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爱情休止符 胡大威依了菱子的意思,来到宾馆。 他们俩在咖啡厅里坐了。菱子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藤萝架下的率情与车厢内 的欲念,已经消声匿迹。胡大威对菱子的变化有点摸不着头脑。 菱子怀疑胡大威的感情已不是一天二天了,只是不愿去验证。女人宁肯陶醉在 幻境里,也不愿面对不美好的真实。爱是很主观的,有时跟所爱的那个人关系不大。 胡大威即使是个符号,对她也就够了。 然而今天,她对自己爱的方式产生了怀疑,同时很想验证一下胡大威对她是真 是假。 大威我问你,菱子终于说话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对老张说我们俩的吗? 胡大威看了看她,暧昧地笑了笑。 菱子缓慢地送出一口气,说,他一直担心的事,你应当知道。他没有错,哪个 男人都要保护自己的荣誉,谁都不愿意戴绿帽子的。是不是啊你说。 胡大威点点头。 所以我对他说,菱子说,我身为你老婆,我知道保护你的面子,我不会让你蒙 受羞耻,我不是那种人。张建设相信我的话,因为我就是这样做的。我们已经建立 了这种信任。他问过我,到底我对你胡大威怎么样,我坦率告诉他,心里嘛,当然 还有胡大威的地方,但我现在是跟你过日子,就得忠于这个家庭这个丈夫。我把臭 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对哪个男人动了心,我会在发生那种事之前告诉你,到时你别 恼。 他怎么说?胡大威问。 他说,菱子你这家伙真不好对付,到现在还给我一个老虎搂着。我说,是你自 己要那样的,谁让你老是那么神经过敏!是你自己没事找事胡思乱想,我李菱子的 心里比你踏实得多。……我们就一直这样过了好多年…… 胡大威等着下文,但是菱子沉默了。 现在,菱子感到情况有了变化,变化最大的首先是她自己。她突然需要验证一 下这份感情,因为这是她精神生活的全部寄托。她几十年来之所以感到自己还是个 人,就是因为有这一份怀想。如果这不是真的,她的全部精神都等于扑了个空。常 言说,奇货可居,首先是必须拥有奇珍异宝,而不能是赝品。一个人满怀着激动, 将一副稀世之作拿给人看,结果人家说你这玩意儿是假的,那收藏者该多么难堪! 我菱子可不能当那样的收藏家。我得验证,我得找到他还有没有情义的根据。 主意已定,今天晚上就要落实。 菱子冥思苦想,却不知道应当怎样去验证。直接问胡大威你还爱不爱我吗?傻 子才会那样问呢!傻子都知道怎么回答。直接上床,看他愿不愿意跟我睡觉?那等 于肉包子打狗。现在的男人,懂爱的少懂性的多,就跟猪狗似的。还有什么办法吗? 写情书?胡大威只要花二十块小钱就能雇人写出十封美妙的信!女儿贝贝从上高一 就接到过这种信。开始她还挺动心的,后来发现几个男生写的信都一样,便把那些 所谓的情书一把火都烧了。 正在菱子无计可施时,胡大威的手机响了。 胡大威说,啊,我现在陪朋友喝茶,我一会儿就回去。 菱子知道,这是姜一品来的电话,而且也猜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胡大威的身子转了九十度,手机和耳朵放在椅子背上,继续跟姜一品对话,知 道啊,不会的。什么柏拉图,我不懂。知道啊,不会的,你不是说过两三次了嘛。 菱子想,你们以为我是十八岁的小姑娘啊,听不得三句好话就晕头转向! 这时,胡大威递过手机,说姜一品要跟你说句话。 菱子拿了手机,起身,离开了桌子。 胡大威好像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并不注意倾听。 菱子对着手机说,是啊,感谢你的关心,你想到哪里去了…… 为了避免嫌疑,胡大威起身去柜台那边买烟去了。 