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代情人 午餐时分尾声,正是“Belle Epoque”顾客最多的时候,店东兼 伙计阿闽忙着上菜倒水,没注意挂在门上的铜铃响了起来。 悦慈从有两站公车距离的杂志社走到这儿,喉咙干得难受,看着阿闽忙着帮客 人点菜,她决定不打扰阿闽,搁下背包,走进吧台替自己倒杯水,再轻巧地闪进厨 房。 “哈啰,胖哥。”她拍了厨房里的男人一下肩膀。 “ㄆㄧㄤ”的一声,胖哥手上的铁锅落在炉子上,周围的锅碗瓢盆都为之震动。 他转过身,手里拎着沾满酱汁的锅铲对悦慈横眉竖眼: “死小表,妳不要命了啊!” 胖哥身型高壮,穿著电影里黑手党和神父才会穿的立领白衬衫、黑色西装裤、 铮。亮的皮鞋,加上吹得有型的小平头和酷酷的一号表情,如果把系在胸前的格子 围裙拿掉,换上西俊枓套,加顶帽子和雪茄,活脱脱便是一副黑社会老大的样子; 为了这个缘故,每次路上有警察临检,总少不了他的份。 “我X!不去抓坏人,倒来骚扰我们这些善良百姓。”胖哥忿忿不平。 “人家拦你,当然是因为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善良嘛。” 他的合伙人阿闽在一旁说风凉话。 “你看起来就善良啦?老大不小,还装得一付痞子样。” 胖哥抓起阿闽头上一撮染成午夜蓝的头发,不像好意的摸着剪刀。 “我要是条子,第一个把你剃成阴阳头。” “喂,你搞白色恐怖啊?” 阿闽一向宝贝他的头发,深怕胖哥来真的,拔腿就跑。 悦慈刚认识胖哥的时候,也被他那付凶神恶煞的样子怔住了,然而没多久,她 就知道这个看起来杀气很重的男人,其实是身怀绝技的烹饪鬼才,藏着一颗柔软的 心,他的“杀气”只用来对付俎上鱼肉以及四时果蔬。 “好久不见了,先进来跟你打声招呼啰。” 悦慈完全略过胖哥毗牙咧嘴的表情。 “哇,大美女好久不见!” 阿闽把客人用过的餐具收进厨房,无意间看见悦慈也在,脸上写满了惊喜。 “我算什么美女,你少糗我了。” 悦慈接过阿闽手上的餐盘,把食物残渣倒进回收槽。 “真是不好意思。” 阿闽嘴上客气着,手也没闲,忙着把剩下的餐具分类放进待洗的餐具堆中。 “大家都老朋友了……” “出去出去,要讲场面话到外头讲,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悦慈还没说完,胖哥便大呼小叫地把两人推到门外。 “可儿还没来,我闲着也闲着,帮你送饮料好了。”悦慈自告奋勇帮忙。 “没关系,剩下的客人不多,我自己来就行了。” 悦慈明白胖哥和阿闽的脾气,一个把厨房当山寨,一个把吧台当城堡,总之两 个人都把自己的工作看得神圣而不可侵犯,不容其它人插手。好心硬要帮忙,还会 认为你妨碍他们工作自由。 两人不同的地方在于:胖哥会像热油锅里溅了水,暴跳起来;阿闽嘴上客客气 气的,心里却别扭得紧。 “好吧。”悦慈点点头,“我去附近逛逛,可儿来了请她等一下。” 阿闽空出一只手,向她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悦慈把钱包塞在牛仔裤后面口袋里,空着双手在附近闲逛,不知不觉又走到 “飞翔的亚特兰提斯”附近,正打算进去的时候二个大约四十出头,穿著品味不俗 的中年男子,让她硬生生地收住脚步。 “好巧,在这里遇见妳。” 那男人看见悦慈的表情相当奇异,混杂了意外、惊奇,还有一点点……喜悦。 悦慈双手当胸而抱,眼中一片森冷,让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吧。”他目光殷切地看着悦慈。 “不用了,谢谢。”悦慈的声音有礼而冷淡。 “这……”男人有些难堪地开了口,“这些年,妳跟妳妈还好吧?” “托您的福,还没饿死。” “小慈,”他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妳还在怪我?” “有这个必要吗?”悦慈看着男人,好象他是个胡闹的孩子。 男人望着悦慈,良久,摇摇头,“妳的脾气跟妳妈一个样子。” “关我妈什么事?你不配提她。” “小慈,妳要了解,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当事人,是无法体会的。” “很抱歉,我还有约会,请不要当着我。”悦慈面无表情的开口。 “小慈,妳……”男人显然也动了气,“妳怎么这样跟爸爸说话?” “哦?