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晚餐会的悲剧气氛 送别宴会如期举行。地点就在姜一品下榻的宾馆宴会厅里。 姜一品最先等到的是菱子。 今天出席晚餐会的人中,当数菱子最引人注目,不仅因为她最漂亮,而是因为 她居于两组矛盾的中心。她与今天到场的所有人,大人与孩子,男人和女人,都存 在着某种捉摸不定的紧张。她本人被婚姻前途、个人感情、家庭和女儿困扰着,到 底怎么发展,她自己也不很踏实。 另一组矛盾是关于孩子的。虽然菱子越俎代庖替贝贝宣布了与大顺不发展关系 的声明,但是那个出去旅游采风的大顺还是不断地跟贝贝打电话,报告他每天所看 到的学到的和想到的。刘岚对此颇为不安,但不好再说什么了。如果菱子一松口, 大顺卷土重来,问题就大了。 台风的中心是菱子。 菱子心事重重,对姜一品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姜一品说了点笑话,逗她乐。菱子还是高兴不起来,说,我觉得心里慌慌的。 姜一品说,别慌,慌什么呢,说出来也许会好点。菱子说,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像 谁都跟我很远,听不见我的声音。姜一品干脆把话说开了,胡大威到底怎么想的? 菱子忧心忡忡地说,总也看不到他人,出了事也不能老躲着啊。姜一品说,我也是 这样想的,事大事小,总得处理完才好。 菱子全部心思都在胡大威身上。 他会来的,姜一品说,他说他会来的。 菱子看着他,希望姜一品能再说点什么。 姜一品没有再做深入的发言。那种火烧火燎的内心冲击把他煎熬得精疲力尽, 难受极了,他想用取消思虑的方法跳出伦理冲突的油钢。自由、平等、权利,是他 说的;忍耐、权衡、理智,也是他说的。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个完全独立的人,也 很难坚守住他的横跨古今中外的精神领地。不是怕,不是做不到,而是方向太乱路 线太多。既然这样,那就绕远点走吧。中国人就得这样,用不参与来保护独立,用 不介入来注解自由,用沉默掩盖欺骗。 菱子像条刚从冬眠中苏醒的水蛇,艰难地晃了晃脖子,坐直了身子。 姜一品明白她此时的心情,想听重要的,但又害怕最重要的。 菱子越来越显出大变动前的期待与焦虑,好像还有那么点难以掩饰的哀伤。 姜一品想,无论谁做脸子,无论他们心情多沉重,我都不管。这样的表情多着 呢,我哪里管得了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鸟事!比这种表情更叫人怜悯的多着呢,连 上帝都无法解决所有人的苦难和焦虑,我算老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闲事少管心 里坦然。不管孩子他姨嫁谁,咱只要吃喜糖就是了,这就是理性。理性虽然有狡猾 之嫌,但享受起来还是蛮舒服的。 菱子看了姜一品一眼,眼里充满一汪忧伤,就像是一池荡漾的春水。此时的眼 神,最能叫人想念她当年的风采。在和姜一品的那一阵风里,她的眼睛就是这样, 充满其中的好像是泪水,又好像是气味浓烈的酒。人是多么无情啊,时间叫人麻木 残酷到这种程度,居然能视别人的痛苦于不顾! 姜一品这样一想,就觉得老大的不自在。 你就不能跟我说句话嘛,菱子问,老这样门坐? 姜一品终于没能坚持下去,说,那天你批评了我,我很伤心。 我什么时候批评你了?菱子问,我说什么了?会叫你这么难过! 你说我今天说这样明天说那样,姜一品说,我想了想,我确实是个自相矛盾的 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菱子说,你别难过了,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明白你的意思。 