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场 和老黑在一起的一个月过去了,小薇仍然不会说话,可越来越会歌唱,她产生了一 个不可思议的念头,真的想去当歌唱家了,为此她让老黑给她请了音乐学院的老师,专 门替她辅导。 音乐学院的老师姓彭,是个退休的老太太,当她接受了小薇,并且开始教唱时,她 发觉她干了这辈子最荒唐的事,当然,老黑给的授课费也非常荒唐,荒唐到了她无话可 说的地步。 彭老师的教学内容是专业水平,教学态度却得过且过,小薇每星期去三趟,不料去 了三趟后,小薇就越唱越好。到了那个学期的期中,小薇的歌声已经盖过大部分专业学 生了。 彭老师欢天喜地,觉得创造了一项奇迹。这一天,她特意跑到老黑那儿,把老黑从 震天动地的工地里拉出来,劈头盖脑说:“我想求你一件事,老黑。”老黑说:“什么 事?”彭老师说:“我说出来你一定会吃惊,可这是为小薇好。老黑,你千万别让小薇 学会说话了。”老黑果然吃了一惊,说:“为什么?”彭老师说:“现在我明白了,小 薇为什么歌唱得好,因为她不像别的人一样会说话,她把要说的话都唱到歌里去了。” 彭老师说:“这事太奇怪了,老黑,你说对不对?”老黑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他想了 一想,自己对自己说:“是太奇怪了,小薇是由于不会说话想唱歌,可唱了歌之后却又 要不去说话,到底怎么回事,真有点说不清楚了。”彭老师走后,老黑还在想这个问题,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小薇,又有些对不起自己。后来老黑回到家,就把 彭老师说的话跟小薇说了,说完后,老黑说:“小薇,告诉我,你真的把要说的话都唱 到歌里去了吗?”不等小薇回答,老黑说:“我听过你的歌,那都是唱爱情的啊!小 薇。”“而且它们都哭哭啼啼的,小薇,你也这样伤心吗?”老黑说。 但小薇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茫然地看着老黑,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的打了个激灵, 说了一句也许是她等待了好久的话。 小薇说的是:“老黑,我……我要去……去酒吧了。”谷乐清被民生打了一顿之后, 发了几天高烧,他以为自己要大病一场,可烧还没完全退下去,他已经能下床了,这使 谷乐清有点失望,原来他还是那么一个经打的人。 因此,谷乐清下了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李,他也要到老李的乐队演唱了。跟别 的歌手不一样,谷乐清演唱的是革命样板戏,用电子乐器伴奏,听起来十分像摇滚。虽 然李玉和和杨子荣的声音经过重金属的敲打,变得不那么地道,可现代化加上怀旧,比 地道的歌声要热闹也苍凉得多。 谷乐清出乎意料地成功了,他在酒吧里得到的掌声远远超过了他这几年登台亮相的 总和。老李呆住了,谷乐清自己也呆住了,他战战兢兢地退回到吧台,偷偷掩上耳朵, 惟恐那些期待之外的掌声蛮不讲理地击中他,让他再次回到疼痛之中。 现在,谷乐清轮番行走在几个酒吧,观众多起来又少下去,他也从李玉和和杨子荣 唱到了李铁梅和方海珍,一切重新变得平常,成了一种久而久之的习惯。直到有一天, 他又遇见了小薇。 还是在莉莉·玛莲。小薇作为一名歌手来登台演唱,而谷乐清的乐队则作为伴奏者 被老黑请了过去。这是小薇第一次当众演唱,老黑为了制造效果,特意在酒吧外面贴了 张海报,海报的内容模仿了夜总会的流行广告语,蓦然看上去,谷乐清还以为来了一个 跳脱衣舞的三流明星。 他们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相遇,开初的反应竟然平淡之极,无论是谷乐清还是小薇, 他们交肩而过,甚至带着初次见面时的生涩和漠然,互相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朝要去的 地方走去。 谷乐清是走向台后,小薇是走向台前。一束灯光从房顶上打下来,雪亮地罩住了小 薇,谷乐清这时才想起要仔细看小薇一眼,可他看到的已经是小薇的背影了。 