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两天后一个夜晚,我从公司处理完事务回家时,路过一家三星级酒店,已是下半夜 了,我看到一辆轿车停在酒店门口,从车上走下来一对男女,女的穿一件白色貂皮大衣, 招摇醒目,让我驻目的不是那女人,而是挽着女人手臂的男人——安。他们下了车后一 起走进酒店,我清楚地看到,那女人不是两天前在酒吧里的那个胖女人,而是位瘦高个 的时髦女人,尽管她一身雍容华贵,打扮得像个俏女郎,但她那松弛的面部肌肉却遮掩 不了她的老态,我敢断定她的年龄绝不低于五十岁。 我看到他们走到服务台,安领了钥匙后,挽着女人上了电梯。 如果说上一次看到还不能对安下结论,那么,这回我已确信,安扮演的是一位职业 面首。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确切地说,是为了梦妮。我来到了服务台,“我想知道刚 才那位先生住几号房间。” “您是——”服务生有些犹豫,我明白他是碍于酒店的制度,工作人员不能随便透 露客人的房号,“他叫安,我是他的朋友。”我说。 “噢,”服务生的脸上掠过一丝不便直言的表情,“对不起,登记住房的是那位女 士,我可以电话通知你的朋友下来吗?” “谢谢,不用了。”现在,我全明白了。 我徘徊在大街上,心,乱极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史野说出这件事。梦妮是一个任 性固执的女孩,我忘不了那天夜里她那双眼睛,她不会因为真相而放弃安的,她对他的 爱让人害怕,“他是属于我的!”她不是在爱,而是在争夺,和白楚心,和这些女人。 想到这,我的心猛一咯噔,梦妮这一生会毁在这上面的! 我为这种预感感到害怕。 我必须制止梦妮! 回到别墅,梦妮已睡了,睡得很香,这些目子她够累的了,寒假里连接了两个电视 剧的主要角色,还要完成《梦醒回归》的后期混录。 “安……我爱你……你是我的……我的安……”梦妮在梦中发出呓语。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继而是一阵阵坠疼,说不出的焦灼、忧虑和担心……这一夜, 我失眠了。 我是被一阵电话铃惊醒的,睁开眼,阳光眩目,床头柜上的时钟已指向九点四十分。 是梦妮接的电话,她早已起床,正在凉台背台词。 “是你——真是你……噢——太好了……”我听到梦妮亢奋的声音,侧面看去,她 的脸颊绯红,我冉次看到她眸子里疯狂的烈焰。 “好的,十点见!”梦妮放下电话到另一个房间。十分钟后,她穿戴鲜亮地对镜上 口红,她大概以为我还睡着,悄悄地从床头上拿起她的小包,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触到 我睁开的眼睛,她的脸微微一红,显得有点不自然。 “是安,对吗?” “是的。”梦妮显得很得意,“是他主动找我的,现在你相信了吧,他爱的是我。” 说完,她就要往外走。 “等等,”我起身下床,披上外套,“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时钟:九点五十五分。 “听着,现在的问题不是你的约会迟到,我是说,你必须拒绝与他见面。”我的目 光是严厉的,透着少有的强制。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在乎他的过去。”梦妮没有坐下,她站着,一副随时准 备去赴这次约会的坚定。 “过去?”我冷冷一笑,“恕我直言,几个小时之前,就在你睡梦中呼唤着他的时 候,那家伙正搂着另一个女人呢——你能把这理解为爱你的表现吗?”我知道对梦妮赤 裸裸地道出真相很残酷,但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想让她知迷而悟。 “你是说那个胖女人?不——不可能。”梦妮朝后退了一步,“安告诉我,那胖女 人已经走了,回香港了,她是来这里度假的。” “是的,她走了,但又来了个瘦女人。”我告诉了她我昨晚所看到的一切。 梦妮听完了这一切,缄默了片刻,她的面孔由惊诧转为耻辱,最后变为恼怒,“那 我就更要见他了!” “嗨——你回来,梦妮,你——”我追到门口,她已飞快地冲出了大门,“你想干 什么?” “讨个答案。”她朝我扬了扬手,“不会有事的。” 整整一天,我为她揪着一颗心,一直到晚上,她才回到摄制组,因为她的“失踪”, 以她为主角的电视剧组不得不停止了一天。 “开始吧,我通宵补拍。”梦妮不敢正视我的目光,她显得很平静。天晓得这一天 她从安那儿讨回的是什么答案。说心里话,我倒更希望看到她一脸的风暴,这平静反而 让人感到某种不安,十八岁的少女在爱情上是最浑沌的季节,于是,便有了“一失足成 千古恨”的万千悲叹。 真为她担心哪! 我对自己说,等戏拍完了再好好和她谈一谈。安绝不是一个她值得爱的男人。 第二天,她没有回来,她打电话告诉我,上午就在摄影棚睡一会儿,还有几场戏要 拍到晚上才能结束,“我很好,别为我担心。” 这真是一个让人不能低估的女孩。我不清楚她是怎样稳定自己的情绪的,莫非安那 家伙有迷魂术? 三天后,我接到萧的电话,他让我到老地方和他见面。 进了酒吧,萧已经先我一步到了,仍然是三天前的那个位置,他坐在那,见我进门, 便向我招着手,他的脸上写着亢奋,那把古铜色的排萧就放在面前的吧台上,他仍然是 那身牛仔装的打扮,但看上去整个神采奕奕,尤其是那双大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采。 我在他对面坐下,“我能感到你给我带来了最成功的作品。” 萧笑了笑:“希望如此。” 吧桌上是空的,我朝传者招手,萧制止了:“如果是喝香槟,我想是早了点。”我 明白了萧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听了他的作品后再决定喝什么酒——典型的音乐家风格。 但他并没有带作品来。 萧看出了我的心思,只见他朝酒吧老板打了一个手势,老板点头会意后,朝酒吧一 角的伴奏席上两位电子琴和吉他手拍了一个巴掌,乐手们立刻停止了演奏。这边,萧抱 起了他的排萧,朝我轻点了一下头,“我等待你的判决。”然后眯缝起眼睑吹了起来。 无疑,这是一场有准备的安排——我能预感到其结果将是戏剧性的。 从曲子开始到结束,大约吹了十分钟,我无法形容听后的心情,我整个儿地被这支 曲子迷住了,苍凉、梦幻、凝重、空灵的旋律让我的灵魂游走在过去与现实交替的时光 中,每一个音符都默契着《梦醒回归》的每个镜头……曲子结束了,我却沉湎在那余音 绕梁的旋律中走不出来。 酒吧间里爆发了一阵阵掌声,那是客人们发自内心的喝彩,“太美了!” 我睁开眼睛,萧抱着他的排萧,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我知道,此刻他正等待着我 的判决。客人们的掌声再度响起。 “香槟!”我朝老板招手喊道。 老板打开香槟瓶盖,“为我们的流浪艺人——盖世无双的音乐天才,”香槟酒喷射 出冲天酒液,“喝吧,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我请客!” “谢谢!”我的眼角挂着泪,“知道吗,萧,这是我听到的最美的排萧旋律——你 创造了奇迹。” 萧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想知道我给这首曲子取的曲名吗?” 我点点头,抬手想揩去眼角的泪花,萧又像三天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制止了我的这个 动作。“别!”他轻轻摇着头,“这支曲名我叫它为《你的眼泪》。” “谢谢!很美,真的。”又一串泪花溢出眼眶,我避开萧的注视,把目光移向窗外。 就在这一瞬,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地伫立在广场的一角,寒风吹动着他身上的 蓝色风衣下摆,尽管他戴着一副墨镜,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热烈而深沉的透视。是他— —乔克! 乔克——我心中曾拥有过的太阳。 一轮不再属于我的太阳。 我的心在激烈地跳动,我们分手已有四年,我以为自己已将他从心中抹去了,我无 法解释这种蓦然回首的激动,这是否就是人们所说的:爱,是不会忘记的。 我的眼泪滴在萧的排萧上,碎成了迷离的光点。 萧目睹了这一切。 蓝色风衣感到了我的注视,不一会儿,他垂下头转身离开广场,我的目光追逐着他 那一道又黑又长的投影,这投影像失去灵魂的阴影,恍惚迷离,直至被一阵寒风刮得无 影无踪……“上帝算计女人的眼睛,”萧说。 “因为女人比男人更了解这个世界,所以她们会流很多的眼泪。”萧告诉我,这是 神秘哲学上说的。 “看来是这样。”