菱子勉强接受了姜一品的劝告。 我也不能白接受你的劝告,菱子说,我有个问题要你回答。姜一品说,尽管说。 菱子说,我问你,怎样才能判断一个男人是否还爱一个女人?姜一品反问菱子:作 为女人,怎么判断自己还爱不爱一个男人?菱子想了想说,爱一个人嘛,他就是心 中唯一的。姜一品补充说,而且是一贯的,是不是?菱子高兴地叫起来:好,三个 一! 胡大威回来,问菱子,什么三个一,得了大奖? 菱子说,跟姜一品开玩笑的。 聪明的菱子已经有了一份给胡大威的试卷。 菱子说,大威,我想去上海买几身衣服。 好哇,胡大威完全同意,你的,还是贝贝的? 两人都要,菱子说,贝贝都这么大了,还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她这孩子,不 在乎穿着。我说贝贝你的衣服老是那么素,难道就不知道好衣服长精神吗?她说, 一个当老师的,穿得花枝招展的影响不好。 大姑娘了,胡大威说,是该漂亮漂亮,人过了这个年纪再要漂亮就晚了。 你同意去吗?菱子问,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胡大威迟疑地说,我这阵子挺忙的,等忙过去这一段再去,好不好? 菱子说,公司里的事有人干,你安排好就行了。 我找个懂服装的人陪你去,胡大威问,怎么样? 你要是不去就算了,菱子说,我也就是说说,既然你不方便,我就不去了。 菱子说的是实话。她要证明的,就是自己在胡大威心目中是不是第一位的。胡 大威的答卷不及格。但菱子到底是宽厚的,她并没就此得出否定的结论。她觉得自 己的要求有些不大合理,即使是热恋中的男友也不见得会立即跟心爱的姑娘去外地 买衣服。如此要求一个过去的恋人,实在太刻薄了。 胡大威一边给菱子续茶,一边表示歉意。 跟你开论笑呢,菱子笑着转移了话题,你觉得刘岚这次来,是不是比上次老了 一些? 是老了一些,胡大威说,不大明显。 菱子问,跟刘岚比,我是不是更老些? 应当说你们俩各有千秋,胡大威想了想,说,你的皮肤比刘岚好一些,脸上还 有红色,刘岚的肤色到底是不如过去了。可是呢,刘岚的体形保持得还是蛮好的, 几乎跟在学校里一样苗条,就是屁股比过去圆一些了。 你连她的屁股都注意到了,菱子叫道,真有你的啊! 屁股又不能藏在家里,胡大威说,只要睁眼就能看到嘛。 为了挽回菱子的情绪,胡大威接着说,你有你的好处,你的头发看上去比她的 要多要黑要亮。你还记得刘岚当年的样子吗,头发一大蓬,可是现在少多了。 人家是用脑子的人哪,菱子说,知识分子容易脱发秃顶。 刘岚走路的姿势,胡大威继续着他对两个女人的比较,你比她好看,但是她走 得比你快。你说话的声音比她好听,但说的话不如她逻辑。至于老不老,要看两方 面,一是身体,一是心态。人的肉体都会老的,关键是心不能老。只要心老了,人 就老了。如果心不老,即使身体老一些,皱纹深一些,白头发多了些,也不要紧。 朝气蓬勃,才是年轻的标志。 听胡大威说得头头是道,菱子便不高兴。她认为感情是偏颇的,是会影响人的 眼睛和欣赏标准的,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个道理。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 有爱情,他就应当认为对方是最美丽的人。感情应当是说不清的,说清了就不是爱 了。理性的基础是利益,感性却常常是无知的。可胡大威说到自己和刘岚,这比较 那对照,跟科学家分析什么似的,这说明他根本没把我当做最好的看。 到这时,菱子才承认,自己的所谓验证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好接受客观结果的思 想准备。在验证之前,她期望的是肯定,是胡大威依然爱她,把她放在最好的女人 的位置上。