。一分、两分,五分钟过去 了,它仍旧一丝不动。 于毛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紧握半自动步枪的双手已是汗水淋漓。 死在于毛子枪下的黑熊、野猪、狍子、犴达犴不计其数,每次射杀他都临危 不惧并充满快感。今天这是怎么了,高度的紧张使他扣动扳机的手指在不停地颤 抖。他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尽力让狂热的心平静下来。 突然,鹰王“海东清”一声仰天长啸,就像一支离弦的利箭从石拉子上射出。 于毛子紧张地眨了一下眼睛,“海东清”已冲到“杀半斤”的眼前,它锋利的双 爪擦着地皮一掠,两只“杀半斤”就停止了呼吸被捉了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绳网从天而降,眼看就要罩住鹰王。只见“海东清”双翅一 起抖动,落下的网纲被弹开,“海东清”逃出鹰网后迅速展翅向天空冲去。 于毛子的心差点就跳出了胸膛,他没等鹰王飞高,扳机就被扣动,枪响了, 子弹射中“海东清”的翅膀,这只硕大的鹰王立即就失去了平衡,一头扎到雪地 上。 于毛子高兴极了,从雪中跃起,三两步就冲到“海东清”的跟前。 “海东清”怒目注视着于毛子,待于毛子逼近,它用一支翅膀用力掀起,双 脚奋力一跳,一下子飞跃出近五十米开外。于毛子不敢用枪,怕将鹰皮损坏,他 与它这样一飞一追离开了这片开阔的雪地。 这些推断与回忆,仅仅是靠白士良多年打猎的经验,这些是否就是事实,谁 也无法去重新演绎。但可以说明一点,于毛子的尸体所在地已经不是第一现场。 一桩离奇的血案,大家都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众人在白士良的带领下,找到了黑石拉子,看到现场遗留的捕鹰网和两只僵 死的“杀半斤”。于毛子进山的目的已经十分清楚,但血案的结果还是没有做出 让人们认可的结论。 纸里包不住火,案情已经大白,只是于毛子的死因还没有因果。于毛子为什 么进山捉“海东清”只有谷有成知道。谷有成同众人回到第二现场,心里已经有 了答案。 谷有成重新拿起了那支步枪,仔细地再次观察。他用手巾擦去枪托子上的雪 霜,终于发现了重大线索,谷有成当着县委书记李卫江和公安局的侦察员们,卖 了一个关子说:“案件的结果,俺谷有成破了!” 谷有成将半自动步枪托举给大家看,枪托上展现出几道鹰爪的抓痕。再看着 那死鹰的利爪中,残留着枪托“黄伯罗”木的木屑。这说明,这只鹰王“海东清” 再也无力跳跃的时候,于毛子追到了它的跟前,于毛子调过枪筒,用枪托去砸这 只鹰王,每砸一次,“海东清”就本能的用鹰爪还击。因此,枪托上留下了鹰王 的反击爪痕。 谷有成有意的打住,让县局侦察员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他喝了一口继续他的 推论。 几个回合,“海东清”恼羞成怒,当于毛子的枪托再次砸来的时候,它突然 往前一跃,无巧不成书,鹰爪正好伸进枪的扳机里。这时,于毛子的枪往回一收, 枪响了,射中了他的心脏。这是因为半自动的步枪在于毛子打响第一枪时,第二 颗子弹已经自动上了膛。强大的冲击力将于毛子弹出,仰卧在雪地中而当场毙命。 谷有成得意地看了看大家说:“枪响之后,强大的后作力又击中受伤的鹰体, 将鹰内脏击碎。鹰王也被弹出两米之远而毙命。” 众人被谷有成精彩的推断所折服。鹰王“海东清”击毙民兵排长的案情不翼 而飞。龙江日报的记者编发了通讯,消息立刻就传遍了整个黑龙江。 于毛子的尸体被运回了桦皮屯。墓地就挨着父亲于掌包的坟西侧,只是往后 挪了一米,与坟东侧哥哥于金子的墓碑相齐。 于白氏将鹰王“海东清”祭在爷仨的坟前,埋在了爷仨都能看到的地方。十 年的时间,于白氏相继送走了丈夫,大儿子和小儿子。三个男人都死于枪下,老 天惩罚着这位贤惠善良的女人。