也许是老黑替小薇说了几句开场白,谷乐清却一句也没听见,乐器咿咿呀呀响起来, 经过了漫长的过门,就等待着小薇的歌声,小薇那儿却突然哑住了。那真是令人窒息的 几秒钟,谷乐清光看见小薇像木偶似的站着,她茫然地陷入了某种思索,把灯光、音乐 和无数的目光置之度外。 谷乐清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种本能的冲动使他身不由己地又把过门演奏了一遍, 老李和老陈、小陈他们的乐器都沉默了,惟有谷乐清的电子琴独自鸣响,像一只温柔的 手推了推小薇,小薇的身体就轻轻颤了一颤,她蓦地回过脸来,看着谷乐清,眼光一片 晶亮。谷乐清也怔怔地看着她,两人的视线碰在一处,如同一声短暂的叹息,又悄悄滑 开来。 很快,小薇回过头去了,与此同时,一阵歌声从她张开的嘴巴里飞出来,响彻了酒 吧。小薇顺利地唱起来了,她的嗓音是如此流畅甜美,隐约中,像从天而降的灯光那样 散发出透明的光芒。它们在谷乐清的眼前跳动,如同长上橙黄色的翅膀,即使不用耳朵 也能踏踏实实地感觉到。是的,那确实是光芒。 谷乐清好不容易把他的目光收回来,挪着凳子慢慢往音箱那边移动,在这个特殊的 时刻,他产生了一个固执的愿望,仅仅感觉是不够的,他应该真切地听见小薇的歌声, 不是一两句,而是全部。 谷乐清又戴上了助听器,他把耳朵努力贴近音箱,让那里面喷涌而出的声音彻底包 围了他,并且像敲击一面牛皮鼓一样敲击他破损的耳膜。他的整个人都摇撼起来,耳孔 里的神经带着疼痛向他输送电流般的歌声,使他像触电似的颤栗着,心脏近于瘫痪。他 已经不顾一切了,但至关重要的是,他如一个正常人一样听到了。 演唱圆满结束,小薇怀抱鲜花,热泪盈眶地下来。她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谷乐清, 可这会儿谷乐清并没坐在乐队里,他孤零零地靠在墙角落一只巨大的音箱上,双目紧闭, 两支胳膊往下耷拉着,笑吟吟地咧着嘴,一动也不动。 小薇的手一松,鲜花掉了下来,她张开嘴,准备像十年前一样发出一声尖叫,结果 她什么也没喊出来。她于是把手移到脸上,遮了遮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她却又看见了 另一个昏死过去的谷乐清。 谷乐清醒来已在家里了,老李和老陈、小陈他们都走了。不用说,这时谷乐清也已 经知道小薇正是那个十年前的女孩子,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好像要有意跟人为难似的。 谷乐清从床上爬起来,取出了所有的旧唱片,拿在手上一张一张掰断。他的脑海里 又传出了样板戏的唱腔,咿咿呀呀,不绝如缕,但很快,它们就在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中 远去,最终消失殆尽。谷乐清气喘吁吁地坐到地上,手足冰凉,想站也站不起来了。 他的心里暂时出现了一段空白,于是他下意识地捡起一块唱片,用手指慢慢接触着, 但他什么也听不到,埋藏在唱片里的往事已经消散,结果他听到的是一阵敲门声。 门外站着的竟是小薇。这一次,不用小薇自己说,谷乐清也明白小薇是来干什么, 小薇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还没进门就抓住了谷乐清的手,抓得紧紧的,好像她一松开, 谷乐清又会昏过去,并且永远从她眼皮底下消失。 可两人的手最终还是松开了,不是小薇,而是谷乐清,他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背 过身去,默默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小薇也跟着走了几步,谷乐清仍背着身,没有请小薇坐下来的意思。接着,谷乐清 开始说话了,他说:“你回去,小薇。”谷乐清说:“你本来就不该来,你应该回到老 黑那儿。我已经没事了,小薇,你这就回吧。”小薇始终没有看见谷乐清的表情,也不 想看。她无力地靠在门背后,听谷乐清说下去。