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过境迁 倪和平是在凌晨一点钟给王蜀打电话的。 “怎么了?”王蜀问,“老公出差了?” “没有。”倪和平说。 “没有你半夜打什么电话呀?” “欧阳健的事。” “欧阳健怎么了?你跟他闹婚外情了?” 王蜀显然是想开玩笑,但倪和平没有接她的话,而是在喘气。这样喘了一会儿, 王蜀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电话。 “欧阳健怎么了?”王蜀又问了一遍。问话的内容跟刚才一样,但是口气完全 不同。刚才是调侃,现在是关切。 “欧阳健要自杀。” 倪和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费了相当大的劲,话筒里给王蜀的感觉是她几乎 费尽了全身的气力。 “怎么回事?”王蜀问。并且从床上坐起来。 倪和平这边又静了一会儿。王蜀听着电话里面的喘气声,没有再催她。这时候 她表现得非常体谅人,要等到倪和平喘气喘够了再问,或者说等和平喘够了之后自 己说。 果然,倪和平这样喘了一会儿终于又说话了。 倪和平说:“三言两语我跟你说不清,明天是大礼拜,你无论如何来深圳一下。 我已经跟欧阳建说了,说是你自己想起来给他女儿过生日的。来了以后我们商量一 下,一起劝劝欧阳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倪和平这最后半句话说的有点重。分量重,声音也比较重。 “好好好,”王蜀说,“我来,我一定来,不是大礼拜我也来,行了吧。” 倪和平点点头。但点头完了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在打电话,光点头没有用, 对方看不见,还必须说话,所以又对着话筒说:“那好,明天见。” 倪和平这么晚才给王蜀打电话,是因为她只能这个时候打,在此之前她一直在 欧阳建那里,这种电话她是万万不能当着欧阳建的面打的。但是这个电话是一定要 打的,倪和平现在需要有人来与她一起共同承担一些责任,而王蜀与她分担责任最 合适。当年他们四个人一起插队,王蜀后来还当了公社知青办主任,是大姐,现在 欧阳建和项茹梅闹到这个地步,大姐出面调停天经地义。当然,王蜀也可以不管, 因为当初倪和平帮着欧阳建和项茹梅调来深圳的时候,王蜀就不赞成。王蜀当初说 :他们在重庆干得好好的,干吗一定要来深圳?深圳并非对每个人都是天堂。但是 倪和平不听,执意要多事,活该。倪和平发现,只要你多了一件事情,就必须要一 直多下去,否则你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1991年,身为重庆江北去教育局科长的欧阳健来深圳出差,倪和平夫妇设宴款 待。回去的时候,倪和平没有忘记给“妹妹”捎上一套化妆品。倪和平有很多这样 叫不出名字的外国化妆品。倪和平在一个有实权的政府部门工作,深圳离香港近, 香港人喜欢送礼,倪和平对行贿受贿还是非常警觉的,但是对诸如化妆品这样的小 礼物并不在意。倪和平认为,水太清则无鱼,如果自己太廉正,廉正到小礼物也不 收,反而让对方不踏实,对方甚至会以为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以至于你准备为难 他,这样,假如他在今后的业务中真的遇上什么麻烦,第一个就想到是你在整他。 所以,诸如化妆品这一类的小礼物倪和平那里不少,根本用不了。化妆品不能吃, 往脸上涂多了也未必是好事,还不如送人。 倪和平送项茹梅化妆品并不是真把她当作了“妹妹”,而仅仅是做出一种姿态, 一种“我跟你老公之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关系”的姿态,就像早年倪和平跟欧阳建 通信的时候,每次信的末尾都要加上“代向项茹梅问好”一样。这是一种礼貌,也 是一种做人的技巧。然而就是这个“技巧”,引出后面这一大堆事。 项茹梅在用化妆品的时候,立即受到同事的关注。一个以前总是炫耀自己老公 有钱的女人告诉项茹梅:这是世界顶级化妆品,每套价值超过万元。项茹梅算了一 下,自己每天早上往脸上抹的那点东西差不多就是一个月的工资?不敢用了。 不敢用也晚了。纪委开始审查欧阳健,毕竟,一万多元一套的化妆品不是重庆 一个科级夫人的正常消费。 审查结束了,证明欧阳健清白无辜,但他却错过了提拔的一次机会,要是等到 下一次,天知道猴年马月,说不定永远没有下一次了。欧阳健心灰意冷。但是项茹 梅却从这件事情当中看到了机会:既然倪和平能够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 项茹梅问欧阳健:你比倪和平的那个老公差吗? 欧阳健想了半天,摇摇头。 项茹梅又问欧阳健:我比倪和平差吗? 欧阳健想都没想,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项茹梅给“姐姐”打电话,把欧阳健被审查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最后 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这里干不下去了,想来深圳。 倪和平当时也犹豫了一下,也想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为这个事情还征 求过王蜀的意见,但最后她还是多了这个事。道理很简单:这个事情是由她的化妆 品引起的,所以她必须负责到底。 倪和平很快帮欧阳健找到了接受单位。尽管深圳不承认他在内地的“级别”, 但是收入却立马翻了几番,虽然达不到用一万多元一套化妆品的水平,但是比项茹 梅以前那个爱炫耀女同事滋润多了。 项茹梅专业不对口,学历前面有“工农兵”三个字,所以调进来的难度大一些。 时间就是金钱。当时给项茹梅印象最深的就是深圳满大街都有的这句口号。项 茹梅不能再等了,干脆去自己应聘,没想到老板竟是当初追求她的那个大学同学牛 德望。 牛德望不嫌弃项茹梅学历前面“工农兵”三个字,他有自己判断人才的标准。 牛德望当年是从部队推荐上大学的,牛德望知道,在部队入党是十里挑一,提干是 百里挑一,上工农兵大学是万里挑一。所以,在牛德望看来,项茹梅才是真正的人 才,大人才。 牛德望任命项茹梅为公司财务经理,因为牛德望记得,当初项茹梅在班上数学 成绩最好。 牛德望认为他是私营企业,暂时用不着学习国营单位的任人唯贤,在目前的情 况下,像财务经理这样的关键岗位,还是任人唯亲利大于弊。 项茹梅当初拒绝牛德望,并不是对牛德望这个人多么反感,而是因为她心里面 有了欧阳健。人们都说女人心胸狭窄,其实心胸狭窄也不一定是坏事,如果当初项 茹梅不是心胸狭窄,而是非常宽阔,宽阔到能够同时装得下两个男人,那不是麻烦 了?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牛德望肯定是比欧阳健更成功。项茹梅发现牛德望身上有 一种永不满足的性格,有一种不屈不挠勇于攀登的精神,正是这种性格与精神,才 造就他今天辉煌的事业。 项茹梅发觉牛德望身上的某些性格正是自己所喜欢的,但是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呢?就像欧阳健身上正好缺少这种性格,自己以前也没有意识到一样。 欧阳建对项茹梅给一个私人老板打工不屑一顾,而项茹梅自己却干得非常开心, 去了就烧了三把火。第一把火是建议将把公司的利润做成资本的升值。 “为什么?”牛德望问。 “这样企业的利润这一块就小了,”项茹梅说,“利润小了税就少了,而企业 的资本增长就非常快,企业的规模迅速扩大,这就叫合理避税。” 