可我说的那些话,姜一品说,有些的确是互相矛盾的啊。 世事就是这样,菱子说,人处在世事中,当然说出话来难免出现矛盾。 姜一品不由得赞赏道,菱子,你真是个好女人。 红颜薄命,菱子给自己下断语说,不信你就看着,我要毁。 姜一品沉思片刻,说,菱子,你是不是有点儿孤注一掷?菱子想了想说,不这 样又能怎样呢?姜一品问,要是这样会造成胡大威的完蛋,你会怎样?菱子说,当 然我也不好过,不过,只要他铁了心,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姜说,他那样很可能将 是个穷光蛋。菱子说,我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姜说,他也可能坐班房。菱子说,只 要张建设不发言,他没有大罪。姜问,他会不会发言呢?菱子说,即使发言,也不 会很多。有我在,张建设还得考虑考虑他自己。 姜一品看得出,菱子对前后的事情已经考虑了很多,就像杜十娘悄悄准备好下 半生的日子一样。正是因为胸有成竹,她才能一往无前的奔向目标。姜一品不由得 对眼前这个女子多生出了一份敬意。 姜一品此时很想让菱子变个角度看问题,比如说,尽管你这边誓死如归,可是 要是胡大威的态度并不坚决呢,你该怎么办?可是,姜一品没有问,他从菱子眼神 里深藏的那点惊恐就能知道,她担心的就是这个。此时,在宴会就要开始的时候, 彻底地剖析胡大威或毫无顾忌地评述他们间的感情关系,对菱子来说确实太残酷了。 姜一品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转移话题,说,胡大威不该这样胡来。 他是作死,菱子说,有点钱就不知姓什么了。 菱子的头又歪到一边去,身子也坐不直了。她好像是个接近虚脱的病人,最后 一点力气差不多都已用尽。她那双满含幽怨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就耷拉下去了。姜 一品问她怎么了,她叫姜继续说话,别停下。姜一品觉得菱子像个就要含恨死去的 怨妇烈女,心头不由得生出一阵怜惜。在这个无法独自排遣焦虑的女人面前,难道 还要吝啬一两句好话吗?她不是讨价还价的商贩,不是言而无信的政客,不是扭捏 作态的文人,而是真诚可爱的菱子啊! 你别惦记他,姜一品说,他那种人,没事。 菱子睁开眼,问,你认为他真的会没事吗? 你关心的,无非是两件事,姜一品犹豫片刻,说,一是他的官司怎么了结,二 是你能不能跟他结合。 菱子重新坐直了,看着姜一品,眼里充满期盼。 姜一品说,你很想帮助他,可又怕帮不到正地方去,反而惹麻烦,是不是?菱 子点了点头说,要是我能替他就好了,监狱我熟。姜一品说,他也熟。菱子说,那 不同,他是管监狱的,我是犯人,我熟悉那种生活,而且现在条件比那时好多了。 菱子说完,自己也笑了。她接着说,当然了,条件再好也不如外头,外面自由啊。 听她认真地说到替胡大威坐牢,姜一品很是难过。他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算 是对上个阶段说话的了结。菱子看了看他。他语重心长地说,菱子啊,你这是何苦 呢!菱子说,鼻子臭不能割了扔掉是不是?论说呢,大威这人是不大好,吃喝嫖赌, 没他不干的,我恨他恨得要死。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老惦记他,好像他从来就 是我的男人。第一个叫我动心的就是他,我们是真心真意的好。他给我说过多少好 听的话啊,至今想起来还很甜蜜。 后来他对你怎么样嘛,姜一品遏止了她的不切实的思路。 人都是那样嘛,菱子说,有时是会动摇,会变化,但老底还在。这些年,他有 些不正经,可能跟他在家里不快乐有关,再说,他的生活也很不规律,这里一头那 里一头,难免犯错误。 还有多少老底,姜一品缓慢地说,我看需要重新估计。 