谷乐清却突然沉默了,他的沉默像他僵 硬的身体似的凝固着,看上去如同一件摆在墙角落的易碎品。小薇小心翼翼喘着气,后 来连呼吸都停止了。地上摊满了碎唱片,小薇和谷乐清就站在唱片的这头和那头,他们 近在咫尺,五步,也许六步,可这中间的距离小薇怎么也无法穿越。 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小薇完全绝望了。对于她的到来,谷乐清只有痛苦,她现在 明白了,他们是不能在一起的。小薇轻轻打开门,又轻轻走出去,她的呼吸仍然没有恢 复,使她恍恍惚惚以为自己是个失去了生命的东西。她只是凭着惯性在往前走,走得很 慢,楼道比她来时要漫长得多,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甚至连她落下去的脚步声都 听不见。 这时,从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辉煌的歌唱,先是一个明亮的女高音,接着是万 众齐鸣的合唱,然后和声也起来了,歌声激动人心地扩展着,进入了高潮。 太阳出来了……太阳太阳太阳太啊太阳,太……阳……出……来……了……那正是 革命样板戏《白毛女》中的著名片断,而且还是谷乐清的破唱机在唱,也许胶木唱片上 布满了裂痕,歌声时不时咔嚓一声中断一下,可它继续顽强地向前行进着,唤起了小薇 停滞的呼吸。小薇畅快地吸了口气,愣了一愣,这回轮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她机械 地转过身来,咬了下嘴唇,在证实她的听觉确凿无疑后,她猛地朝前狂奔起来。 这天晚上,小薇就是带着这样一种飞奔的感觉扑进了谷乐清怀里,她抱住他,跟着 他从现实一往无前地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然后又把写在那儿的记忆狠狠抹去。 他们相拥着躺到床上,彼此抚摸,都像发热病似的打着颤。在整个过程中,两人竟 然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有肉体是活着的,而且已经疯掉了。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快乐一直延伸着,可小薇身体里的疼痛也相伴着开始了, 就像她的那个初夜:不仅如此,谷乐清同样在痛。他们怎么可能都是第一次呢?小薇和 谷乐清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慢慢的,他们的疼痛汇聚在一起,奔向了终点。谷乐清只感到一阵眩晕,然后虚脱 一般趴倒在小薇身上。他累坏了,比一生中的任何时候都累,因此,他努力地笑了一下, 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他听到小薇在说话。小薇说:“抱紧我,乐清,你别松开,我喜欢这样,真 的好喜欢。”小薇说:“乐清,这是不是真的?你抱着我,就我们两人,我们把什么都 做了。乐清,你说啊,这是真的……”小薇说:“你累了吗?乐清,你倒说话呀,告诉 我是你抱着我,告诉我。”谷乐清睁开了眼睛,大吃一惊,他清清楚楚看见小薇的嘴巴 在动,刚才的那些声音确实是从她的嘴唇里发出来的。谷乐清被弄糊涂了,他凑近小薇 的脸,死死地盯着她的嘴唇,说:“小薇,你……你怎么会说话了?”小薇也吃了一惊, 说:“是……是吗?我刚才,对了,我刚才是跟你说话了吗?”谷乐清一跃而起,狂喜 地凝视着小薇,要说什么,喉咙却突然被堵住了,他自己倒一句也说不出。小薇回过神 来,哈哈大笑,她边笑边指着谷乐清,说:“我会说话了,我真会说话了,哈哈哈哈。” 小薇跳下床,光着身手舞足蹈。她简直乐坏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跑回到床上,坐在谷 乐清的对面,叽叽喳喳的,说个没完。开头她还有点结巴,后来越说越流畅,无数的话 语滔滔不绝,好像要把她这十年没说出的全在一个晚上说出来。 最后,小薇说:“乐清,那一次你怎么会把《毛主席语录》当成密电码,你能告诉 我吗?”第二天早晨,小薇回到老黑那儿。