原来你是我爸爸吗?我可不记得我上国中之后你尽了哪些父亲的义务。 没尽义务的人,也没资格享权利。”悦慈说的每个字,都带着抹上剧毒的利刺, “现在已经解严了,这是个民主社会。” “我……”他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我不想听!” “为什么妳宁可相信自己,却不愿意听听别人怎么说?” 这句话让悦慈抬起头,思绪飘到远方…… 曾经有个人,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时序入秋,天高云低,傍晚时的阳光有种蜜粉般细致柔美的色泽,正是最适合 散步的天气。 可儿正在热恋中,自原先的三人行中脱队,往往下了课只有脱慈和大树一起吃 饭、散步、出游,渐渐地两人建立一种新的默契。 晚饭时脱慈异于平日的沉默,是大树从未见过的,大树直觉她有心事。 “我们去走走好吗?” 悦慈没说话,点点头,两人沿着后门小路,往故宫方向走去。 “妳还好吧?” “不太好。”悦慈闷闷地说。 “因为下午的事?”大树想起下午的时候,有个中年男子来社团找悦慈。 “可能吧。”悦慈的声音透着疲倦,“我觉得好累、好累……” 他们在停车场边缘坐下来,面对一片空旷的谷地。 “可以说说吗?也许说出来会好过一点。” 悦慈沉默了一会儿,努力调匀呼吸。 “今天……那个男人是我父亲。”她涩涩地开了口。 悦慈国一的时候,母亲发现父亲有了外遇,是一个刚入社会的女孩,本来以为 只是感情出轨,过去就算了,没想到那女孩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悦慈的母亲对 她父亲脚踏两条船的行为感到心灰意冷,离婚之后,便带着悦慈离开。 没多久她父亲便跟那个女孩另组家庭。 必于悦慈家里的事,除了大树,知道的人不多,连可儿都不是很清楚其中的来 龙去脉。 “他找妳什么事?” “他希望我能回他那儿。” 悦慈的声音很冷,彷佛结了冰。 “其实偶尔还是可以去妳父亲那里看看他嘛,毕竟上了年纪的人……” “绝不!” 悦慈像一头受伤的野兽,眼中所迸出的恨意让大树不寒而栗。 “他太自私了,只想到别人都要顺他的意,根本没考虑其它人的感受。” “但妳是他女儿……” 这句话像打在悦慈身上的鞭子,让她反弹得厉害。 “只因为他给了我一半的基因?你以为赋予生命是件很伟大的事吗?这又不是 我要的。他以为播了种就可以不劳而获?没那么好的事。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互动 的,他连一个父亲的基本条件都没做到,以为偶尔看看我就给了我多大恩惠似的, 我有必要曲意承欢吗?” 听到悦慈一连串的指控,大树沉默了,他知道这么深沉的恨意,其来有自。 在上大学之前,她父亲只有每年悦慈生日的时候才会带着礼物出现,平常对她 们母女的生活根本不闲不问。 “妳恨他?” “我不知道……我曾经有一个很疼我跟妈的爸爸,我好爱好爱他的,但现在… …我想他已经死了。” 悦慈想起儿时一家三口相聚的美好时光,肩膀无力地垮了下来。大树从未看过 她这么颓丧的样子,觉得很心疼。 “其实,上一代的事并不需要妳去承担。”大树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妳父亲 并没有因为离婚而放弃妳。” “你不懂的……” “为什么妳宁可相信自己,却不愿意听听别人怎么说?”大树质问她。 悦慈摇摇头,笑了起来,笑容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沧桑。 “如果今天换做是你,被自己最亲密、最信任的人背叛,我想你才会了解这种 感觉。” 悦慈幽幽地说:“你知道吗?心碎的痛苦不是忍着就能熬过去的,必须把它整 个剜掉才不会继续蔓延。” 大树还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但他从悦慈空洞的表情里,读出她被深埋的绝望。 “如果可以,我希望痛苦的是我,而不是妳。” 大树定定地望着悦慈,悦慈感觉到他热切的凝视,没有转头,只是附着脚下的 阶梯,轻轻地说: “最好不要,你跟可儿都是我的「朋友」、知己,我不希望任何人伤害你们。” 悦慈的语气温柔而坚定。 悦慈,妳为什么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一我是真心地希望你幸福。 