菱子的眼里再次显现出恐惧来。 你不要忘了,姜一品说,他屈服过父母的压力。 不能这么说,菱子反驳道,他那时确实有他的难处,再说,是我坚持不跟他结 婚的。 你就是老考虑他的难处,姜一品说,你呢,你就没有难处! 难处限难处不一样,菱子说,他出身革命家庭,父母都是脱产干部。跟中央干 部比,当然不算大,可是在咱这小城里,也算是有名望的了。这样的人家,考虑前 途方面难免多点。再说了,咱也不愿攀人家的高枝啊。 什么鸟高枝,姜一品说,狗屎! 别那样说,菱子温和地说,这种事不能勉强,强扭的瓜也不甜啊! 姜一品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 菱子继续说,外人说他发财的路子不正,说他欺行霸道,说他行贿说他挥霍, 这些我都不管。为什么不管呢?道理很简单。你看看你听听,现在凡是发财的有几 个是走了正路子?凡是吃得开的,不论是官是商,哪个没走过后门哪个没拜过掌印 的老爷!要是大家都好,只有胡大威不好,我也不这样替他说话,实在是一汪脏水 没几个干净的。坏东西铺天盖地,不光他啊!要是杀了他胡大威天下就能变得干净, 我亲自拿刀砍了他,用不到今天,早就砍了。你不要不信,这种事情我干得出来。 不是全无道理,姜一品学着老学究的样子说,此论可以商榷。 我没什么文化,菱子谦恭地笑笑说,说的都是些印象。世事越来越没有章法了, 不信你去调查调查。现在做生意的,跑官场的,包括写文章的、唱歌的、画画的, 也包括街上卖小吃的,有几个规矩人!就连大饭店里那些三陪女郎,拿了大把的钱 都不跟人家好好按摩呢!比方说,这是个牌局,几家不按规矩出牌,单你自己照规 矩出,还不得输得个底儿朝天!胡大威当然是有些地方不择手段,可他也干了不少 好事。 除了私设公堂殴打偷狗的毛贼,姜一品说,没听说他干过多少好事。 你可能了解得少些。菱子长了精神,说,胡大威发是发了,可也没少花冤枉钱。 他给市图书馆赠送了多少书,给希望工程捐献了多少钱,给老区老贫苦户送去多少 东西,你都不知道。不久前,他还给云南地震灾区捐献了八万元药品。这给谁增了 光?给这小城里所有人增了光啊! 还不错,姜一品说,我第一次听说。 你几个月来一回,菱子说,哪知道这些! 虽然做了点好事,姜一品说,但也决没有理由无视法律随便打人啊。 菱子不说话了,好像姜一品批评的就是她。她既同意姜一品的批评,可又不愿 接受这种事实。可能是为了改善胡大威的形象,菱子又告诉姜一品一个秘密:胡大 威出事后要去自首,我没叫他去。 为什么?姜一品说,自首可以从轻处理啊。 菱子说,自首干吗!我告诉他,你就是不承认,看他们怎么办。如果自首了, 别人想说话都说不上了。现在的世道你还不清楚,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你就 是不合作,说话跟铁钉似的,他们也没办法。大威想了想,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没 去自首。你可能会说这不应当,或者以为我救胡大威是要从他那里拿好处,这是误 解。他确也给过我一点小意思,不多。我要是图财,可以不找他。老张把工程包给 任何人,他们都不会白了我,而且会比他拿出的要多得多。 那是为什么? 菱子说,就是放心不下他,怕他可怜了! 姜一品问,你的心情是,不整整胡大威你觉得不公平;把胡大威整惨了,你也 不服气。是不是这样? 菱子说,就是这样。 敲门。 服务员将半掩的门推开。 张建设站在门口。 男侍应将他的旅行包放下,轻手轻脚离开了。 菱子问,你没回家,就直接来了? 怕来晚了赶不上热闹,张建设说,下了火车就直接来了。 姜一品招呼小姐,茶。 别招呼她们了,菱子说,还是让我来沏茶吧。 张建设接了茶,谦逊地点点头,还说了声谢谢。 姜一品看到了他们夫妻间的距离,也看到了张建设的自信。 省里去了,姜一品问,怎么样? 很好,张建设胸有成竹地说,安排好了。 