按照以往的习惯,他们应该再搬一套房子, 可老黑却好像把这事给忘了,他傻呆呆地坐在席梦思上,曲着腿,如同一个参禅的和尚, 雪白的床单上东一只西一只搁着烟缸,一些没燃尽的烟蒂分散在烟缸里,余烟袅袅。 老黑没问小薇昨晚去了哪儿,见到小薇时,他甚至温和地微笑了一下。那微笑显然 是麻木的,因为好长时间他依然一动也没动。小薇忽然感到了慌乱,她走到老黑身后, 对着他的后背定了定神,她知道她该把她和谷乐清的事跟老黑说,她已经决定了,她要 离开他。但就在她准备开口的时候,她发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她把在谷乐清那儿 想好的话全忘了,老黑又长久地沉默着,这样一来,她简直有点儿无从谈起了。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小薇的心跳得厉害。老黑兀自埋着脸,额头抵在臂弯上, 身子怕冷似的缩起来,他的这副样子,小薇以前是从未见过的,除了悲伤,也许还有一 个男人深深的孤独。小薇的心跳变成了颤抖,她也怕冷似的缩了起来。 她伤害他了,小薇想。与此同时,她终于找到了要说的话:“是我不好,我不是你 想象的那种女人,老黑,我错了……”她应该这样开头,“我做不了沉默寡言的女人, 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一直在说,有时是自言自语,有时不是,可不管哪一种,事实上 我跟那些平常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小薇还没把这些话说出来,老黑先开始说了, 老黑说:“小薇,我要替你举办一个独唱音乐会,你不反对吧?”小薇吓了一跳,没等 她回答,老黑又说:“我早就想过了,你应该有个独唱音乐会。小薇,往后你就别去酒 吧了,从现在起,你已经是一个歌星,马上要走红的歌星了。”小薇连连摇头,她想老 黑一定把什么东西给搞错了,不料老黑忽地转过身来,伸了个懒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 说:“小薇,其他的事我们先别谈,等过了音乐会,你再跟我说吧。”老黑说着,披上 衣服走出门去,小薇又追了几步,可老黑已咚咚地下楼了。走到楼下,老黑才抬起头来, 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楼梯,他知道,他还有一句话没说。 老黑最后要说的那句话是:“等过了音乐会,我们什么也用不着说了,因为你要走 了,小薇,我比谁都清楚。”接下来的几天,老黑为举办音乐会奔忙起来。他把民生那 栋楼的工程款挪出一部分,包下了城里最豪华的剧院,而且全部门票都是免费赠送的。 为了扩大宣传效果,老黑还把所有新闻单位的记者也请来了。音乐会盛况空前,虽然没 有开场,它的影响力已经是无与伦比的了。 民生也在为音乐会奔忙,当然那是老黑叫他干的,民生干得挺来劲,特别是使用老 黑的钱时,民生显得更加来劲。他大把甩着老黑花花绿绿的钞票,四处打通关节,使预 算一再上升,末了,民生又特意从工程款里挤出一大笔,替老黑请来了远在北京的乐队。 他跟老黑说:“大楼可以慢慢造,可音乐会是等不得的,老黑,你这是为了小薇啊。” 民生说:“有了这场音乐会,老黑你就成了全市闻名的大款啦!”老黑却突然不安起来, 不过他没对民生说出来,其实他在冒一个绝大的风险,他是没有能力独立举办这样一个 盛大的音乐会的,他已经把什么都搭上去了,仅仅为了证明一次他的选择,而结局对他 来说,可能永远不会改变了。 音乐会如期举行,小薇的成功也是空前的。她果然如老黑所说,一夜间成了一名走 红的歌星,有无数的鲜花和掌声在欢迎她,第二天,还有整版整版的新闻在报道她,她 成了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从哑女到歌手,她的故事像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样激动人心。 那天晚上发生的唯一意外是谷乐清又病倒了,这回不是他的耳疾,而是另一种致命 的疾病。