牛德望听了为之一振,以前的财务经理只知道偷税漏税,不好听,还有风险, 而项茹梅却知道合理避税,少缴税还理直气壮。什么叫人才?这就叫人才。 项茹梅的第二把火是提出降低财务费用。 “什么是财务费用?”牛德望问。 “比如资金利息,”项茹梅说,“同样的资金总额,在什么时候先冲抵哪一笔 账,还钱的时候怎样避免出现日期零头,并且每次正好赶在押尾的那天,就能把借 款的利息降到最低,将存款的利息放到最大。” “那能有几个钱。”牛德望说。 项茹梅把账目拿出来,指给牛德望看,牛德望才发现这不是一个小数目,至少 比财务经理的个人工资多。 第三把火是建议牛德望搞免息透资。 “还能免息透资?”牛德望问。 “当然可以,”项茹梅说,“很多信用卡都可以免息半个月透资。需要周转资 金的时候,从信用卡上透资,只要在半个月内还上,银行不收利息。” “有这样的好事?”牛德望问。 项茹梅说有。牛德望说那就办吧。项茹梅就帮牛德望办了几十个香港和深圳的 信用卡,一次可以免息短期透资几百万。 三把火烧完,项茹梅由财务经理提拔为财务总监,相当于公司副总,有了审批 权。 这一天,一项工程决算拿到项茹梅的办公桌上。牛德望已经签了字,财务总监 的职责就是也在上面签个字,然后按计划付款。但是项茹梅没有轻易地签字,而是 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认真地看了一遍。看的目的倒不是对施工单位不放心,更没有 想到替牛德望把关,只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无论如何要看明白了才签字。然而正是 在这种学习的过程中,她发现的一个问题:既然施工单位的资质证书是三级施工单 位,为什么在核算管理费的时候按照国家二级施工单位的标准? 项茹梅拿着决算找牛德望的时候,他正在跟对方的老板讲笑话,而且肯定是讲 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所以他们几个都在笑,笑得非常开心。项茹梅并不知道他 们说的是什么笑话,因为他们讲的是潮州话,潮州话比香港话更难懂,但是项茹梅 看得出他们的关系非常不一般。 项茹梅在旁边立了一会儿,牛德望问项茹梅有什么事。项茹梅说明了来意。项 茹梅说完,牛德望顺着项茹梅指出的地方来回扫了几眼,然后仍然像刚才那样开心 地笑着把决算递给那个老板,说:肯定是你马仔升官了,提前把三级施工单位按二 级单位核算管理费。 对方老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说:“是吗?那我倒要好好表扬他一 下。这样,我先带回去重新核对一下。” 第二天拿来的时候,少了几十万。 牛德望照规矩给了项茹梅三万块奖金,项茹梅不要。在当时,三万块不是一个 小数字。 “不要误会,”牛德望说,“这是我做事情的规矩,如果不是你,是其他任何 人,只要能为公司创造效益或者是减少损失的,我都要给予奖励。” 为了说服项茹梅能够接受这笔奖励,牛德望还给项茹梅讲了论语上的故事,说 孔子在做鲁国的宰相时,定了一个规矩,鲁国的商人在其他地方只要看见有鲁国的 奴隶,就要花钱赎回来,回来之后找国家报销。鲁国实行这个规矩之后,国人爱国 热情高涨,发展很快,但是后来有个商人“学雷锋”,赎回奴隶之后拒绝国家报销 费用,孔子说不行,如果这样,最终的结果就是将来没有商人再赎奴隶了。 “规矩是不能破坏的,”牛德望说,“如果这个钱你不收,下次其他人发生类 似的情况也就不好意思收钱,久而久之,就会形成新的规矩——为公司节省或者是 创收都是白干的,如果这样,最后的结果就是绝大部分人不为公司操心节省和创收 了。” 论语当中的故事项茹梅是知道一点的,但是根本就没有想到与现实生活相联系, 今天听牛德望这样一说,她马上就想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们以前提倡的大公无 私客观上是不是对社会生产力发展起到了阻碍作用?晚上回去的时候,项茹梅向欧 阳建讨教。欧阳建说胡扯,他牛德望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以为世界上所有 的人都跟他一样自私。 这一天,项茹梅和牛德望一起请行长吃饭。牛德望看好了深南大道竹子林旁边 的一块地。牛德望打听到未来深圳地铁的总编组站就在竹子林,因此这块地的对面 不会再建高层,这样一来,将来不仅交通特别便利,而且是未来深南大道北则唯一 的一块望海地,升值潜力不可低估。由于这是一个意外的商业机会,牛德望根本就 没有那么多的储备金,所以必须求行长开恩。 行长喝得尽兴,他们也陪得尽兴。大约是太尽兴了,三个人都异常兴奋。牛德 望安排了一个小姐,专门去陪行长释放多余的兴趣。以往遇上这种情况,小姐通常 是来两个,既要给行长放松,牛德望也要给自己放松。按照牛德望的经验,只有自 己也跟着尽兴了,行长才能彻底尽兴,就像请行长喝酒,如果牛德望自己不喝,让 行长一个人喝,行长能尽兴吗?但是今天情况例外,今天牛德望对行长解释:你跟 小姐尽兴,我跟我的老同学尽兴。 牛德望是当着项茹梅的面这样说的,但项茹梅并不生气,她知道牛德望是为了 让行长更开心,要是牛德望在行长面前假正经,再漂亮的小姐也不能让行长尽兴。 行长进去之后,牛德望说:其实我讲的也是真话,你一直都是我的梦中情人。 “你喝多了。”项茹梅说。 “喝多了才敢说真话。”牛德望说。 项茹梅心里面还是蛮高兴的,没想到自己都四十了还能被一个大老板追求。项 茹梅知道,像牛德望这样的大老板,用不着费心来骗她,他要是想“色”,马上就 可以找一个十八岁的来满足。 牛德望比项茹梅想象的正派,点到为止,并没有得寸进尺。后来项茹梅想,在 那个远离城市的度假村,如果牛德望真要对她有什么企图,她好意思喊吗?四十岁 的女人了,如果指责牛德望强奸,恐怕会被别人当作神经病。 项茹梅希望自己的丈夫也能成就一番事业。欧阳健说:我现在不成功吗?项茹 梅无话可说。有一次项茹梅无意当中对牛德望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苦恼,牛德望说: 欧阳可能是没有碰上机会,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比我强。 项茹梅听了心里面舒服多了,对牛德望的信任与好感更加深一份。 平安夜,公司搞活动,可以带家属,项茹梅动员欧阳健也来参加。欧阳健的一 曲《梁祝》,打动了所有的人。项茹梅的同事林俐说:原来项总监的老公这么有才 呀!但是项茹梅自己却不这么看,项茹梅想:这算什么狗屁才。 牛德望专门向项茹梅和欧阳健夫妇敬酒,同时说:凭欧阳老师的才华,要是自 己做,一定能干一番大事业。 “哪里哪里,”欧阳健说,“比不上你们做老板的。” 欧阳建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你以为有钱就代表成功呀?当然,这只是他心 里面的想法,别人看不出来,不仅牛德望看不出来,连项茹梅都看不出来。 项茹梅这时候说:“就是。” 项茹梅的这个“就是”令欧阳建十分反感。但是欧阳建的教养极好,一点都没 有露出声色。 “想做老板还不容易,”牛德望说,“我借你二十万,你开一个建材商行,我 们公司的建材从你那里进就行了。保证你赔不了,赔了算我的。赚了钱我们对半分。” “此话当真?”项茹梅问。 “当真,”牛德望说,“当然当真。你知道,我们公司每年的建材支出就是几 千万,买谁的不是买?我这是私营企业,也不想要回扣。” “一言为定!”项茹梅兴奋得要跳起来。 “哎,不是跟一言为定呀,你不能走,你必须继续跟着我,我是让他做。” “一样。” “不一样,”牛德望说,“欧阳老师还没有说话呢。” 