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回古家的大宅,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为什么会像个傻
瓜一样与古修明的墓碑对视。
古家大宅的后山上,冷冷清清地立着一座青石墓碑,古诀席地坐在墓前一大片
油亮的青草地上,天空阴沉得一如他的心情。
碑上相片中的男人有张与他相似的脸,温和、谦逊、慈善、可亲……只要是能
在这男人眼中找到的特质。他统统可以在脸上复制一遍。
可笑吗?今天的他,必须在这个死去了近五年的男人身上寻求一个依附的假象。
只是。他突然觉得好累,心境仿佛一下子跳至古稀,无法与同龄的少年一股爱得恣
意轻狂。他从来都将情绪小心谨慎地掩饰起来,因为他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道鸿沟,
一道属于亲情的隔阂。
他凝视着照片中古修明那双过分慈悲和煦的眼眸。嘲讽与苦涩漾于心头。
温柔到了尽处,能够留下的只有残忍,他真的恨他!恨这个男人拥有一切他所
匮乏的渴望。完全不需要努力便可轻而易举地挣得赞赏、荣耀、甚至感情……
生前。他坐享古家的兴盛;死后,更是占满寻畔所有的心神。他恨他所拥有的
一切,凭什么他能够潇潇洒洒地一死了之。虽然拥有血脉相连的亲密,他们的灵魂
却截然不同,无论他如何去模仿古修明的个性举止,都无法抹煞掉她心中的那个痕
迹。
卸下温柔的面具,他清楚自己与相片里的那个男人是极端的,所有温顺谦和的
面貌都是假象,追逐才是他血液里真正的宿命!曾经怀疑过柳寻畔会在自己的生命
里担任什么样的角色,他要的仅止于亲情而已吗?
如果只是这样,何以她的一颦一笑始终盘踞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早在她燃着一
身烈焰闯入他的视线,干涸的灵魂便已万劫不复。无法想象的牵念似是依附在骨血
中的魔,深深地镌刻在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一直以来,这是收藏在他心中的秘密,如同一直搁置在抽屉最底层的那件外套,
年少时的衣裳。再怎么勉强也套不上现在的身躯,但是他一直珍藏着那件外套,因
为外套上有她的味道,是她一针一线用心缝制的,虽然她曾坚决要扔了这件据说是
“耻辱”的外套。但是他却始终舍不得丢弃,仔仔细细地妥善收藏,不愿有人窥见,
只因那上面有她留下的痕迹,与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昨夜的吻,深深地刺伤了他。但是也让他认清一个事实——他已经无可救药地
爱上她了,从初见她的那一刻开始。
这原本是他企图一辈子死守的秘密,以为只要可以陪伴在她身边,便已然心满
意足,只是胸臆中翻涌的情潮不断啃噬着他的理性与自制,由隐忍到压抑的情绪几
乎泯灭所有的牵制,急欲爆发的情绪犹如洪水猛兽,或许一旦决堤,一切将无法回
到原样。
承载了太多的秘密。沉重得几乎让他疯狂,他不再满足于亲人的角色,暗地里
驱逐妄想染指她的男人。他不愿她身边的位置被任何人占据!
即使明知柳寻畔多年来都只是将她视做亲人,也无法改变他爱她的事实。该死
的亲情伦理!他不在乎!就算她是二叔的未婚妻又如何?他不许一个死人占据她未
来的人生!他不允许!
“睁大你慈悲的眼吧,没有你的中迅总有一大会迎接属于我的盛世,我发誓会
把你从她的人生中撵出去。她会是属于我的女人!”
古诀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冷笑着再次睥睨了古修明的照片一眼——
“你已经死了。所以——滚出她的生命!”