他被送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他第一次听到了关于死亡的话题。那是在他的 一再追问下,医生直截了当告诉他的,医生说:“两个月,这就是我要说的。”谷乐清 听了,却意外地感到了一阵轻松,他有点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医生,马上想到了另外一个 问题。 他想:“两个月,两个月后,小薇也许可以到北京演唱了。” 现在,老黑也松了口气,音乐会进入高潮,在如雷的掌声中行将落幕了。老黑一个 人悄悄溜出来,又来到了莉莉·玛莲。 坐在这间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的酒吧里,老黑喝得酩酊大醉。本来他喝酒是不需要 小点的,这次他破例要了一大桌子,包括一个造型别致的水果拼盘。喝到后来,老黑除 啤酒之外,又喝了些五花八门的洋酒,并且特意点了一杯“红粉佳人”,完全是冲着这 种酒的名字。老黑对自己说,喝完这个“红粉佳人”,然后再去跟小薇道别,那他也算 没白白经历了这一切。 第二天,老黑是在一塌糊涂的醉意中被人叫醒的,民生负责的大楼出事了,老黑听 了,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赶到工地。原来,已经封顶的大楼裂开了好几道缝隙,看 上去像在土崩瓦解。老黑出了身冷汗,酒一下子醒了,他大声地吆喝着民生,可是民生 已经不见了。 听到民生携款逃走的消息,老黑倒慢慢平静下来。这时民工们都纷纷退出了大楼, 老黑一个人走进去,一直走到了大楼的顶层,顶层的开裂比底下还要明显,老黑靠着墙 根蹲下,掏出烟抽着,眼睛就盯着那些裂缝。他知道是民生坑了他,可到底为什么,他 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工地旁边的一台打桩机在隆隆震响,整栋大楼都晃荡起来了,裂缝迅速扩展着,灰 土往下掉,巨大的房顶像被掀开来一样,露出了一道蓝天;接着,雪亮的阳光 也射进来,落在老黑的脸上,刺得他的眼睛晃了一晃。下面的民工在四下逃散,他们边 跑边喊着:“大楼要坍了!大楼要坍了!”老黑还是静静地蹲着,他又听到了有人喊他 的声音,但老黑没去理睬。他造了十几年房子,这回却造了栋比纸糊起来强不了多少的 大楼,他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多么可笑。老黑这样一想,倒真的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到后 来,老黑笑出了眼泪。 老黑说:“老黑啊老黑,你真是个笨蛋!”老黑说:“你还以为自己有多能呢,其 实你什么也干不了,而且你还干砸了,老黑啊老黑,你让人笑话呐!”老黑就这样自言 自语着,好像一个人在临终的时候,一定要说完有关他大半生的独白,听众是没有的, 老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一个人仅仅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滋味了。 小薇闻讯赶来的时候,老黑还是没出来,大楼已经摇摇欲坠。小薇奔到打桩机那儿, 想叫他们停下,她焦急地晃着手,差点一头栽进打桩机下面,打桩机喘息着,慢腾腾地 刹住了悬在半空中的铁锤。小薇又转过身,朝大楼跑去。 大楼静立了几秒钟,随后又抖了两抖,这会儿它变得轻飘飘的,像被风吹动了一样 缓缓晃动,接着它訇地响了一声,突然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小薇被一阵强烈的气浪冲回来,整个过程像突如其来的地震一样转瞬即逝,等她再 睁开眼,她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堆废墟了。 几天之后,小薇来到了谷乐清住的医院,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头上还插了一朵白花。 