项茹梅光顾着高兴了,并没有注意欧阳健的脸色。这时候听牛德望这么说,再 看看丈夫的脸,才发现欧阳健的脸已经与重庆二娃子扒肥肠的颜色相差无几。 “对不起,”欧阳健说,“先告辞了。” 晚上回到家,项茹梅拿出重庆坡坡屋女人的泼辣劲来。 “你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是什么意思?”欧阳健反问。 “什么叫我自己是什么意思?” 欧阳健看着项茹梅,说:“他凭什么要白给我二十万?他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说什么关系?” “你自己清楚呀,”欧阳健说,“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怎么样?”项茹梅说,“是的,大学的时候他是追求过我,那又怎 么样?” “就这些?” “就这些。” “就这些他就给我二十万?” “不是给你二十万,是借。” “借?” “借!” “借钱不用还了?” “这是投资行为,”项茹梅说,“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懂什么投资不投资,”欧阳健说,“但是我懂得你经常晚上出去应酬。” “那时公关的需要。” “嗬,你什么时候成公关小姐了,恐怕是对内公关吧?” “硬脑壳!”项茹梅一下子猛扑上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也是第一次打架。 其实说“打架”不确切,准确地说是项茹梅打欧阳建,欧阳建只是在忍无可忍 的情况下推了项茹梅几下,但是就是这也不行。项茹梅感到了一种空前的愤怒,于 是,打完“架”之后,她就跑掉了。 当然,项茹梅不是真跑,就是做一个样子。如果项茹梅在虚张声势收拾东西说 要走的时候欧阳建说两句软话,或者是项茹梅在骑虎难下不得不提了自己的衣服跨 出门的时候,欧阳建能够阻拦一下,那么项茹梅肯定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一场,然后诉说着自己的委屈,等着欧阳建良心发现,出面哄她,那么这场风波也 就过去了。但是,欧阳建始终都是那样高傲地冷眼看着项茹梅,看着项茹梅边哭边 自己收拾东西,看着项茹梅骂骂咧咧地提了自己的洗换衣服跨出了门。 出门之后,项茹梅真的伤心了。在项茹梅的想象中,当她真的要跨出家门的那 一刹那,欧阳建肯定是要拦住她的,就是不能低三下四地拦,至少也要赌狠一样地 拦。反正只要拦住就行,只要拦住项茹梅就不走了。但是欧阳建没有拦。 项茹梅小时候经常看见邻居家夫妻打架,打到最后都是女人哭着回娘家。每当 这时,总有邻居出面阻拦,其实邻居出面劝架是给夫妻双方一个面子,一个台阶。 但是这里是深圳,深圳没有邻居的概念,即便是门对门,也互不相识,即便是楼上 楼下,也从来没有打过招呼,所以,从来就没有什么邻居劝架这么回事。大约正是 因为没有人劝架和看热闹的缘故,深圳人也很少有夫妻吵嘴打架的,不知道是深圳 人文明程度高,夫妻之间根本就不会吵嘴打架,还是因为深圳这个地方既没有人看 热闹,也没有人劝架,使夫妻之间吵嘴打架的乐趣荡然无存,因此夫妻之间根本就 用不着吵嘴打架了,等不到吵嘴打架哪个份上,早就通过律师办理离婚了。但是项 茹梅显然是把这一条忘记了,她还沿用小时候在重庆坡坡屋看到的做法,从吵嘴到 打架,再从打架到回娘家。只是在真的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举动根本就没有 人捧场。楼上楼下左右隔壁的邻居一个个大门紧闭,生怕噪音传入他们的领地而非 礼自己的耳朵,自然也就根本没有人出面阻拦,甚至连伸头看一下的人都没有。既 然如此,那么就完全依靠欧阳建阻拦,但是欧阳建没有阻拦。欧阳建不但没有阻拦, 还拿出一副冷眼观看和不屑一顾的神情,使项茹梅想回头都没有台阶。 出了大楼,凉风一吹,项茹梅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娘家”可回。娘家在千 里之外的重庆,就是真坐飞机回去,也要等到明天早上。难道再厚着脸皮折回去? 项茹梅的脸皮没有那么厚。 项茹梅一个人茫然地走在深圳的大街上。她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样 一直游荡到下半夜,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必须先找一个宾馆住下来再说。 项茹梅现在持的是深圳本地身份证,因此在登记住宿的时候,总台小姐还投来 几次奇怪的目光,幸好项茹梅是个中年妇女,看上去也蛮本分,如果是位先生,或 者看上去比较风骚,别人肯定会往歪处想。 住下来之后,项茹梅莫名其妙地想着应该往家里面打个电话,看欧阳建睡了没 有。家里的热水器不太好用,有时候打不着火,也不知道欧阳建能不能打着,更担 心欧阳建洗过澡之后忘记关煤气。这样想了半天,费了很大的劲,终于忍住了。想 着欧阳建插队和上大学独立生活那么多年,不至于离开自己一晚上就正好煤气中毒, 于是不管那么多了,自己洗澡上床睡觉。 睡在床上之后,项茹梅又开始担心家里面的煤气,甚至想象着欧阳建已经煤气 中毒,越想越害怕,最后实在忍不住,拨打了家里电话。听着欧阳建在里面“喂喂 喂”了半天,知道欧阳建并没有煤气中毒死亡,才撂下电话,开始睡觉。这时候, 差不多已经是清晨了。 项茹梅是在第二天上午被BB机呼醒的。 第二天是圣诞节,圣诞节没有得到官方认可,所以照样上班。项茹梅是公司的 财务总监,跟其他领导不一样,其他领导一上午不来上班没人注意,但是财务总监 不来就没有办法领备用金和报销费用,马上就有人嗷嗷叫,最后一直叫到牛德望那 里,牛德望看看表,十点半了,于是打她的传呼。 项茹梅糊里八糟地洗了把脸,坐在的士上简单地化了一下妆,匆匆忙忙赶到公 司,一脸严肃地穿过财务室,径直走到最里面的小单间,然后通过内部电话对林俐 说:把要我签字的单子先拿来,签完了我还要陪老板出去。 项茹梅这样跟林俐说话的时候非常坦然,坦然到旁人根本就不敢怀疑她是因为 昨晚上跟老公吵架了今天才迟到,甚至不敢怀疑她是迟到,而让人觉得她今天上午 一定是替公司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去了,并且这是一件非常保密的事情,保密到 只有老板和她俩人知道。 签完几张单据之后,项茹梅真的拨通牛德望的办公室,问:中午有没有空? “什么事?”牛德望说。 “有空一块出去吃个饭。”项茹梅说。 俩人吃饭的时候,牛德望问:干仗了? 项茹梅点点头,突然有一种想抽烟的感觉。但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有真的向牛 德望要烟,而是猛地喝了一大口水,仿佛喝水能够代替抽烟。喝完水之后,使劲点 点头,说:“我已经搬出来住了。” “有这么严重?” 项茹梅又点点头。 “住哪里?”牛德望问。 “宾馆。”项茹梅说。 在以下的过程中,项茹梅向牛德望叙述了昨天吵架的经过。 项茹梅在叙述时,心情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糟糕,因此胃口也变得很好,那顿饭 居然吃了不少,连早餐都补上了。 听完之后,牛德望说:“说真话,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欧阳建为什么不接 受,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他已经有更好打算?” 牛德望这样问不是装傻,他确实也一直纳闷,纳闷看上去这么精明的欧阳建为 什么在关键时刻做出明显不合情理的反应。 