姜一品相信,张建设这次去省城,主要任务是与亲戚朋友商讨即将发生的事变, 话题肯定包括怎么对付老神仙和胡大威。现在,张建设已经有了坚定的计划,而他 此时不会将行动纲领说给任何人听。根据这种情况,姜一品只好说些空泛的话。 张建设直夸姜一品幽默机智,忠实可靠等等。 说我太好也不敢接受,姜一品说,不过,本人的处事原则倒值得一夸。 请讲请讲,张建设说,我最喜欢的事就是跟姜处长讨论这些有意思的话题。 我的这一原则,姜一品说,属于方法论的范畴。 张建设重复道,方法论,是哲学概念了。 我所说的方法论,姜一品说,用最简单的语言去描述,就是一句话,即任何一 件事都包含着不止一种解决方法。方法的选择,关键看当事人的理性水平、价值原 则和妥协精神。选择的结果,决定了这件事的走向和效果。 张建设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儿硬,但不是冷。 姜一品知道张建设和菱子此时都不会说什么,便继续阐述他的论点,你们可以 用任何题目来考验我的理论,无往而不胜,比如说我跟刘岚的麻烦,就可以用这种 方法去分析。 姜一品用自己作例子,无形之中表示出一份真诚,将三人的谈话赋予交心的味 道。张建设和菱子显然都感到了这种真诚的温暖,感到了姜对他们两人的信任。信 任别人的人一般都会得到对方的尊重。 我跟刘岚的事,姜一品说,就可以有许多解法。一,我们可以不由分说,双方 都离婚,死活也要在一起。这是好罐子破摔的方法,是不顾一切不计后果的方法。 二,我们可以维持现状,偷偷亲热,三分情人七分朋友,做个面目不清的偷情者。 这样的假设,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事实上行不通。 为什么,张建设问,好多人这样干呢。 那样不好,姜一品说,那样有点卑贱,不够磊落。 张建设严肃地点点头,赞同地说,君子不当如此。 第三种方法,姜一品说,就是坚定地将对方作朋友对待。过去的感情是一种淡 淡的背景,可以明说,可以对任何人说,甚至可以跟刘岚的丈夫说跟我的老婆说, 但在彼此交往上都落落大方潇洒自如,什么都可以让人知道,只是各自心里都得有 个清楚的界线。 你到底想走哪条路呢?张建设一石两鸟地问,该决定了。 你认为呢?姜一品反问,哪条路为好?你的建议如果好,我发奖。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还得看人家刘岚怎么打算,张建设瞥一眼菱子,说,不 能像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 老张说的太对了,姜一品说,只要是两个人,就不是单一意志能决定了的,问 题就不那么简单。 明天刘岚就走了,张建设问,你们还不尽快把形式定下来? 当然要定,姜一品说,就我这方面来说,已经差不多确定了。 能不能提前几分钟告诉兄弟一声?张建设问,先闻为快啊。 等一会儿,姜一品说,我一定让老兄满意,你要是认为不好,我就修改。 那太叫人感动了,张建设说,不过我从不干涉别人的选择,你怎么干怎么好。 菱子感到了张建设最后这句话的分量。 走廊里传来胡大威说话的声音。 胡大威进来,跟在座的三位一一打了招呼。 他刚端起一杯茶,刘岚就进来了。 该来的都来了,姜一品说,开始吧。 菱子说,再稍等一会吧。 胡大威问,还有谁? 大顺打过电话,菱子平静地说,我告诉他今天有个宴会,大顺跟王倩父子商量 了,说要一起赶来参加宴会。 他们这么说的?刘岚惊讶地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路上。菱子说,可能快到了。 大顺跟菱子打招呼,而王倩居然不跟她这个亲妈打招呼,刘岚对女儿的疏忽很 不高兴。 那样的话,姜一品兴奋地说,老的少的都来,让贝贝也来。 贝贝就不要来了吧,张建设说,小孩子,在家里吃点什么都行。 不来就不来吧,菱子说,贝贝也不习惯这种场合。 