再次见她,已经时隔半月,昼伏夜出的她,难得会留在家中用晚餐。
寻畔特意下厨弄出四菜一汤的家常小菜。堆起满面的笑容要求他品尝打分。
他知道她有话要说。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他很清楚是到了彼此摊牌的时候,
所以这满满的一桌的酒菜在他眼中更像是一场鸿门宴。
饭后,寻畔抽出机票推至古诀面前,“一个礼拜后的机票。”
他不语。目光瞥了一眼桌上的机票,却并不伸手接下。
寻畔不以为意地继续游说:“我已经联系好英国方面的一切。寄宿制的贵族学
校,当年你二叔也在那所学校修过学位。衣食起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替你打点好
一切。而且那里有资深的教授指导,去体验一下国外的经营理念。你可以好好充实
自己。”
古诀蹙紧眉头,沉声道:“你这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吗?”
略微迟疑了下。她淡淡地点头。
“我不想去。”
柳寻畔皱眉,“为什么不?在那里你可以学到很多东西。”
“为什么一定要去英国?在国内我一样可以学。”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但是没有想到她摊
牌的方式是驱逐他,甚至将他流放到国外。“我所做的努力还不够吗?为什么非要
我去英国接受与古修明相同的教育?难道只有这样我才能站在与他相等的位置吗?”
“你明白我的本意是希望你多学点东西,为什么把矛头指向古修明?你究竟在
气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所熟悉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霸气。
“你还爱他。对不对?”古诀露出有些扭曲的笑。温柔俊美的脸上清楚地刻着
嫉妒。不提起就能当作不存在吗?她越是刻意回避就让他越是怨恨,一个死人凭什
么让活着的人如此念念不忘!
这与你无关。“她反驳道,别过头不愿意去看那张脸。
古诀握紧拳头,关节被捏得发白,“你始终忘不了他,你甚至明明知道我……”
已经到了唇边的话被她硬是截下——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想听!寻畔狼狈地别过头去。
“你知道!”他扳过寻畔的肩不容许她逃避。怯懦逃避不应在她身上出现。那
不是她的作风。而他也不允许的这么做!
古诀充满炉意的眸子清楚地印着对自己的爱慕,她有些失措。即使心中早已有
所准备,但是看到他眼中赤裸裸的深情,却依然让她久久无法消化。
“他是你二叔。而我……本该是你的婶母。”她疾言厉色地说道。
“不!你不是我的婶母!”古诀抗拒着这个企图筑起他们之间藩篱的称呼,这
该死的辈分之说、可笑的借口之谈!“你清醒一点吧,他已经死了!是他放弃了拥
有你的资格,给了我爱你的机会。为什么你始终不能面对?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存
在的人而禁锢自己的感情?他能给你的一切我统统可以给你,或许现在我还不够成
熟。但是只要你给我时间。让我证明给你看,我不会输给他!”
柳寻畔沉默了许久,抓起桌上的烟盒,这半个月来她抽烟的频率超过以往的十
倍不止。白色的烟絮朦胧了两人的视线,像是无形中燃起的迷障。
她从来都只是将他当作一个孩子,没有丝毫的杂念。一直以为他眼中的情绪是
出于孺慕。所以未加阻止与在意。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脱离了轨道的亲情在
她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滋生成长。走至这般田地。她真是失败得离谱!
隔着层层烟絮,她脸上波澜未兴的表情深邃得让他心慌。“让我留在你身边,
只要你愿意,我甚至……甚至不介意当他的替身……”
他只求留在她身边,不要放逐他,不要……
“住口!”她低斥道,你不是他!不是!“
没有人能代替“他”的影子!即使是古诀也不能!她怒焰高炽,气他把自己放
在如此不堪的位置。也气自己给了他异想天开的错觉。
一切都乱了!她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心脏有一瞬间的麻痹。某种情绪正在崩
塌。
“出去!我不要再见到你!”她低吼道:“你听着,这辈子你都休想取代古修
明在我心中的位置。在我眼中,你永远都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你以为我是
谁,你又把我当成什么?我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想他!爱他!悼念他!惟独不会
对你产生任何感觉。假如你还想维持我们之间的亲情,就别再存有这种幻想。否则
……”
寻畔闭上眼,决绝地吐出冰冷的字眼:“否则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踉跄地倒退几步。低沉的笑声艰涩地从喉间传来,“原来不管我做多大的努力,
你永远都把我当成孩子。柳寻畔,你这么做值得吗?守着一个死人你会觉得更快活
吗?”