在牛德望看来,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即便他怀疑项茹梅跟牛德望之间有 什么,也不用拿钱撒气。既然来到深圳了,那么就应当按照市场经济的运作规律来 思考和处理问题,否则干脆不要来。像欧阳建和项茹梅夫妇这样,双方父母都在重 庆,两口子也都有体面的工作,欧阳建还大小是个科长,不管遇上什么样的不顺, 职位总会越做越高的。现在倒好,来到深圳做一个普通中学的普通教师,发疯了? 所以牛德望认为,欧阳建肯定是把教师当成一个跳板,等站稳脚跟之后,比如全家 户口迁来深圳并积累了一定的关系之后,逮住机会,马上下海大干一场,但是当这 个机会突然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为什么又毫不犹豫地主动放弃了呢?难道还有比这 个更好的机会?这也说不准,欧阳建那么聪明,又有倪和平帮着他,说不定已经有 了一个更好的路子等着呢,所以才对我这个建议不屑一顾。 这么想着的时候,牛德望甚至感到有点惭愧。 “屁!”项茹梅说,“他能有什么更好的打算。” “是不是欧阳根本就不打算下海,就想在国营单位吃一辈子大锅饭?”牛德望 问。问的不是很肯定,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是啊,”项茹梅说,“难道你到现在还不知道?” 牛德望摇摇头,心里想,我怎么知道。 “所以我才恼火呀。”项茹梅说。 牛德望还是摇摇头,这次摇头表示不可思议。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牛德望问。 “我还没有想好。”项茹梅说。 “那你也不能总是住宾馆呀。”牛德望说。 牛德望现在觉得自己非常为难,对于项茹梅的事情他既不能撒手不管,又不能 管得太多。他甚至后悔昨天晚上自己多的那句嘴。他发现虽然眼下国家已经公开强 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公开宣称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但是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大多 数成员都已经理解并接受了这个思想,比如欧阳建。在牛德望的眼里,欧阳建绝对 是个素质非常高的知识分子,既然他都这么保守,那么中国保守的人还少吗?有句 话说“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在牛德望看来,关键的问题不是教育农民,而是 教育知识分子,教育干部。 晚上项茹梅躺在宾馆的床上,心里不平衡,主要是欧阳建居然一天一夜没有主 动找她。项茹梅现在有传呼机,欧阳建如果要想找她非常方便。即使在单位的时候 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打传呼给她,那么现在到家总该打了吧,但是还没有打。其实项 茹梅刚才还想,如果欧阳建这时候打她的传呼机,她一定要克制住自己,不马上回 机,要等他打第二遍、第三遍甚至是第四遍的时候,她才假装非常不情愿的样子给 他回机,然后假装无意说出自己住在哪个宾馆,等欧阳建来接她。项茹梅甚至想到, 如果欧阳建来接她,她是不是马上跟她回去,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暂时不跟他回去, 反正今天的床位费已经交了,不如干脆在这里再住一晚上。假如欧阳建赖着不走, 更好,半夜的时候欧阳建肯定回主动来找她,如果半夜的时候欧阳建主动从那个床 位爬到这个床位上来,那么她就假装自己睡着了,让欧阳建进入自己的身体。在宾 馆里面做这种事情应该别有一番情绪吧? 大约是昨天没有睡好的缘故,项茹梅这么想着的时候居然就真的迷迷糊糊地睡 着了。她感到欧阳建真的来了。欧阳建是悄悄地进来的,所以进来的时候项茹梅并 不知道。当项茹梅知道的时候,欧阳建已经进入她的身体了。欧阳建这一次进入她 身体的时候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以往每一次欧阳建都是小心翼翼,非常文明, 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但是这一次欧阳建有点急不可耐,还没有等她准备好马上就 强行进入,进入的速度很猛,力度也很大,像“强奸”差不多。项茹梅虽然没有被 强奸过,但是她还能想象出自己被强奸的样子。此时尽管是被“强奸”,但是给项 茹梅带来的感觉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特别是在最后阶段,当欧阳建龇牙咧嘴 使劲发力做最后冲刺的时候,项茹梅居然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项茹梅知道女人在 特别快乐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但她只是听人说过,自己并没有体验过, 只是偶尔有一两次发出轻微的哼哼声,也还遭到欧阳建的讥笑,后来连轻轻的哼哼 声都没有了。但是现在她居然叫喊起来。一旦意识到自己已经叫喊起来,项茹梅就 想看看欧阳建的反应,具体地说就是想看看欧阳建是不是又要讥笑她。睁开眼一看, 吓了一跳,原来进入自己身体的不是欧阳建,而是牛德望! 这个该死的牛德望,怎么能乘人之危呢?!于是项茹梅就非常气愤,快感顿时 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恼火与愤怒。恼火牛德望未经允许擅自侵入,是对自己的 极大的不尊重。于是项茹梅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一下把牛德望掀下去。 醒了。 原来是在做梦。 项茹梅冲进卫生间,打开淋浴,使劲冲自己,仿佛要把这两天欧阳建带给她的 委屈全部冲刷掉,或者说刚才她真的被牛德望强奸了,现在要把牛德望留在她身上 的痕迹全部冲刷掉,因此,项茹梅在冲刷的时候,还下意识地对敏感部位进行了重 点清洗。 项茹梅在卫生间里面冲刷自己的时候,她的BB机响了。可惜此时她并没有听见。 冲洗完毕,项茹梅并没有马上出来,而是在抽水马桶上坐了一会儿,与其说是 要排泄,不如说是要定神。这时候,BB机又响了。项茹梅猛一个激灵,来不及穿衣 服,用内衣遮住自己的胸口,光溜着跑到卧室,一把抓起还在叫唤和眨眼的BB机, 一看,是牛德望的,当即冷下去不少。 既然是牛德望的,那么就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于是先不忙回机,又重新回到卫 生间,穿上衣服,把自己收拾好。 项茹梅在卫生间里面给自己画眉毛的时候,传呼机又响起来。她知道肯定还是 牛德望打的,于是也不着急,干脆等画完了再说。但是心里面老是不安,总想着万 一是欧阳建呢?搞得眉毛画了两遍还是不成样子,越描越黑。项茹梅不想让自己的 眉毛搞的那么黑,现在已经不是公社宣传队的时代了,搞那么黑了反而不自然。还 是先回机吧。 “怎么到现在才回机呀?”牛德望说。 项茹梅本来心情就不好,现在又听他这样说话,本打算说“我干吗要给你回机 呀”,但是立刻意识到这样不好,这不是财务总监跟老板的口气,倒像是情人之间 的说话口气,于是马上在心里做了调整,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正在洗澡呢。” 说完之后又后悔,觉得一个女人对男人谈自己洗澡好像也不太好。 “吓了我一跳,”牛德望说,“我还以为你想不开呢。” “怎么,”项茹梅说,“你还怕我自杀呀。” “那倒不是。” “那你害怕什么呀?” “我也不是害怕什么。” “不害怕什么你为什么要吓了一跳?” 牛德望发觉自己进入了一个语言怪圈,或者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 还是很关心项茹梅的,而这种关心已经超出自己作为一个老板对公司财务总监的关 心,因为作为老板,在今天这个情景之下给项茹梅打个电话是应该的,事实上牛德 望刚才第一遍打项茹梅传呼机的时候确实也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想:我是老板,她 是我的财务总监,相当于我的一个副总,现在她家里面出事情了,她今天可能没有 回去,继续在外面住旅馆,我应该关心她一下。但是,当他打出传呼而项茹梅没有 立即回机的时候,牛德望感到有点奇怪,因为以前只要牛德望传呼一打,项茹梅马 上就回机,今天怎么了?大约过了五分钟,牛德望又打了一个传呼,这一次项茹梅 又没有回机。牛德望有点担心了。难道自己中午的态度让她生气了?应该不会,项 茹梅不是小女孩,而且也不做作,因此即便自己中午的态度确有不妥之处,她也不 会使什么小性子。那么是什么原因呢?难道她一时想不开?更不会。于是又第三次 打传呼,这一次项茹梅才回机,项茹梅一回机牛德望马上就问“怎么到现在才回机 呀”,没想到问着问着竟进入了语言怪圈。 “晚饭吃了没有?”牛德望问。牛德望这样问并不是真的关心她到底有没有吃 饭,更没有想着如果她没有吃饭自己就会请她,因为牛德望自己其实已经吃过饭了。 牛德望现在这样问,仅仅是为了从刚才的怪圈之中跳出来。 被牛德望这样一问,项茹梅还真的感觉肚子饿了。 “哎吆,”项茹梅说,“你不说我到忘记了。怎么,你想请客呀?” “那,好吧。”牛德望说。 “在哪里?” “随便。” 项茹梅略微想了一下,说:“那就在我楼下吧。” “你楼下是哪里?” 项茹梅这才想起来,牛德望并不知道她住哪个宾馆,于是隔着电话抱歉地笑了 一下,告诉他自己住在荔枝园酒店,并且说好半个小时后在三楼中餐厅见面。 半个小时项茹梅重新化装和换衣服足够了。 俩人见面的时候,项茹梅已经焕然一新,仿佛这不是一次普通的饭,而是一次 重要的商业会谈。牛德望见项茹梅这样郑重其事,突然有一种自己被对方重视的感 动,于是就有点后悔自己太随便了,连条领带都没有打。 牛德望问项茹梅吃什么,项茹梅也没有客气,说:今天我们自己请自己,喝点 酒吧。 牛德望迟疑了一下,问什么酒。 项茹梅说:泸州老窖吧。 牛德望又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就泸州老窖,并问领班有没有半斤装的泸州老 窖。 “怎么,省钱呀?”项茹梅问。 “不是不是。” “不是就来一斤。” “好好好,来一斤。” 泸州老窖是家乡的酒,也是当年他们在重庆钢铁学院能喝到的最好的酒。在项 茹梅的印象中,牛德望能喝酒,并且最喜欢喝泸州老窖,而且一个人喝一斤是一点 不成问题的。 一杯酒下去,项茹梅的脸就红了,不知道是来深圳以后就断了白酒的缘故,还 是与牛德望对斟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刚才梦里面被牛德望“强奸”的事。这时候,项 茹梅想:如果牛德望真的强奸我呢?还没有来得及想出结论,自己就把自己封住了, 马上说:来,我敬你一杯。 第三杯酒结束的时候,项茹梅哭了。 “我伤心呀。”项茹梅说,“整整两天了,他连一个呼机都没有给我打。” “或许他不知道你的呼机号码,”牛德望说,“要不然就是忘记了。” “你别安慰我了,”项茹梅说,“我的呼机他经常打,怎么能忘记?再说就算 真的忘记了,打到我办公室也行呀。” 牛德望想想也是,欧阳建真要找项茹梅肯定是能找到的。 “他压根心里就没有我。”项茹梅说。 “不会吧。”牛德望说。牛德望好像确实能喝,三杯泸州老窖下肚没什么反应, 现在清醒着呢。 “怎么不会,”项茹梅说,“他骨子里看不起我。” “瞎说了。” “不是瞎说,”项茹梅说,“你不知道,我是坡坡屋出来的。” “什么坡坡屋出来的?”牛德望问,“你们不都是重庆的吗?” “是重庆的,”项茹梅说,“但是重庆人跟重庆人也不都是一样的。倪和平是 机关大院出来的,欧阳建是居民楼出来的,而我是坡坡屋出来的,不一样的。” 牛德望好像明白了一点,就像他的老家,都是大弯人,却也有住瓦房的,住草 房的,平常感觉不出差别,到结亲的时候就讲究了。 “你知道吗?”项茹梅说,“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看上我,他当时看上的是倪和 平,是我自己上赶子找他的,自做自贱,活该!” 项茹梅说着又哭了,而且哭得比刚才还伤心,好像边哭还边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牛德望也被感染了,说:“那又怎么样,你好歹还得到了他,不像我,当初使 劲追你也没有追上,该伤心的应该是我。” 说着,牛德望一昂头,把剩下的一点泸州老窖干了。 服务生大约是有提成,这时候及时地鼓励消费,热情地问先生小姐要不要再来 一瓶?牛德望稀里糊涂地点了一下头,于是,又一瓶泸州老窖变戏法一样地被打开。 “得到个屁!”项茹梅说,“要是真得到了,他现在能不找我?我自己作践自 己呀!” 项茹梅哭的愈发伤心,边哭边说后悔。说了几遍,牛德望稀里糊涂搭了一句: “后悔什么呀?” “后悔没有嫁给你。”项茹梅说。不知道是说真话还是说酒话。但是不管是说 真话还是说酒话,在牛德望听起来效果是一样的。 哪天他们到底喝了多少酒,什么时候买单的,又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后来他们 俩都记不清了,但是那天他们肯定是一起上去的,因为项茹梅醒来的时候,发现他 们俩确实已经“奸”了,但是谁“强”的谁不知道。 头天晚上他们谁“强奸”谁的已经没有办法考证了,但是第二天早上肯定是牛 德望“强奸”项茹梅的。因为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双方都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项 茹梅的第一个反应是拿衣服遮住自己,但是已经完了,因为牛德望已经死死地盯着 她,而且眼睛里面冒着火,项茹梅从来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冒火的眼睛。项茹梅这么 多年来只跟欧阳建一个人,但是欧阳建的眼睛里从来没有这样冒过火,欧阳建的眼 睛好像根本就不会冒这样的火。那是一种足以让项茹梅忘记羞耻的火,烧得项茹梅 当场晕了。当她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牛德望正急不可待地贪婪地在吻她的身 体,吻得非常急,好像恨不能从身上一下子长出一百个嘴巴来,在最短的时间之内 吻遍项茹梅的全身。项茹梅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吻过,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身子 对另外一个人是如此的重要。牛德望那一刻就像阿里巴巴进了堆满宝藏的山洞,这 个想要,那个也想要,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当牛德望进入项茹梅身体的时候, 他想进入的绝不仅仅是自己身上的某个器官,而是自己的全部,牛德望恨不能把自 己的全部融入到项茹梅的身体里面去,一点都不要保留,包括自己的灵魂,甚至包 括自己的资产,包括自己的公司。