刘岚对此没发表什么意见。她看看菱子,非常留心菱子的心情。今天的宴会对 于刘岚来说既重要又热闹。她带着一种旁观者和欣赏者的心情看着在座的男女们。 如果菱子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今天这里将上演一出壮烈的爱情戏。不过,如果菱子 和胡大威那样了,张建设该怎么办呢?他会怎样面对这一热铁似的事实?三人的关 系,肯定会有点热闹。 在看热闹的心情背后,刘岚感到心里有那么一块不好消化的东西。如果胡大威 跟菱子真的成就了美满爱情,那么我刘岚不就相形见细了吗?她盼望自己也能得到 那种狂飙突起的爱情,得到刻骨铭心的浪漫,而又不需要大手术大震动。可是,她 想象的那种美好到现在不仅没得到,连从前的影子都越来越淡了。那个人,现在就 坐在这里。他正在疏离原先的情人,情人不知他要走到哪里。菱子的成功将对他和 她构成共同的讽刺。看人家,男的有气魄有感情,女的既真诚又执著。想到这里, 刘岚就觉得这小城真没意思,无聊而庸俗,充满了骚猫臭狗的事,叫人喘不开气。 今天的风景并非仅此一点。刘岚还要看胡大威怎么处理那个官司。如果他所受 的指控成立,必定会受到法律的惩罚,而且不会很轻。菱子将在接受感情的同时, 也将接受送牢饭的差事,二者的滋味大大不同呢。如果胡大威能成功地解脱这个官 司,一定是张建设良心发现,放菱子一马。那样的话,张建设的绿帽子就结结实实 地系在自己头上了。看一个大男人乖乖地当王八,也是风景。 再有一道风景,是大顺和王倩的订婚,刘岚一想到此就心花怒放。今天,在这 里,将有五个人被这一婚事联结到一起。姜一品和他儿子,还有我们一家。王信算 拣了个便宜,什么都没过问就拿到个好女婿。那样的话,菱子可能有点伤感,应当 想些好话安慰她。张建设呢,就让姜一品给他说点笑话算了。那个人,算不上什么! 姜一品不该提出请贝贝来。如果贝贝在场,小孩子怕是经受不了刺激,看到大 顺跟王倩要好,她会难过的。至于胡大威,无论怎样,他今天都不会太好过。跟菱 子成了,要挨整;跟菱子不成,自己难堪。张建设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不会轻易放 过这个夺走他妻子的坏家伙的。只要胡大威销声匿迹了,一切都好办了。这种嘴不 老实、手不老实、那东西不老实的人,活该! 胡大威显得有些委靡,甚至有些可怜。他的胡子没刮,满脸都是疲倦。菱子说 你怎么连胡子都不刮就来了,胡大威说哪有时间刮脸,这些日子简直忙得焦头烂额。 菱子说,你不是去索债要钱的吗?胡大威说,没法说了,出去这么些日子没要到一 分钱,那些欠债的家伙躲的躲赖的赖,要么就死皮赖脸拖延。公司的流动资金快完 了,这样下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这么多职工要吃饭,官司在催命,你想想,我哪 还有闲心思去刮胡子啊! 菱子看上去十分焦急。 刘岚与张建设面上沉重,嘴里同情,但心情却释然,好像胡大威自打了一顿板 子似的。 姜一品知道胡大威的用意,故意不说话。 房间里的空气有点压抑。 姜一品不积极活跃气氛,别人也都没那份兴趣。 大家都好像等待大雷雨似的,懒得动,甚至懒得说话。 老这样下去不行,姜一品忍不住了,咱们别等了,先开喝吧,不过呢,这样的 空气里不能喝酒。 几个人笑了。 你们同意不同意选一个主持人?姜一品问大家。 大家都说同意。 我当主持人怎样?姜一品毛遂自荐道,同意的请举手。 大家又都举起手来,但没有人笑。 那我就走马上任了,姜一品说,首先我要宣布纪律。第一,酒要按照主持人的 安排进行,但不强求一律,能多喝的多喝,不能喝的不要勉强。主持人劳碌辛苦, 可以多喝一点,希望大家不要说我多吃多沾。 大家鼓掌。 关于说话呢,姜一品宣布,不准说不文明的话,不准有过火举动,君子动口不 动手。主持人的原则是不介入不表态,大家也不要强求主持人搀和。