他跪在爷仨的坟前,哭声在冰冷的山谷中飘荡, 一杆杆白幡随着凄凉的哭声起伏。突然,晴朗的天空飘下了鹅毛大雪,谁人不会 为之动情。送葬的人拥满了山坡,越来越多,十里八乡的民兵;于毛子救济过的 贫困山民;还有瑷珲县城里于毛子特供户的宾馆饭店;谷部长、范乡长县乡等政 府要员们,将墓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谷部长命令县武装部作训股长,用收回的于毛子的那支半自动步枪向天空鸣 放三枪,以示悼念。这一举动为这个算不上追悼会的农村下葬的仪式增添了不少 的庄重,并且提高了规格。谷有成原本想在于家拉回尸体的那天,将那只“海东 清”拿走,没想到于白氏坚决不让。其实老人早就明白儿子进山打鹰的奥妙,只 是无法说透,因此她坚持一定要让“海东清”为儿子陪葬。谷有成见状不好硬要, 又见到县委李书记用眼色暗示他不要争下去了,他才依依不舍地看着于白氏将 “海东清”拿走。 鹰王就埋在于家三个坟头的正前方,谷有成心里一阵高兴,只要不把“海东 清”毁掉,我就有办法,他暗暗地记下埋鹰的地点,并做了一个别人都不注意的 符号。 葬礼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的。于白氏让两位男人将封冻的 科洛河凿开一个洞,老人亲手把丈夫于掌包、大儿子于金子、小儿子于毛子用过 的那支双筒猎枪拴上石头沉入了河底。 雪骤然就停了,踏着葬礼的拍节,这也许是上苍觉得愧对了这位辛苦半生的 于白氏吧,这才降雪让山川河流戴孝。 夜深人静,谷有成带上通讯员悄悄地又一次来到了于毛子的墓地,爬上山坡。 忽然一阵光亮,让他俩大吃一惊,远处的墓碑前竟有鬼火在闪动。通讯员年轻, 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扭身就要跑。谷有成将他一把摁在了雪地上。 “他妈的胆小鬼,不要慌张,跟紧着我!”谷有成边说边掏出手枪,并命令 通讯员闭上手电。谷有成在前,通讯员在后扯住部长的皮大衣慢慢地向墓地靠近。 两人屏住了呼吸,原来墓碑前放着一盏马提灯,借马提灯的光亮,看见有四 个人影在墓碑前晃动。谷有成又靠近了些,他终于看清了是四位桦皮屯的女人。 谷有成心里一震,难道是她们。这几年他早有耳闻,自从于毛子的媳妇上海知青 钱爱娣带着他们的儿子于小毛返回上海就再无音信之后,于毛子忍不住寂寞,便 和村里的四个年轻媳妇搞得火热,四位女人也都相互心照不宣,互不侵犯,轮流 相伴着于毛子。看来这真是事实,这帮女人还算是有些情意。情壮情胆,她们竟 敢在这雪夜之中,背着自己的丈夫前来向情人于毛子告别。 谷有成使劲地睁了睁眼睛,他看清了其中最年轻漂亮的那位是王家媳妇,只 见她把一瓶的酒全都洒在了于毛子的碑前,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说些什么。其 他三位将祭品分装四盘一溜摆开,点燃了香火后,四位于毛子的相好站成一排, 向于毛子行了三个大礼之后,拎上马提灯下山去了。 谷有成骂道:“四个臭娘儿们,还算是有良心,没亏了于毛子把她们喂肥。” 说完跃身来到墓前,他找到自己留下的符号——一块破瓦片,立即叫通讯员将鹰 王“海东清”挖出。自己径直来到爷仨的坟前,分别磕了大头,行了大礼。这是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本无法做到的。他谷有成欠着于家的血债,内心也是极其的 痛苦。为了迎合上司的喜好,能在今后官场上平步青云,他违心地做了一桩又一 桩的亏心事,诱发了一起又一起的血案。今晚这一幕,又如同掘坟盗墓一般。虽 说心里一阵阵地懊悔,但是强烈的唯上心理,让他不能自拔。于家一个好端端的 家庭,在他的导演中毁灭。谷有成望着三座犹如大山的墓碑,内心像刀绞一样… …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