项茹梅由此感到了自己的魅力,项茹梅从来都没 有想到自己这么有魅力。项茹梅还由此看到了自己价值,项茹梅从来都没有认为自 己这么有价值。项茹梅叫喊了,叫喊的比梦里面更高亢。这一次项茹梅也把自己叫 醒了,但是不是从梦里面醒来,而是从现实中醒来。当牛德望把自己全部的情感从 自己的身体内喷涌到项茹梅的身体里面的时候,项茹梅体会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 满足,那是一种最彻底的满足。那一刻,项茹梅终于下定决心:离婚。跟欧阳建离 婚。 项茹梅正式提出离婚,欧阳健坚决不同意。倪和平临时充当了抗战胜利之后美 国特使司徒雷登的角色。没办法,是倪和平帮着他们从重庆来到深圳的,所以现在 就有责任帮助他们调解。当年司徒雷登在国共之间的调解其实是有倾向性的,司徒 雷登倾向于当时的国民政府。今天的倪和平也是有倾向性的,倪和平倾向于欧阳健。 倪和平给项茹梅做工作,做得很艰难,主要是没有办法跟项茹梅进行感情上的 交流与沟通。她们之间虽说是“姐妹”,但这种“姐妹”是建立在与欧阳建的关系 上的,本身就是一个她们常常需要回避的有点难堪的关系,现在又正好是谈论项茹 梅提出离婚的话题,确实不好说。好在王蜀及时从珠海赶过来了。 王蜀到底是做思想工作出身的。她首先也是找项茹梅做工作。这是中国人的习 惯,凡是遇上这种事情,总是劝合不劝分。 王蜀说:我不反对你跟欧阳建离婚。现在离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嘛,我自己 就离了。 一句话,马上就拉近了自己与项茹梅的距离,同时也解除了项茹梅的对立情绪 和防范意识。 “现在男女之间不就是那么回事嘛,”王蜀说,“其实只有我知道,你对欧阳 建才是真心的。现在像你当初那样真心的人没有了。” 王蜀继续表扬项茹梅,同时不知不觉地说到了项茹梅以前与欧阳建的感情。王 蜀是当年他们轰轰烈烈爱情的见证人,特别是见证了项茹梅当初全公社广播找欧阳 健的事情。 那一年项茹梅被推荐上了大学,时任公社知青办主任的王蜀告诉她的时候,项 茹梅却说:我不去。 “你脑壳有毛病呢?”王蜀先是把她一顿臭骂,然后过去把门关上,问她为什 么。 “欧阳健不去,我就不去。”项茹梅说。 王蜀听了之后没有着声。她在思考,思考着怎样给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小老乡 讲清楚道理。王蜀知道,机会难得。 “你是不是怕自己上了大学以后会变心呀?怕自己会另攀高枝呀?怕自己会甩 掉欧阳健呀?”王蜀故意这样正话反说。 “瞎说啥子呀?”项茹梅说,“我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那你怕什么呀?”王蜀说,“反正你们这批人是社来社去,上几年还要回来 的。你是不是急着要生娃呀?” “哎呀,你说什么呀?!”项茹梅这下脸红了。脸红了之后,她才对王蜀说了 心里话,说是她怕欧阳健变心,因为她知道倪和平虽然已经被部队“特招”走了, 但是还经常跟欧阳健通信。 倪和平跟欧阳健通信王蜀是知道的,倪和平喜欢欧阳健王蜀也是知道的,但是 并没有项茹梅想象的那样严重,主要是欧阳健这个人比较高傲,不想被别人说他跟 倪和平谈恋爱是想高攀,所以他跟倪和平的关系就是一个比较好的朋友关系。 王蜀把这些情况说了,说完之后项茹梅更紧张了。项茹梅说:“那么如果我去 上大学,欧阳健会不会也跟我疏远呀?” “不会的。”王蜀说。说的非常有把握,仿佛她自己就是欧阳健。 “你怎么敢肯定?”项茹梅问,“如果我上大学去了,欧阳健为什么就不会认 为他跟一个大学生谈恋爱更是一种高攀呢?” 王蜀这下又没有话说了。她想了想,解铃还需系铃人,于是一方面先稳住项茹 梅,一方面要广播站通知下山坳的欧阳健马上到公社知青办来。那时候公社与大队 之间虽然已经通电话,但是是那种手摇的人工转接电话,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接 通,接通之后,十有### 那边没人接听,就是碰巧有人接听了,这边扯了脖子喊上 半天,对方还是能够把“晚上看戏”听成“王书记放屁”。所以,王蜀这时候干脆 动用手中的权力,让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直接用广播喇叭通知。广播喇叭通知效果 最好,全公社的人都听见了,被召唤的人不管在哪里,马上就可以得到信息,并且 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公社。 广播站通知欧阳健马上赶到公社的消息立刻在广大知识青年当中引起强烈反响。 这个说:可能是欧阳健的父亲也被平反了,甚至是被结合进新的领导班子了,所以 他也被特招了。 那个说:不可能,他爸爸以前就是剧团拉琴的,平反就不错了,不可能一步登 天地当领导。 这个又说:那就是他们家犯事了,公社要对他管制。 那个又说:那也不可能。如果是犯事了,公社民兵马上就下来抓人,要是用广 播喇叭通知,跑了怎么办。 其他知青在议论的时候,欧阳健正在做项茹梅的思想工作。之前,王蜀已经做 了他的思想工作,所以这个时候欧阳健的思想工作非常对路。 项茹梅后来还是高高兴兴地上大学去了,她跟欧阳建之间真挚的情感也被当年 的知青传为美谈。 不知道是王蜀会说还是这些情节确实感人,反正项茹梅被说哭了。 哭完之后,项茹梅告诉王蜀:我还是要离婚。 “为什么?”王蜀问,“难道你真的对欧阳建这么绝情?” “正因为没有绝情,所以我更要离婚。”项茹梅说,“我都跟牛德望这样了, 而且我已经离不开牛德望了,如果这时候我还是欧阳建的老婆,不是对他最大的侮 辱吗?” 非常会说话的王蜀这时候已无话可说。 调解无效,最后只好上法院。两次开庭,最后终于判离婚。在判决的最后关头, 涉及到女儿问题。女儿当然是反对妈妈跟爸爸离婚的,所以女儿一直是坚定地站在 欧阳健一边的,女儿跟着欧阳健,也算是对欧阳健最后的一点安慰吧。 但是,法官当场征求欧阳渝丽本人意见的时候,欧阳渝丽却回答:随便。 “这可不能随便。”法官说,“你必须做出选择。” 女儿不说话。看看欧阳建。欧阳建说:“说吧,说出你心里想说的话,爸爸绝 对尊重你自己的意见。” 欧阳渝丽还是没有说话,又看看妈妈。项茹梅说:“没关系,不管你做出什么 选择,你都是妈妈的好女儿。不管你跟谁,妈妈每个月都会给你一千块钱。妈妈绝 对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一定要我自己决定吗?”欧阳渝丽问。 欧阳建、项茹梅还有法官都点点头。 “那我就跟妈妈吧。”欧阳渝丽说。说的非常清楚,一点都不含糊。 既然欧阳渝丽明确表态了,那么就该当事人双方按手印了,只要一按手印,离 婚过程就彻底结束了。这时候项茹梅想,婚姻真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东西,两个本来 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就凭这一张纸,就能把他们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而且对 绝大多数人来说,还要厮守终生,但是同样还是凭着一张纸,就可能让一对最亲的 人马上变得没有任何关系。比如她跟欧阳建,如果不是中间夹着一个欧阳渝丽,那 么按了手印之后他们可能就是路人了。这么想着,项茹梅就多少有点悲伤,不知道 是为自己,还是为欧阳建,或者是为女儿欧阳渝丽。但是她很快调整好自己,想着 任何女人在离婚的那一瞬间可能都是多少有点悲伤的吧,哪怕是像她这样自己主动 要求离婚的。