她转头看着大树,眼神清澈如婴孩,这样单纯的眼神正说明她的决心,大树懂 得。 “妳知道吗?有人说父亲是女人潜意识里情人的原型,如果女儿跟父亲的关系 不好,对她日后的爱情与婚姻都会有不良影响喔。” 大树恢复轻松的语气。 “那妳跟妳妈的关系好不好呢?” 悦慈跳过大树的问题反问他。 “我想应该还不错吧。异性朋友不少,还不幸跟妳和可儿纠缠不清。”他半开 玩笑地说。 大树并不是帅哥型的人物,但女人缘一向很不错,大学里最要好的死党就是悦 慈和可儿两个女生。只是,从来不见他对别的女孩动过心。 要升大四那年暑假,大树参加游学团,认识一个外校的女孩筱蕙。一如平常, 大树和游学团里的女孩子很快便打成一片,但对筱蕙,他却有一份奇异的感觉;异 国风光是恋曲的最佳催化剂,刚好他们又被分在同一班,渐渐地两人走得越来越近, 等到回国之后,几乎已经形影不离了。回到国内之后,三天两头不见人影,一出现 又是满口不绝的筱蕙长、筱蕙短。 “喂,什么时候把你的筱蕙介绍给我们认识啊?” 可儿对这个尚未谋面的女孩相当好奇。 “是啊,别这么小气嘛。”悦慈也附和着。 大树只是笑。 事实上,筱蕙从来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过,连照片大树都当宝贝一样地收藏着, 不轻易示人。 谤据大树的描述,筱蕙是个很内向害羞的女孩,因为转学的缘故,比大树还要 大上两岁;平常忙着念书和打工,约会只能利用大树去接她下班回家那段短短的空 档,放假时筱蕙总是说要回家,所以也不能跟大树出游。 这样的相处模式,让悦慈总觉得大树像筱蕙的司机,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胡思乱想了,妳只是没见过筱蕙本人,只要他们快乐就好。” 悦慈这么对自己说。 就这样过了半年多,最后一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二张喜帖揭晓了谜底。 原来筱蕙早有论及婚嫁的男友,她认识大树时,男友正在当兵,他们决定在筱 蕙毕业之后结婚。 “我现在终于明白,妳说的心痛是什么意思了。” 大树掉下眼泪,用因酒精而瘠挠的声音对悦慈说。这是脱慈第一次看见他哭。 掏出皮夹,从里层拿出一张宝贝的照片。 “这是她给我唯一的一张照片,本来我把她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现在我想, 算了……” 他顺手拿起前一位客人遗留在吧台上的打火机,在照片上点了火。 “我想……我的心已经跟照片一样,变成灰了。” 他对悦慈说,很恍惚地笑着。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眼睛跟妳这么像,我想我不会……” 他已经醉了。 “我把心挖掉,还烧了,为什么我还会痛,为什么……” 大树伏在吧台上痛哭,一米八的身高,现在看起来却跟小孩一样无助。 “乖,过去的都过去了。” 悦慈替大树把泪擦干,轻轻地在他耳边对他说:“我们都会坚强起来,不再被 别人伤心。” “我想在你九年前出轨的时候,就没资格说这种话了。” 悦慈转身,不让父亲看见她心痛的表情。这些年来,母亲坚持不靠父亲的赡养 费生活,咬着牙并脱慈念书,吃了许多苦,母女两人相依为命的种种情景,都在此 时浮现。 你一定要提醒我,关于“背叛”的事情吗?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问着。 “我……” 悦慈举手打断,“不用说了。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八年前你已经选择了放弃, 现在没资格也没必要来找我们。”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低低地叹了声。 这两句话把悦慈原本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燃烧成一股熊熊怒火,可是她的语 气却出奇平静。 “已经有一个家庭因为你的错误而被拆散,如果你还有点良知的话,就别再三 心二意了。” 听到悦慈这番话,男人像被斗败的公鸡,肩膀垮了下来,“算了……”他掏出 皮夹,“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可以跟我联络。” 