这就跟有些警察似的,只要嫌疑分子招认犯罪,就是成功;如果不招供, 就是司法的失败,打也要打出证据来。 菱子不甘心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横了横心,打算用最后的手段验证胡大威的感情。 这个最后的手段就是上床。几天来的心情起伏,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也 有点恶作剧的意思。如果他爱我,我就给他罢了。如果他不爱,这将是我们最后一 次交往。菱子知道,这种做法等于当面打碎自己。对她来说,当然是残酷的,可她 不愿退缩,她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深刻的悲伤。 她已经直面过惨淡的人生,还怕这个嘛! 胡大威要到新雅饭店那边去玩保龄、吃夜宵。菱子说她不想去玩,说她刚喝了 酒又喝了热茶,有点不舒服。她埋怨胡大威带她出来喝酒,让她醉成这样。胡大威 要送她回去,她说她才不要这样糊里糊涂回去呢。她要在清醒时离开,不能让张建 设看到她有一丝醉态。 胡大威便说,开个房间你洗个澡好不好哇? 菱子答应了,警告胡大威不要趁机打扰她洗澡。 菱子的警告中带有明显的挑逗意味,知道你没安好心,男人有钱就变坏,是不 是? 你放心好了,胡大威说,谁要胡思乱想是小狗,今世不是小狗下回也得托生为 畜生。 菱子觉得他这誓发得怪可怜的。 菱子洗澡时,胡大威确实没有骚扰她。 他几乎一直在房间里打电话,其中一个电话是打给梅花的。胡大威叫梅花通知 宋萍明天晚上不要安排客人,还告诉了联系方法。梅花问,是不是要我们两个人侍 候一个男人啊?胡大威说,还有我呢。梅花说,宋萍跟姜先生好像有点感情了。胡 大威急了,说,那可不好,绝对不能玩真的。 洗完澡的菱子从卫生间里出来,问,谁的电话,胡大威赶紧关了手机。菱子也 没细追问。此时的菱子显得细软娇柔,叫人想到当年的杨贵妃华清池出浴后春风一 点娇无力的情景。胡大威看着菱子的样子,稍微有些动心,但没有立即采取什么行 动。 菱子随意倒在床上,两眼微颔,等待着胡大威的行动。 胡大威好像久经沙场的老将,这种女体横陈的情景并没激起他的欲望。他忙着 给菱子沏茶,问她是不是想吃点什么零食。菱子嘴里咕咕哝哝地说了些什么,胡大 威没有听清。他坐到菱子对面的床上,看着她那软绵绵的样子,眼神里渐渐泛起几 分怜惜。菱子看到了,慢慢地向胡大威伸出一只手来。 胡大威勉强地挪到菱子身边。 菱子说,我老了,是不是? 哪就老了呢?胡大威说,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 菱子说,你不说实话。 胡大威说,年龄这个东西吧,你得看得开一点,人就是人,谁能不老?铁打的 东西还会上锈呢。别的不说,看看咱们的孩子就知道了。孩子都长大了,我们还能 不老! 菱子真就想到贝贝,贝贝的形象和她这个当母亲的相互重选相互置换。菱子似 乎是借助贝贝的形象,去演出当年的情景。看到那些梦中的画面,她有无限的愁肠 需要倾诉,有说不尽的酸甜苦辣要对胡大威说。她等待着,耐心等待胡大威开口。 胡大威没有感应到菱子的心情,只是闷头在她身边抽烟。烟草的气味刺激了菱 子的喉咙,她咳嗽起来,但没有提出抗议,甚至连劝告都没有。她看着缭绕不绝的 烟雾弥漫到所有的空间,感觉它们正在渗透到她那刚浸泡过的柔软的皮肤中,从毛 孔一直进入心里。 她迟迟没有等到胡大威的安慰。 胡大威希望菱子稍事休息,喝杯水,就回去。 菱子问,你就不想说点好听的吗? 胡大威终于开口了,嬉笑着说,菱子你知道男人女人为什么要结婚吗?菱子说, 因为有感情呗。胡大威说,不对,你再猜一猜。菱子想了想,还是说因为有感情。 胡大威说,不对,是因为男人想通了,女人想开了,就得结婚。 菱子的眼窝里沁出两团眼泪,但不是因为笑。那泪珠子越来越大,像荷叶上两 颗晶莹的水珠。胡大威问,你要喝水?