当然,如果事 情与主持人有关,在座的提出问题,主持人有义务答复。现在请大家举杯,开始喝 酒。 姜一品端了酒,说,老同学老朋友在此聚会,为了欢送刘岚。让我们共同举杯, 祝刘岚一路顺风、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同时也祝福在座的每个人心情愉快、事业 有成、前程远大。好,幸福的干杯,不怎么幸福的喝一半。 张建设一口喝下一半,想了想,还是将剩下的半杯倒进肚里去了。胡大威、姜 一品也都一饮而尽。菱子喝了一半,刘岚也喝了一半。酒杯放在眼前,大家都看到 了。 我酒量确实不大,刘岚说,刚才你说过不勉强嘛。 就是嘛,菱子附和道,喝不了还能硬喝?醉了不好。 姜一品迟疑了一下,算是通过了。 酒过三巡,菜也上齐了。 男人们的脸上开始泛起淡薄的红晕,眼睛也都迷迷瞪瞪的。 女人们好像依然没有进入情况。 大家现在都关心几个问题,姜一品说,如果今天不说清楚,不仅不热闹,也显 得彼此太生分,怕以后冷了大家的交情。我想把几个题目说出来,大家如果认可, 咱们就讨论;如果哪个题目不好说,咱就剔出去,谁也不要说。好不好? 沉默,普遍的沉默。 姜一品说,一事当前,拖延或掩盖都没有好处。 张建设明显的有些紧张。 菱子像等待宣判似的,身于僵直。 第一个问题,姜一品说,胡大威面临的官司。 大家都看着姜一品。 姜一品说,大威你先说说吧。 没的说,胡大威说,该到我遭事,躲也躲不了。 现在到什么地步了?姜一品问,简单说说,关键是什么? 情况不好,胡大威简要地叙述了事件的过程,其中说到他的责任和过失。胡大 威指出,现在的问题在于老神仙们盯得很紧。他们正竭尽全力协助检察机关收集我 和飞天公司的材料。这些人在党政和司法机关都有很多关系,来势猛烈。胡大威顿 了顿,扫了菱子一眼,说,他们现在要的是老张的协助。 菱子看着张建设。 张建设举起酒杯,不温不火地说,喝酒,大家先喝酒。 姜一品跟他碰了杯,两人默默的喝了一个酒。 你对此事抱什么态度?姜一品问,是协助还是不动? 这很难说了,张建设说,好也罢,不好也罢,我等着。 刘岚很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几个人,脸上有一层难以遮盖的兴奋。 现在关键是你,姜一品说,老张,你能说说你的难处吗? 我没有难处,张建设平静地说,官司和我无关,调查什么我就说什么,中立。 正如姜一品所预料的,僵局出现了。 打破这一僵局的是菱子。 她环视了在座的每个人,最后将目光落在张建设身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张建设说。不用看我。 我看你是看得起你,菱子出言不逊地说,我是在等待你。我知道,现在不光是 老神仙们高兴,很多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希望从胡大威身上捞好处。有的上蹿 下跳,扬言非把大威的土围子拿下不可,有人袖手旁观,看看到底是谁胜谁负,然 后火中取栗。 张建设略感吃惊地望着菱子,她的表现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胡大威一副担忧的表情,皱着眉,怕菱子说走了火。 菱子继续说,昨天我听到消息,报纸和电台都准备了文章,说市委已经定了调 子,将这次事故说成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反黑斗争。为了表彰有功人员,有关部门打 算召开庆功大会,奖品都准备好了。俱乐部的人不止一次找过你,还要我去做你的 工作,把胡大威拿下来。 张建设盯着菱子,眼中既有人也有水,问,你怎么答复? 我说你们这些人也太黑了吧,菱子说,胡大威并没亲自打人,责任不在他身上, 再说他现在还承包着一些工程呢,难道让这些工程半途而废吗?他们说,没关系, 这些工程可以转到他们那里去做。