谷乐清一看到她的装束就明白出了什么事,他们面对面坐着,都没提这中间发生的一切, 可在他们心里,又不由自主地共同想起了老黑。 谷乐清找来一块黑布,默默地扎在衣袖上,他以为小薇会哭出来,可是没有,小薇 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倒是谷乐清忍不住突然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为了老 黑,也为了自己。 病床旁边的几个病人在轻声交谈,他们患的都是跟谷乐清相同的毛病,来日无多, 因此他们的谈话就带上了感叹的意味,像一曲提前播放的悼词。小薇听了一会,听不下 去了,她拉起谷乐清,想跟他出去转转,但正在这时,谷乐清说话了。 谷乐清说:“小薇,你现在可以去北京了吧?你已经有了点名气了,应该去北京。” 小薇没吭声,谷乐清又说:“反正你也无牵无挂,去北京正好。我的时间不多了,如果 有一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你的歌声,我会心满意足,如果听不到,我也会心满意足, 因为你已经去了。”小薇还是没吭声,谷乐清就摇了摇头,说:“我只有两个月,小薇, 两个月里你在这儿能做什么呢?”谷乐清最后说:“想想老黑,小薇,他会希望你去北 京的,想想吧。”小薇也把头摇了一摇,可她随即又点了点头,她握住谷乐清的手,侧 过脸看着窗外,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了。她想起了一句话:“你知道老黑临终时说了什么? 乐清,他让我们在一起。”可小薇没说,她说出来的是:“我答应你,乐清,我这就去 北京。”也许小薇说的太轻了,谷乐清没听见,他本能地把耳朵转了过来,小薇却霍地 站了起来,她接着说了句十分响亮的话,响亮得整个病房都回荡起她清澈的声音。小薇 说:“我答应你,可你必须活着,活着听到我在北京的演唱。谷乐清,你能做到吗?” 小薇说完这句话就走掉了,她一直走到病房外面,靠着过道的墙壁歇了一会。她感到自 己流泪了,一些咸咸的液体流进了她的嘴角,她使劲把它们咽下去,自始至终,她没让 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一辆警车停在医院门口,那是在等她的。小薇作为老黑的遗孀,必须承担大楼倒塌 的法律责任,而且,大楼的工程款,是被用在小薇的独唱音乐会上了。出了这个门,小 薇知道,她不是去北京,而是去一个遥远的她所无法想象的监狱了。 小薇痛快地流着泪,忽然间有了淋漓尽致的感觉,像是要把她身上的悲哀统统流失 干净,包括往事和深深的记忆,然后一身轻松地走出去。 小薇走后的第二天,谷乐清出院了,他又回到了家里。作为一个马上要死去的人, 他在医生面前获得了这种几乎是任性的权利。 当天他去了酒吧,重操旧业,在一些杂乱的流行音乐中继续活着,他变得比任何时 候都热爱歌唱了。他成了一名歌手,一名耳背的、类似于自说自话的歌手,他跟谁都不 一样,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他了,事实上他自己也听不见,他只是唱,翻来覆去唱,在 一个人的时候也唱。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歌声停歇了,与此同时,他还发觉他的心脏也停止 了跳动,他惊醒过来,吓了一跳,于是他赶紧张开嘴巴,以便证实他到底是否活着。他 尝试的后果是引来了一大批邻居,他们敲着他的门,以为他疯掉了。他当然没疯,他得 出的结论是,一个人张着嘴的时候,是不会死的。这让他高兴,因此后来他在梦中也会 引吭高歌了。 他还开始了读报,都是北京的报纸,这些报纸的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出现小薇的 名字,这个名字的出现是和他的歌唱的长短联系在一起的。他为此等待着,就像等待教 堂里的钟声,终有一天,他看到这个名字如星光闪烁时,召唤他的生命的钟声也就敲响 了。 可是小薇的名字却迟迟没有出现。 文学视界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