于是,项茹梅还是定了定神,坚定地在那张纸上按下自己鲜红的指印。 项茹梅按过手印之后,法官就把那张纸推向欧阳建。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 生了——那张纸仿佛有巨大的魔力,一下子把高大的欧阳建重重地推倒。 欧阳建是直挺挺地倒下去的,轰隆一声巨响,像一个装满稻谷的麻袋从马车上 面被重重地抛在地上。 一个月之后,倪和平和王蜀都收到了大红请帖。接到请帖的那一刻,倪和平拿 不定注意去不去参加项茹梅和牛德望的婚礼。拆开一看。请贴是欧阳健的。新娘就 是林俐,牛德望公司的出纳,项茹梅的同事。 林俐今年二十九岁,还没有结过婚,甚至没有谈过恋爱。林俐在十三岁那年被 流氓强奸过,从此以后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心理。林俐到深圳来的基本目的也不是想 干一番事业,而仅仅是逃避。一是逃避父母,二是逃避环境。逃避父母的原因是父 母老是为她操心,不是唉声叹气就是张罗着帮她介绍各种各样的男朋友。逃避环境 的原因是家乡那个小镇上的人差不多都知道她小时候被流氓强奸过。尽管现在人们 的贞操观已经有很大转变,不管多大的女孩都可以谈恋爱,不管多大谈恋爱都可以 做爱,那种新婚之夜验红的风俗早已成为过去的过去,但是另一方面,人们对像林 俐这样的无辜受害者却不肯轻易放过,仿佛女人的失去贞操原本就是一个罪恶,但 如果是自愿跟人上床的,就相当于主动坦白自首,自然宽大处理,甚至被广泛原谅 和认同,而像林俐这样不是自愿的,是被流氓强奸的,就相当于被动承认犯罪事实, 属于拒不坦白交代,要严惩,过了多少年也不会放过。没办法,林俐改变不了社会 风气,因为社会风气其实是一种社会文化,改变社会文化比改变社会制度还要难, 自然不是林俐所能达到,唯有逃避。 本来林俐一辈子不打算结婚,所以也就不打算谈恋爱。有人说谈恋爱的理性原 动力是为了将来结婚,感性原动力是为了满足性需求,而林俐既不打算将来结婚, 也从来都没有对异性有过什么渴望,甚至还厌恶,所以当然也就不用谈恋爱了。幸 好深圳女多男少,在公司里面只要女人自己不主动孔雀开屏,一般不会遭受围剿。 林俐喜欢深圳,特别喜欢深圳这种宽松的环境。宽松到女孩身边有男人没人注意你, 没有男人也没有人注意你,绝对不会发生家乡那种如果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还没有男 朋友就会被人议论甚至当面被刨根问底的尴尬。所以林俐在深圳觉得很开心,开心 到她慢慢淡忘了十三岁那年发生的悲剧。 平安夜那天,林俐被欧阳健一曲《梁祝》打动了心弦,后来项茹梅与欧阳健闹 离婚的事情她也都清楚,林俐不明白这么才华出众并且感情细腻的人项总监为什么 不喜欢。有时候项茹梅在办公室偶然发牢骚,说的全是欧阳健窝囊的一面,但是在 林俐看起来,这些窝囊的方面正是她喜欢的。久而久之,林俐终于知道:男人并不 都是强奸犯,还有像欧阳健这样温文尔雅的。在项茹梅跟欧阳建闹离婚的那些日子 里,项茹梅跟别人的谈话或者是电话中关于欧阳建的信息多了起来,林俐也从这些 信息中获知他们要离婚的事。林俐觉得项茹梅很傻,这样的好老公还要闹着离婚, 不是很傻吗?但是她又暗暗地为欧阳建庆幸,觉得项茹梅实在是配不上欧阳建,这 样的老婆不要也罢。 一天中午,欧阳建打来电话,找项茹梅。项茹梅不在,跟牛德望出去吃饭了, 电话是林俐接的。那是林俐第一次跟欧阳建对话。 “项茹梅吗?” “不是,”林俐说,“她不在。您是欧阳老师吧?您好。” “你好。”欧阳建说。 “我认识您的。”林俐说。 “是吗?”欧阳建说。 “我听过您拉小提琴,”林俐说,“您拉得真好。” “哪里。”欧阳建说。欧阳建显然没有心思接受别人的恭维,但是做人的礼貌 使他不得不应付着。 “只有非常高尚非常纯粹非常坦荡的人才能演奏出那种行云流水般的优美音乐。” 林俐说。 欧阳建心里动了一下,尽管他根本没有打算接受任何人的恭维,但是面对这样 一个到位的评价,欧阳建还是舒坦了一下,仿佛这些天他一直被乌云笼罩着,现在 突然出现了一缕阳光,使欧阳建的心里终于亮堂了一下。 “谢谢!”欧阳建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俐。” “谢谢你,林俐。现在能够懂得欣赏音乐的人可不多呀。”欧阳建说。 “懂得欣赏人的人更少。”林俐说。 欧阳建愣了一下,不知道是一下子没有听懂林俐的话,还是听懂了她的话而想 起了更多的东西。 “您和项总监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林俐说。说的声音非常小,仿佛并不想 让欧阳建听见。但是欧阳建肯定还是听见了,因为林俐从电话里面听到了他轻轻的 叹气声。 “其实,”林俐说,“其实项总监能够嫁您是她的福分。” 欧阳建没有说话,还是轻轻地叹气。 “其实谁嫁给您就是谁的福分。”林俐说。 欧阳建后来终于同意与项茹梅离婚,不知道与林俐的出现是不是有关系,但是 他跟项茹梅离婚一个月之后,就闪电般地与林俐结婚了。 林俐和欧阳建到底是什么时候好上的,以及他们到底是怎么样好上的,没有人 知道。倪和平和王思蜀不知道,项茹梅和牛德望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在欧阳建和林 俐结婚的时候才知道。好在结婚是他们俩自己的事,与别人知道还是不知道没有多 大关系,只要他们俩觉得好就行了。而事实上,他们俩结婚之后的感觉非常好。直 到林俐跟欧阳建正式结婚了,她才知道两性生活其实也可以是非常美妙的,也可以 是给双方都能带来愉悦的。婚后,丈夫欧阳健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伤着她,连新婚 之夜床上的事情都小心翼翼。林俐受过伤害的事情欧阳建已经听说了,是听林俐自 己说的。欧阳建听说之后一点没有看不起她,相反,他觉得林俐是世界上最纯洁的 姑娘。都二十九岁了,才有过一次,还不是自愿的,当然纯洁。 欧阳建下决心要好好保护林俐,好好爱护林俐,要让她开心,要让她幸福,要 让她心里充满阳光,要让她从此过上再也没有委屈的生活。 新婚之夜,林俐说:“我嫁给你是我的福气。” 欧阳建说:“我能娶到你是上帝对我的关照。” 欧阳建和林俐已经开始新生活了,但是项茹梅和牛德望却没有。首先牛德望的 离婚并不顺利,再说以前做情人的时候,项茹梅的进取精神和认真态度在牛德望看 起来是优秀品质,现在真要做老婆了,女人事事都要强就有点不能容忍了。而在项 茹梅看来,既然自己都已经为了牛德望而离婚了,那么牛德望也应该马上为了她与 自己的老婆离婚,否则就是对不起她。牛德望现在就是在“对不起”中生活。既对 不起项茹梅,也对不起自己的老婆。 牛德望每个星期跟项茹梅在一起六天,只有星期天回去看看自己的儿女和父母。 就这,项茹梅也十分有意见,因为牛德望的老婆还与他的父母和儿女住在一起。 牛德望的老婆非常贤惠,其实潮州女人大多数都比较贤惠。不管牛德望怎么闹, 她总是上孝顺公婆,下善待子女,每到周末,知道牛德望有可能回来,便早早地跑 到客家人那里买来土鸭,自己动手退毛,然后用瓦罐子煲上,等着牛德望回来。牛 德望的老母亲说:不用自己退毛了,那么费事,花两块钱人家就包退毛。 牛德望老婆说:“那不一样,机器退毛容易把鸭皮打烂,德望是最喜欢吃鸭皮 的。” 牛德望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对朋友说,我是贱命,不喜欢吃鱼翅,就喜欢吃老鸭, 但是外面的大酒店要么根本就没有老鸭汤,要么褒出来根本就不是那个味。朋友说 :要说做老婆,嫂子真不错,项茹梅做情人或许还行,但是如果做老婆,我不知道 伯父伯母能不能接受,你儿子和女儿能不能接受,你自己时间长了能不能接受。 