我给你倒。菱子摇了摇头,那两颗泪珠就咕 噜滚了下去。菱子紧紧抓住胡的手,要他靠近她。从前,她一直矜持着,没有给自 己撒娇淘气的条件,现在有了这条件,可面前的男人居然成了这样子。她奉献的是 一颗热心,得到的是一个黄色段子。菱子觉得自己真可怜,可怜得连一点好梦都保 留不住。 胡大威坐在菱子身边观察她的意思。 胡大威心里相当乱。他虽曾热恋过菱子,但那份感情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摧残, 确已破成了碎片,碎片被风吹日晒雨打水淋,化成了点点尘土,不知流失到哪里去 了。它淡薄了,褪色了。胡大威用了好长时间才把往日的记忆恢复过来,但却留不 住这种记忆。到底是什么东西吹走了那些值得记念一辈子的东西呢?他自己也不知 道。他感觉心里充满了欲上不能的空洞,生硬的动员让他自己都觉得艰难而可笑。 菱子此时很想沉睡不醒,但怎么也睡不着。多少年来,她就希望这样躺在他身 边,搂着他,或者拱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四号的碗放在三号碗里,那么切合,那么 严密,无可挑剔的和谐,充满着天作之合的美丽。这样温馨的时光,这样美好的形 式,近三十年前就梦想过,可是一直没有实现。细想起来,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两 人心里都有,两人都住在这个小城里,居然就没有交合的机会!开始,是胡大威的 障碍,后来,是菱子的矜持。胡大威以为菱子的拒绝是因为他成了家。菱子说,即 使他没有家,她也不会胡来。她知道珍惜自己,知道珍惜过去的感情。在保护这种 感情的过程中,她拒绝合作者,她不相信任何人能像她本人那样明白那样真诚。她 不愿把身体送给初恋的情人,因为圆了他那个残缺的梦,就等于毁灭了两个人创作 的一件艺术品。 菱子不愿看到胡大威和她家的人有任何联系,可是两个男人却好像总在纠缠什 么。男人们一旦彼此有了利益关系,什么东西都会变味。菱子不知胡大威对她的感 情是否被金钱所掩盖所侵蚀。如果他接纳她就像接纳那些卖春姑娘一样,如果他的 追逐被别的什么东西所牵扯,菱子宁肯扼死二十多年前生成的、经过二十多年压迫 而生存不死的那颗生命,爱情的生命。如果他爱的仅仅是美色,是她年轻时的皮肤, 她也应当跟他告别。现在的菱子已经人老珠黄,怎么抵得上那些小浪货呢。只有在 一种情况下,即他还一如既往地爱她,她才愿意将昨日黄花当做今日黄花献给他。 那一份陈年的好酒啊,几乎把她给熏醉了。 菱子的美意,没能得到胡大威的理解与回报。 菱子翻了个身,自然地搂上了胡大威的腰。胡大威闻到从她内部喘出来的气息。 放在二十年前,这该是多么幸福的时光,梦寐以求的好时光。这样的地方就是天堂, 就是全部的向往。他一直想爬上高峰,饱览她的风光,尝一尝老酒的滋味。她感觉 到了他的动作,忘记了这是两个层次失败后的调侃,忘记了要看他的尴尬的用心。 她激动万分地等待着天使的降临,一切都豁出去了。 胡大威腾地坐起来,紧紧地抱着她。 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动作生硬而艰涩,但还是坚持着。 我都这么老了,菱子问,你还喜欢吗? 他象背书似的说,你不老,你永远像从前那样年轻美丽。 菱子想,有你这么一句话就够了,我没有白爱你一场。 此时,手机响了。 不要接,菱子向胡大威提出要求。 胡大威松开抱着菱子的手,说,让我看看是谁。 是梅花来的电话。 手机里的声音叫菱子不舒服,她从笑声中可以判断出,那边是鸡。 别接这个电话好不好?菱子生气地说,什么好东西啊你那么在乎! 胡大威没理睬菱子,他跟对方说笑着,其中还提到姜一品。 你怎么了?菱子发火了,你干吗把姜一品也跟那些人牵扯到一起? 胡大威还是没有放下电话。 菱子吼叫道,胡大威你疯了?! 