这就是胃口,这就是目的!别看他们人老了,胃 口还不错呢,贪得无厌!就他们几个老家伙,连半方沙子都推不动,还想承包工程! 拿什么承包?出上一把老骨头叫人家砸! 还有消息说,胡大威补充道,俱乐部几个老同志要求回政协工作,当第二把手。 做梦去吧,菱子烦躁地说,难道不要政策了?下去就是下去了,没那么容易再 上来,也就是说一说过把瘾罢了。他们放出的谣言多着呢,什么飞天公司的财产全 部充公啊,什么胡大威要判十三年徒刑啊,谁谁要跟着他倒霉啦,多着呢!说到底, 他们就是想把飞天公司的业务改由俱乐部管理…… 原来如此,刘岚说了一句,难怪他们那么积极。 不全是,菱子严肃地说,不光他们,还有别人。 刘岚的脸不由得红了。她赶快低下头去,轻轻咂着杯中的茶。 张建设看着菱子,严厉地问,你说谁? 少不了你,菱子说,你巴不得胡大威完蛋! 刘岚瞪大了眼,为菱子敢于这样顶撞丈夫而吃惊。 因为这句话,刘岚一下子摆脱了刚才的尴尬,后悔刚才不该心惊肉跳的。 胡大威看了看菱子,他觉得她的话太尖锐了,怕张建设受不了,恶化三人之间 的关系。 不要这样说,姜一品说,老张有老张的道理。 什么道理?菱子毫无畏惧地说,如果不怕人,可以说出来嘛。 张建设不说话,抽着烟,喝了口茶,然后看了看姜一品。 你们不清楚我清楚,菱子冷着面孔看着张建设,说,如果胡大威成了穷光蛋, 或是判了刑进了监狱,你不会有损失。你可以将生意给这个给那个,无论给谁都少 不了你的好”处。即使胡大威不进监狱,只要他一文不名了,便会老老实实去找你 做靠山,你要他怎样他就得怎样。这种羞辱会让你高兴得心跳,你正等着这么一天 呢…… 在座的都被菱子的话震动了。 可是我要告诉你,菱子对张建设说,没那么容易! 张建设脸色铁青,吼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菱子毫不示弱地说,我也知道你干了些什么! 张建设勃然而起,吼道,知道,你去告好了! 要告早告了,菱子还击,我还以为你是个人! 我想做人的,张建设叫道,是你们不让我做! 姜一品示意张建设坐下,别生这么大的气。 菱子在片刻的静默后.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 刘岚拿了餐巾,给菱子擦眼泪。 姜一品示意张建设出去说句话,张建设跟着姜一品离开了宴席。 他们来到大厅里。 一人要了一杯咖啡,没加牛奶,也没加糖。 沉默半晌,姜一品问张建设在胡大威的事上到底准备怎么做。 我还是那个态度,张建设说,不介入。 姜一品说,我现在的想法是,趁今天大家都在场,把话说透。我们走了,你们 也就不需要再找人从中斡旋这个调解那个了。这是个条件,一不小心就会失之交臂 的好条件,希望你能明白。主意绝对是你们自己拿,我们都是局外人。 我明白,张建设说,这是最后的晚餐。 如果你不认为我多管嫌事的话,姜一品说,能不能说说你的真实想法。 张建设还是有些犹豫。 这是最后的时机,姜一品说,要果断。 仅仅因为信任你,张建设说,我才参加了今天的宴会。 真的很感激你,姜一品说,我这是真话。依我看,现在的情况,主动权完全在 你手里。胡大威在看着你,老神仙们在看着你,菱子也在看着你。 张建设反问,你呢? 我也在看着你,姜一品说,不过我的态度不像他们那样专注。我的意思是,要 是他们真的想结合,你也没有好办法。我们是男人,不愿降低自己的格调,不愿在 人前跌价,对不对?我和刘岚当年也遇到这种情况,很不舒服,可是当时,我只能 那么做。 张建设点头说,这我承认。 姜一品说,但是也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姜一品说,胡大威并不接受菱子。 有这种可能吗? 绝对有,姜一品说,如果那样,你是什么态度? 我的态度很明确,张建设说,完全看菱子。我不管别人怎样,只看菱子一个人 的态度。她要是不跟胡大威跑,我会尽力按照她的想法去做,至少我不会帮别人整 胡大威。