牛德望每个星期天回去,走的时候总是要闹不愉快,回来又要赔礼几个小时, 闹得牛德望烦死了。现在倒好,每次回去项茹梅常都要电话跟踪。牛德望是生意人, 手机不能关,有一次项茹梅竟然在一天之内打了他二十次手机,终于,那天晚上牛 德望没有回到他为项茹梅买的那栋别墅,并且坚决不接她的电话。 项茹梅终于还是后悔了。项茹梅将欧阳健约到咖啡屋,把一包东西交给他。是 几张存折,说这是她的私房钱,留给女儿的,名字是女儿的,密码是女儿出生的年 月日。欧阳健问什么意思。项茹梅说:放在你这里存着,放你这里我放心,将来万 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钱你替我交给女儿。 “我不要,”欧阳健说,“你还是直接交给女儿自己吧。” “她不是还小嘛,”项茹梅说,“如果我现在把这么多钱给她,她就不会上进 了。” 欧阳健想想也是,只好答应暂时代为保管。 安排好“善后”之后,项茹梅跟牛德望摊牌:要么跟老婆离婚,我们正式结婚, 要么分手,我项茹梅绝不会当“二奶”。 牛德望哄了几天,也烦了,最后同意分手,别墅给项茹梅,另外再给一百万。 “没门!”项茹梅说,“这些年老娘帮你偷的税也不止这么多钱!” 牛德望没想到项茹梅说出这样的话,真想找黑社会把她杀了,但项茹梅早有准 备,她已经写了几份遗嘱分别放在几个朋友那里,包括交给欧阳健的那些存折里面 也有。牛德望没办法,把柄捏在项茹梅手中,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以五百万现 金和一套别墅的代价彻底分手。 和牛德望分手之后,项茹梅的“中心工作”转移到与欧阳健复婚的问题上来, 三天两头打电话找欧阳健,理由还是商量女儿的事。其实女儿住校,没什么可商量 的,项茹梅就是想见见欧阳健,哪怕是什么话都不说,就是看看他坐在那里静静地 喝咖啡的样子,项茹梅都感觉这个世界充满了生机。项茹梅甚至告诉欧阳建一个秘 密:她本来是可以下放到重庆郊区的,就是为了跟随欧阳建才坚决要求到大巴山区 的,并且每一次分组的时候,她都是偷偷地站到欧阳健这一边的。欧阳建听后似乎 感动了一下,但仍然表示复婚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项茹梅问。 “我现在已经有老婆了,”欧阳健说,“你可以不对我负责,但我不能对林俐 不负责。” 项茹梅找到倪和平和王蜀,说现在她对欧阳健的思念比当年在大巴山区还要强 烈。倪和平表示无能为力,说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自己酿的酒只能自己喝。 王蜀甚至说:如果谁都可以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责,那么这个世界不是乱套了?维持 社会平衡的不光是法律和制度,更多的是依靠伦理和道德。 项茹梅又打出女儿的牌。但是欧阳健态度坚决,明确表示:我要对女儿负责, 也要对林俐肚子里面的孩子负责,手心手背都是肉。 项茹梅绝望了,提出让欧阳健把钱还给她。 “什么钱?”欧阳健问。 “我存放在你那里的钱。”项茹梅说。 “你存放在我这里的什么钱?”欧阳健问。 “准备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留给女儿的钱。”项茹梅说。 “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肯定会对女儿负责的,”欧阳健说,“有钱没钱我都 要负责。但是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存了什么钱在我这里。没有。绝对没有。” “你说什么?!”项茹梅问。 项茹梅找到倪和平,找到王蜀,找到他们在深圳、珠海、广州、香港的那些插 队的知青战友,请他们评理,但是欧阳健一口咬定没有这笔钱,他们这些的朋友当 面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背后都异口同声地说:欧阳健绝对不是这种人,肯定是项 茹梅自己疯了。 项茹梅绝望了,不是对欧阳健绝望,而是对自己绝望。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 朋友和亲人的信任,包括女儿对她的信任。女儿承认父亲有怯弱的一面,但是她绝 对不相信父亲欧阳健是那种辜负母亲的信任而把委托保管的钱财占为己有的人。 项茹梅几乎疯了。事实上,当周围的人都认为一个人是疯子的时候,这个人就 等于是疯子,管她实际上到底是不是疯子。 项茹梅疯狂地找男朋友,尽找靓仔。这些靓仔虽然靓的程度和靓的侧重不尽相 同,但是有一点地相通的,那就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投资专家或投资顾问。这个让 项茹梅投资股票,那个让项茹梅投资期货,还有的鼓动项茹梅投资墓穴。不管投资 是不是成功,这些靓仔对项茹梅都表现出高度的欣赏。其中有一个投资顾问对项茹 梅说,他最讨厌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一点深度都没有,如果项茹梅愿意,他宁可一 辈子守在项茹梅的身边。最后,这个靓仔在多次测量了项茹梅的实际深度之后,拿 了项茹梅的三百万替她炒股票去了。 项茹梅虽然“疯了”,但大事不糊涂,证券公司的股东代码是项茹梅自己拿身 份证去办的,并且做了特别说明,任何提取现金和转账行为都必须她本人持身份证 才能办理。这些工作做完之后,她就放心大胆地把股东代码和交易密码交给了那个 知道她深浅的靓仔操作。几个月之后,项茹梅感觉靓仔对她的热情有所减弱,于是 准备收回操作权,偷偷地把密码换了,同时顺便查一下自己的账户,吓一跳,才几 个月时间,三百万资金就剩下八十万了。怎么回事?项茹梅找到证券公司,证券公 司打出兑账单,没错,只剩八十万。 “炒赔了?”项茹梅问,“能赔这么多?!” 证券公司的工作人员看了一下兑账单,说:“没有赔多少。” “多少?”项茹梅问。 工作人员计算了一下,答复:“总共大约赔了三十万吧。” “那还有将近两百万呢?”项茹梅问。项茹梅当过财务经理和财务总监,这个 账她会算。 “全部消耗在交易费和印花税上了。”工作人员说。 “不可能!”项茹梅说,“我知道,这些费用才千分之六。” “是千分之六,”工作人员说,“但是你每天都来来回回满仓买进卖出,几个 月下来就是这么多。交易记录在这里,您自己看嘛。” 项茹梅看了,是这么多,同时她还知道,证券公司将这些费用大部分返还给那 个拉来客户的靓仔了。项茹梅再找那个只喜欢成熟女人的靓仔,已经不见踪影了, 再说就是找到又能怎么样? 如此,不到一年,项茹梅就把自己的全部资产“投资”得差不多了。 倪和平女儿结婚的时候,项茹梅、欧阳建、倪和平、王蜀他们终于又聚到一起。 项茹梅当着大家的面对欧阳建说:谢谢你,幸亏那一百多万你没有还给我,否则我 就分文没有了。 “现在你也分文没有。”欧阳建说。 “那不一样,”项茹梅说,“至少我心里有数,你自己心里也有数。有数就好。 有数就表明我心里感觉自己还不是一无所有。” 王蜀悄悄地对倪和平说:项茹梅又在说疯话了。 “她没有疯。”倪和平说,“她讲的是真话。” “什么真话?”王蜀问。 “当初她确实给了欧阳建那笔钱。” “当真?”王蜀问。 “当真。”倪和平说。 “这怎么可能呢?”王蜀问。 “这怎么不可能?”倪和平反问。 “欧阳建不是那种人呀。” “你是说以前吧。”倪和平说,“现在事过境迁------”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