胡大威这才意识到菱子真的生气了。 他立即关了手机,抱了菱子的头,使劲亲了亲。 菱子清楚地感到,胡大威的这一动作没有投入感情。 她使劲推开了他。 胡大威正过身来,不无尴尬地坐在菱子身边。 在灯光下,他看了看菱子的容貌。不得不承认,菱子确已是中年人了,过去的 容颜已经不再。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只能作为梦幻,而不是现实。梅花、宋萍她们虽 然不如菱子当年漂亮,但现在她们却要比菱子好玩得多好看得多。她们的肌肉紧绷, 她们的光泽如满月一样皎洁,她们说话具有强烈的挑逗性。 胡大威从生理上很难调动起对菱子的兴趣。 一层淡薄的意识在挣扎:这是个机会,再好不过的机会,菱子第一次愿意接收 他,她是你曾经热恋的情人,她是个值得一爱的人,她有感动人的精神,她的爱心 足以感动任何人。 很遗憾,胡大威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他的心猿与意马,不知什么时候,也不 知为什么,居然都逃跑了。 他以为激情需要女性的肉体来扶助,便再次将菱子抱在怀里。 菱子消极地等待他,不做任何表示。 等了好一会儿,胡大威还是不行。 菱子再次将他推开,穿好衣服,到卫生间里去化妆。 她洗了三次脸,因为前两次洗过后,老有眼泪流出来。 菱子出来时,胡大威正在抽烟。 菱子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看来你是没本事叫他戴绿帽子了。 胡大威恶狠狠地说,那就等于我自己戴了绿帽子! 菱子说,你又不爱我,说什么绿帽子不绿帽子呢。再说,即使是,那能怨谁? 胡大威自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恨你,菱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恨死你了! 恨我干吗,胡大威辩解说,全怨姜一品的那些话。 菱子冷笑道:你这理由,找得真好! 菱子在午夜时分回到家。 张建设还没有睡,迎出来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说起来也不算晚,菱子平静地说,你走后,我和姜一品、刘岚、胡大威几个又 喝了好一阵子酒,他们意状未尽,就又到胡大威那里喝茶、聊天,然后送姜一品和 刘岚回去。他们两个,咳,今晚很可能就住在那里了。 哪里? 刘岚父母那里。 不可能,张建设说,姜一品不是那种人。 你对姜一品这么了解?菱子说,我也是瞎猜。 胡大威送你回来的?张建设问,他喝得多不多? 菱子说,他喝得多不多,只有他自己有数,我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张建设第一次听菱子用这种冷漠的口气谈胡大威。 刘岚和姜一品,张建设又问,他们两个今晚真的会睡在一起吗? 我哪里敢肯定呢,菱子哀伤地说,谁都跟我没关系,他们干到天上掉到地下, 都跟我没有关系。跟我有关系的,就是你张建设,我的男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从 来没有感到谁比你更重要,没有人比你更看重我。 张建设审视着菱子的眼睛。 菱子不让分寸地对视着他。 张建设说:你要说什么就说吧。 菱子斩钉截铁地说:你可以彻底放心,我绝对是你老婆! 张建设被这话震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菱子问:你不相信? 张建设说,相信当然相信,可你为什么这样发狠呢? 因为我看不起别人,菱子说,只有你把我放在第一位,虽然地位不高;只有你 说我最好,而且不跟别人比较;你虽然有过老婆,但是现在的你只跟我上床,我还 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你放心就是了,我是你老婆,谁也抢不去谁也骗不走。 