“我高兴,我愿意不行吗?即使他是个死人都比你强上百倍、千倍。他是我名
正言顺的未婚夫,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休想改变这个事实,你永远都无法超越他
的成就。”她口不择言地故意气他。未燃尽的烟蒂从微颤的手指间滑落,激起点点
黯淡的星火。不愿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寻畔背转过身强迫自己说出更伤人的字眼,
“你走吧,我不会留一个幼稚无用的‘替身’在身边。”
“住口!住口!”古诀浑身一震退至门边。握着门把的关节微微发白,却仍是
倔强地挺立了腰板,“收回你的话……”
“怎么?你还不走吗?”寻畔的眼中含着轻视的嘲讽,“我养你这么多年,不
是为了可怜一条丧家之犬,如果有一天你能拿出足以让人刮目的成就,那么我愿意
收回这些活。否则,你永远都只是个仰前人鼻息的懦夫。”
空气有一瞬间地僵持凝结。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他发觉她身上的红衣如血一般
刺目,像是他心头汩汩流出的某种温热,他原本是一个骄傲加斯的男人,为了爱她。
曾经一度放弃自尊与骄傲。种种不堪的情绪如同纷至沓来的潮水,他像是个在溺于
海上的游人,惟一能够依存的浮木只剩下自尊。
“好,很好!”他咬着牙撑起仅存的骄傲,一字一句地吐出誓言:“总有一天,
我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决定!”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古诀退下白色的外套,如同剥下一层不堪的过去,魔
魅与阴沉已经取代了往昔的翩翩儒雅。洁白的羽翼像是瞬间被拔除,她几乎可以看
见那对急欲破茧的肉翅。
眨眨干涩的眼,目送古诀踩着恨意的脚步走出大门,心中泛起淡淡的酸楚,胸
臆中凝着一股涩涩的沉郁,仿佛某种东西被掏空。
不让他留在身边的借口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么冠冕堂皇,要他走其实是因为自己
心中颤动的不安,横在两人之间的藩篱对他来说或许不重要,但是对于她来说却如
一道金箍。让她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临去时的眼光愤怒而决然,她何尝不愿让他留在身边?只是现在的他还太年
轻。而她还无法确定自己的心意,彼此心中都存有不确定的彷徨。让他走,给他时
间成长,这是目前惟一能够避免尴尬的方法。将来……他或许能够找到真正属于自
己的温暖,一个完全属于他的女人。
寻畔瘫软地跌坐在沙发上,他的离开对她而言如同剖割去心房的一角,撕裂的
感觉不止他疼,也同样让她心痛不已,空荡荡的房子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像是漂流
在不着边际的大海,敞开的大门灌进阵阵凉风,仿佛吟出她心中幽幽的叹息。
一道门,阻隔了往日的宁静岁月,他的倔强早在一脚踏出大门之后开始显得力
不从心,五年来的天伦与安逸彻底崩解,他终究只是一个人啊!
柳寻畔……你何其痴傻。又何其残忍,多年来她所赋予的关怀备至,此刻对他
来说犹如沧海一梦,他只是想留在她身边而已,为何她却连个替身的资格都吝于给
他?
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恶她的固执,以如此羞辱的方式将他撵出她的世界,
她做得够狠也够绝。
从此刻起。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她刮目相看,他不是个孩子,他发誓要拥有
超越古修明的成就,他不要永远活在那个圣人一般的影子底下,他要她正视“古诀”
的存在……
她会后悔!
望着不知何时捏在手中的机票,俊美的脸上划过痛楚,愤然将已经揉成一团的
机票抛掷出去。英国?去他的英国!
秋夜中吹来的凉风不知何时变得刺骨起来,冷冷清清的街道映出古诀独行的背
影,举目再次回望那一片已经不属于他的灯光,压下心中的最后一丝渴望,他永远
都不会再跨入那里一步,心房中最后的一处柔软和眷恋,也缓缓随着这刺骨的凉风
飞散,殆尽……
再美丽的夜色,它终究是属于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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