我从刚才的沉迷中走了出来,“知道现代哲学是怎么说的吗—— 眼泪使女人变得更坚强。” “很好!”萧看着我笑了。从刚才听到他演奏自己谱写的那首《你的眼泪》中,我 能猜想出他的过去一定有着一首不堪回首的挽歌——这也是为什么他能谱出《梦醒回归》 主题旋律的原因。 这一晚,我们像老朋友似的谈了许多。萧对我说了他的过去——正如我所猜想的是 一曲命运挽歌。 萧出生于一个音乐世家,十五年前自费留学到维也纳音乐学院就读。在那,他爱上 了一个拉大提琴的台湾女孩,“一场铭心刻骨的生死恋,”萧说,他们同窗三年,就在 毕业前夕,那女孩去了天堂,“她患的是血癌。” 我的心一阵刺痛,为了萧眼中的那份透及骨子的痛苦,为他孤独流浪的灵魂。 “她长得像静子。”萧说,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孤独酒吧”的女老板的名字叫 静子。 “一样的五官一样的孤独,”萧说,那女孩的灵魂全系在大提琴上了,“她不爱说 话,她拉的大提琴震撼了维也纳人,真的,棒极了!” “她走了,也带走了我的灵魂。”萧说,她走后他在维也纳河畔坐了三天三夜,滴 水未进,“夜里,我用她的发夹割断了动脉,是守夜人发现了,把我送到医院,我被救 活了,输了3000CC的血,”萧看了我一眼,笑得苦涩凄楚,“听守夜人说,我的鲜血染 红了维也纳河,嘿嘿,3000CC,可不,差不多全流干了。” “出院后,我就回了国,当了一名流浪乐手,”萧说,他走了许多地方,整整五年。 “我来到了海阳市,在‘孤独酒吧’遇到静子,她使我想起那个拉大提琴的女孩— —我的初恋情人。”萧朝我笑笑,“她们就像一对孪生姐妹,太像了——从长相到性 格。” “我爱上了她,”萧说到这,在排萧的低音部吹了一个低沉的音符,“后来的故事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她拒绝了我。” 萧的故事感动了我,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排萧为什么吹得如此动人心弦,因为他 本身就是一首千古绝唱的排萧。 “是的,我知道,但她始终没对我说过她拒绝的原因。”我看着萧,我的目光透出 想知道答案的迫切,对我来说,静子神秘得像个猜不透的谜。 “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答案。”萧的目光凄迷苍凉,“不过我能从她那孤独等待的 眼睛里看到,她的内心也有一个生死相恋的爱情故事。我想,这也许就是她拒绝的原 因。”新的目光移向窗外。 “这就是你离开她的原因?” “是的,既然我在她的身边只能增加她的泪水。”萧抽动一下嘴角,扯出一丝苦涩 的笑,“我想,我还是离开她。” 我看着萧,“其实,你从没有想过离开她,事实上你也没有离开她——我是说如果 你真想离开她,这会儿你就不会在这儿,而是流浪在别人找不到你的天涯海角。” “人们都说作家最具洞察力,看来不假,”萧缄默了片刻,向我要了一支烟点上, “作家同志,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一直也在困惑,为什么我不能离开她——明知 她爱的并不是我?” 这个问题可真绝到了家,难怪最具透彻力的哲人也无法对爱做出明白的诠释,如同 我刚才见到乔克的心情,明明彼此已不再承诺,为什么见到他还会像初恋的少女一样灵 魂悸动,而乔克,明白地拒绝了我却为何还要夜伫街头寻觅我的踪迹?由此我又联想到 “高人”……“看来我们都一样——所有的爱都一样——一个释不透的谜,对吗?”萧 读出了写在我脸上的迷惘。 这一刻,我们都有一种走不出自己情感氛围的困惑,不知过了多久,萧突然对我说, “恕我直言——你真的认为自己回归都市是因为梦醒吗?” “我想是的。”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不相信,”萧认为人生不存在梦醒这一透悟,至少在精神上,“也许你能感觉 到,但不等你完全醒来,便又陷入另一个迷惘。 因为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梦,——一场寻梦与圆梦的过程。” 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猛地被撞击了一下。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