我知道她对胡大威还有点感情,这没有问题,我也从没干涉他们正常的交 往。 这个你做得很出色,姜一品说,连我都做不那么好。 只要他们还是保持正常交往,张建设说,我们还可以是朋友,友情一如既往。 但是,反过来说,如果我失去了老婆,家庭破碎了,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必 要保持这种关系?我还有什么面子和他一起喝酒?一品,你能看出来,我多么爱她, 几十年了,难道就这样妻离子散了吗?说句到家的实话,即使她将来跟胡大威跑了, 我也还会向着她。她叫我做什么,我也还会为她做好,可是这话今天不能说…… 张建设双手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姜一品抱了张建设的肩膀,说,老张老张,别这样。 张建设不由得痛哭失声。 老张,老张,姜一品也情难自禁地流出了眼泪。 他们谈了好一会儿。 胡大威来叫他们回去说话。 两个男人重新坐回酒桌边后,姜一品向在座的人说,老张是个重情感的人,他 的态度,主要取决于菱子的态度。大家都明白,老张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他很为 难,一边是家庭和妻子,一边是朋友和事业,都搅和在一起了,没法子分清,叫谁 谁都很难处理。 我的态度早说明了,菱子说,看他们的吧。 你们夫妇两个的意见我都知道了,姜一品看着胡大威,你是什么态度? 关于什么?胡大威暧昧地问。 菱子的两只眼睛紧张地看着胡大威。 简单地说,姜一品说,你跟菱子的关系,打算怎么发展? 我们一直挺好的嘛,胡大威满面傻气地说,还要怎么发展? 菱子惊讶地看着胡大威。 我替张建设问你一个问题,姜一品说,你是不是打算娶菱子? 为什么?胡大威惊奇地说,这是哪里话啊! 菱子啊了一声,两眼发直。 你们两个,姜一品问,最近是不是谈到什么? 谈是谈了一些,胡大威说,都是过去的一些旧事。 你们有没有说过,比如说,要到一起生活之类的话? 她是老张的家属,胡大威说,我怎么能娶人家的合法妻子呢! 刘岚赶快扶了菱子,菱子才没有倒下去。 真没想到会这样,胡大威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知道的,我跟菱子还是在中学 阶段有点感情,可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也就是说说话而已。后来我们都成了家, 各自有了孩子,生活得还算不错。我和老张也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和菱子的交往, 我都不瞒他。 现在呢?姜一品问,你现在怎么想? 老样子呗,胡大威说,不信你们可以问菱子,我什么时候说别的了? 大家看着菱子。 菱子渐渐地坐直,神情木然。 姜一品看着胡大威,严肃地说,我不偏袒任何一方。胡大威,爱情是人类很美 好的一种感情,不可亵读,不可怠慢,更不可东张西望。感情之宝贵,有时比利益 更重要。你要好好地想一想,以免后悔。 我没有什么,胡大威清楚地说,我现在需要时间处理那些挠头的事。 姜一品还想说什么,可是憋了好一会儿,没说出来。 他痛苦地看着菱子,似乎在问,难道是这样吗? 是的,菱子迎着众人询问的目光轻声说,就是他说的这些,他从没说过要娶我, 是我自己想离开老张的。 说着,菱子大张了眼睛,努力不要闭上。 姜一品看见,那里正聚积起两汪泪水,旋转着,动荡着。 菱子,张建设端了自己的茶杯,说,喝口水吧。 菱子没有接他递过来的茶杯。 她看了看胡大威,淡淡地说,对不起,我误解了你的意思。 说完,菱子就离开桌子走出门去,犹如一阵风。 刘岚和姜一品都跟了出去。 菱子出了餐厅,小跑了几步,突然倒在走廊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