菱子的话,等于宣布自己绝不会跟胡大威相好。 这是他多年想得到的许诺,今天终于得到了。自从知道胡大威跟菱子的历史关 系,张建设一直寝食不安。为了避免被人戴上绿帽子,他提心吊胆。不仅要提防菱 子,还要提防胡大威。为此,他不得不迁就胡大威的很多要求。这种如履薄冰的日 子叫人很不舒服。绿帽子的阴影压迫了他许多年。在这个阴影下,他的心情从来没 有舒展过。伦理上的荣誉感就像一跟紧绷的弦,把他搞的很疲倦很烦躁,但却时刻 都不能放松。女儿大了5菱子也已进入中年,这样的家庭绝对不能有丑闻。有时他也 闪过这样的念头:随他们去吧,我不管了。可是这样的念头马上就被强烈的尊严感 击败了。他想了又想掂量了又掂量,还是得坚持下去。既然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 就不能叫它功亏一篑。如果因为自己的放松,让他们两弄出点花花绿绿的事来,在 这个小城里就会成为大家三个月的谈资。那样的话,他将无法在人前抬头,背后也 将被人讥笑。有钱、有权、有能力,居然管不了妻子,这成何体统!于是他不惜委 曲求全,不惜与狼共舞,好歹保护了家庭与个人的名声。这一份辛苦有谁知道呢? 连菱子都不知道啊!这样做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嘛!如果不爱菱子,不 爱这个家,干吗要拿她这样当回事! 现在好了,张建设终于看到了新局面。 从来说话算数的菱子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这颗定心丸,对于张建设来说简直 就等于第三次解放。第一次是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第二次是亲戚在省里当 了官;第三次就是菱子的这句话。这句话一出,张建设立即发现好多电话是不必要 的了,好多帮忙的朋友成为过时的人物。就像苏联崩溃东欧散伙一样,冷战结束了。 几乎同时,张建设在吃了这颗定心丸之后,马上调整了新的社交方案和人事联系。 胡大威在张建设关系网中的地位大大的降低了。 庆幸之余,张建设一时找不到感觉,便絮絮叨叨地跟菱子说话。他说她真是他 的好老婆,说他无比信任菱子,说菱子是个格调高贵气质美好说话算数的好妻子, 他为拥有这样的妻子而无比满意无比骄傲。 菱子虽然不全相信这些话,但很喜欢听。她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甜言蜜语 了。对胡大威,她找不到过去那种甜蜜的感觉。从丈夫这边,她虽然能够感到他的 关心,可是那些关心里掺杂有太多监视和控制的成分。今天不同了,该扔掉的扔掉 了,不该扔掉的自然是抓得更紧了。这很好,从此心静神宁,不再一颗心分到几个 地方。看来,从一而终不光说明一个人的忠诚,也说明一个人的懒惰。只有一个男 人的女人才会体会到这种单一性的安宁。从今以后,让我做个心神单纯的女人吧。 想到这里,菱子感到自己很可怜,趴在床上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张建设不知菱子为什么哭。他不可能知道菱子曾经多么看重他整天价提防的那 个人,不会知道她为什么长期拒绝胡大威,当然,她也不能对他说出真相,只能让 他猜测。张建设因为找不到安慰她的话,在一边发了一阵子呆。 张建设问菱子:这次去省城,要不要给你带几件衣服来? 爱带不带,菱子没好气地说,只要别象从前那样撕我衣服,就算我烧了高香! 张建设想起以前夫妻间的几次吵闹,诚恳地说:都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