悦慈接过名片,端详了一会儿上面的头衔——是三家建设公司的董事长。 “呵,好大的事业。” 她毫不留情地把名片撕碎,扔进垃圾桶中。 悦慈没进去“飞翔的亚特兰提斯”,只在外面逛了逛,等心情平复之后,才慢 慢走回“Belle Epoque”。 店里只剩下两、三桌客人,可儿已经等在那里了,正和阿闽闲聊二个浓眉大眼 的男孩坐在她旁边,瞅着她微笑。 “悦慈,妳到哪儿去了?”可儿眼尖,先看到她。 “还说呢,自己跟我约了时间又不准时。”悦慈拉开可儿对面的椅子坐下。 “我去附近走一走,看看有没有新鲜玩意儿。” “对了,这位是……”悦慈看看坐在可儿身边的男士。 “我是徐维远,可儿的同学。”那男孩自我介绍,“妳是悦慈吧?常听可儿提 起妳。” “很高兴认识你。”悦慈和他握了手,把眼睛瞟向可儿,可儿装作没看到,对 着徐维远说:“维维,你不是还有事吗?别等我了,我会向口己坐车回去。” “好吧,回去之后打个电话给我,我下午都在研究室。”徐维远恋恋不舍地走 出“Belle Epoque”。 “妳们慢慢聊吧,我去招呼客人了。”阿闽看到悦慈似笑非笑的表情,马上识 相地离开。 “维维?”悦慈装得很酷,眼里却满是笑意。可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呃…… 妳知道……” “感情这种事很难说……”悦慈好气又好笑地接下去。“哎呀,别提这些事了。 胖哥说等一下要请我们吃他的私房巧克力蛋糕喔。” 可儿顾左右而言他。 “真好,不过……”悦慈把右耳凑过去,“妳还是得把前因后果给我一五一十 的拍出来。” “有机会、有机会,”胖哥正从厨房出来,让可儿逮到机会敷衍过去。 “坐好!妳们趴在桌上我要怎么放蛋糕?” 胖哥人未至,声音先到,悦慈和可儿两个连忙乖乖坐正,深褐透亮?还冒着热 气的巧克力蛋糕,分别被安置在两人面前。 “这次里面有什么新配方吗?” 可儿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块下来,好奇地问。 “妳吃了不就知道了吗?”胖哥依然那副一号表情,酷酷地说。 “胖哥每次都这样……嗯,好吃。” 还来不及抱怨,可儿就被巧克力蛋糕出神入化的味觉享受吸引住了。 “咦,怎度只有妳们两个?另外那个小子呢?还没回来呀?” “大树正在日本旅行,快回来了。”悦慈说。 “这样吗?”胖哥脸上闪过一丝遗憾的表情。“这孩子挺有意思的,这次回来 要待多久?” “他没说,不过我想至少两个礼拜吧。” 其实悦慈也不是很有把握,因为大树说话没个准,搞不好待一个礼拜就回去也 说不定。 “什么时候的飞机?”可儿问。 “不晓得,”悦慈摇摇头,“他只说等旅行结束之后再决定。” “唉,又没有确定的答案,大树真是一点都没变。”可儿吞下一口巧克力蛋糕, “那就不能去接机了,只好等他自己出现。” “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悦慈无奈地耸耸肩。 “你们慢慢吃,不够再叫阿闽来跟我拿。”胖哥回厨房前撂下这句话。 “妳最近工作还顺利吧?J 可儿吃完了自己的份,又来挖脱慈的。 “还不错。不过最近新接了一个CASE,有点伤脑筋,真不想做。” 悦慈想到最近老联络不上程纪升,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妳得了职业倦怠症吗?还是得罪了老编,她找妳麻烦?” “都不是。”悦慈摇摇头,“下一期有个新专栏是我负责的,虽然获得作者首 肯,但内容还没开始规画,我每天打电话给他都找不到人,留言也没人回我,快疯 了。” “谁啊?这么大牌。” 可儿无限同情地看着悦慈。 “程纪升,据说是一个摄影师。” “天啊!程纪升,不会吧?”可儿眼睛发亮。 “妳干嘛这么兴奋?”悦慈不解。 “他很有名耶,是好几家杂志社的特约摄影,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喔,前阵子还 买了他新出的摄影集,妳要的话我可以先借妳。” “哦,是吗?”悦慈淡淡地说,她现在必须避免让自己想起程纪升的电话号码, 不然她想自己可能会发疯。 可儿的反应跟迷恋偶像的国中生一样二提起就絮絮叨叨的,听到悦慈对她未来 的合作伙伴居然一点概念也没有,她马上热心地替悦慈恶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