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湘西秘史(27) 张复礼被激怒。他正准备发作时,猛地看见那绣花绷子上绣着的“鸳鸯 戏水”枕头花。他脑子一转,便想了个法子下台阶。他捺住性子,平心静地对刘 金莲说:“金莲,我晓得,你说的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你对我还是有情有意的。 你不是正在准备嫁妆吗?你看,这‘鸳鸯戏水’的枕头花绣得几多的好。” 张复礼原以为这样可以缓解紧张气氛,没想到反而激起了刘金莲的怨愤。 她厉声呵斥道:“张复礼,你住嘴!” “你这是怎么了?”张复礼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鸳鸯戏水’?!是‘野鸭子戏水’!”刘金莲对张复礼斥责、 挖苦。她指着张复礼的鼻子,含着泪水问道:“‘鸳鸯戏水’!你配吗?” 从未经受过这般场合的公子哥儿,并不真正懂得刘金莲的心,只觉得自 己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他忍无可忍了,决心在刘金莲的面前,显示出他大丈夫的 强硬。他扒开刘金莲的手,恶狠狠地说:“给脸不要脸,你太不通道理了!” 刘金莲得理不让人,立刻回敬:“我不通道理!你去找那个丫头、那个 苗婆就是,只有她通道理!” 张复礼脱口而出:“是的。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起你来要通道理得 多!” 刘金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竟是出自张复礼的口中。她气愤极了, 气不打从一处出,只是重复地说着:“好!好!” 张复礼话一出口,就发觉自己失言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在未婚妻面前 求饶。他摆出一副大丈夫的架势说:“给你面子你不要,我也没得别的法子了。 你听着,到了那一天,派顶轿子来把你抬走,我就是你的丈夫。丈夫大过天,婆 娘草一根。男人想做哪样就做哪样,普天世界的规矩。这点都不懂,难道还要我 教你?!” 张复礼的一番话,使刘金莲从头凉到了脚。她满腔怨愤无处发泄。猛地, 她拿起一把剪刀,把绣花绷架上的“鸳鸯戏水”枕头花剪了个粉碎。 刘金莲异常的举动,使张复礼惊懵了。当他回过神来时,刘金莲转身伏 在床上啜泣起来。张复礼不再搭理刘金莲,立刻抽身离开。不就是女人耍小性子 吗?到时候一样服服贴贴。这时,从厅堂里传来段千总的叫喊声:“复礼!复礼! 你这豺狼(才郎),哪里去了?” 张复礼没有应声,却是立马下了楼。 厅堂里重又响起张复礼的小生唱腔。唱的是《琵琶记》中的“伯喈思亲”。 这折独角戏本是张复礼的拿手,今天唱来,一开口却不是黄腔就是顶板。场面上 的段千总和韩道长傻了眼,张复礼更是狼狈万分。一曲下来,段千总把签子往鼓 上一放,朝张复礼瞪了一眼,说:“你这豺狼(才郎),今天是怎么搞的?” 韩道长也说;“复礼,你是从来不黄腔的,今天怎么也黄起腔来了?!” 张复礼没法子,连连拱手说:“得罪!得罪!” 刘昌杰关切地问道:“复礼,你这是怎么了.” 张复礼装着摸了摸额门,说:“爹!我有点儿不舒服,让你扫兴了。” 刘昌杰说:“要是不舒服,今晚就莫回去了。” “不要紧的,还是回去吧!改天再来看望您老人家。”在老丈人面前, 张复礼处处显得彬彬有礼。 绣房里发生的一幕,把张复礼的内心搅得稀乱,唱戏时,那剪碎了的 “鸳鸯戏水”枕头花,仿佛还在他的眼前飞舞。他黄腔了,顶板了,当众出丑了。 趴在床上的刘金莲,仍然在无声地哭泣着。依着性子她会嚎啕大哭一场。 她选择了理智。母亲有交待,不能让满堂的宾客看笑话。她孤立无援,满腔苦水 没有倾诉的地方。满楼板是剪碎的“鸳鸯戏水”枕头花。她的心也一样破碎了。 围鼓一直打到夜深。唢呐声在窨子屋里回荡。刘金莲难以成眠。一场痛 哭过后,她静下心来,回忆起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她最初听到张家发生的事情时, 伤怀,愤懑,冲动。刀劈嫁妆的莽撞之举,误伤了小雕匠。经过冷静思考,特别 是小雕匠推心置腹的劝说之后,她的情绪有所转变。寻求着事件最合理的解释, 张复礼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富家公子的逢场作戏而已。这样的情形,在富豪之 家实在是太普遍了。她开始对张家发生的事,进行重新的评估和定位。为了保持 富家小姐的尊严,她通过各种途径表示她的愤怒。爱情与自私结伴。仿佛只有自 私,才能保持它的纯洁。残酷的现实,给刘金莲留下终生的遗憾。没有瑕疵的情 感,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只当那令她恶心的事情从来就没 有发生过。她将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样,坐花轿,做新娘,与男人同床共枕,生 儿育女,在窨子屋的高墙之下,度过漫长而短暂的一生。这时候,却又偏偏出现 了她意想不到的一幕。原想通过假戏真做的宣泄,在不失尊严的前提下,让他下 台阶,求得和好。她失望了。尽管那人也说了忏悔的话,却看不出那人的丝毫诚 意。出自骨子里的骄横,处处体现出那人对女人的轻慢。她好不容易树立起的信 心,又被无情的现实所击碎。她陷入了新的困惑、沮丧与恼怒。刘金莲领悟到, 她与张复礼的任何较量,都将以她的失败而告终。她未来生活的图景,不再朦胧, 而变得清晰。此后几十年,她将在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的阴影下,无休止地蒙受 屈辱。世上男人千千万,为什么与自己厮守终生的男人偏是他,而不是别人?这 时,不知为什么,小雕笑吟吟的形象,竟在她的眼前魔幻般地闪现着,驱之不散, 挥之不去。麻大喜雕刻的所有莲花,仿佛变得鲜活无比,都一齐涌向了她。莲花 丛中,小雕匠光彩夺目。他的矮小,突然变得高大;他的丑陋,突然变得英俊。 那拱托小雕匠的莲花,便是她自己。辗转难眠的刘金莲,一面责骂自己的胡思乱 想,却又一面在回味小雕匠给她留下的每个印象。刘家小姐,虽然处于混混沌沌 之中,却也毕竟有她的矜持。她暗暗地嘲笑自己,真糊涂,怎么会想着他呢?事 实上却又确实在想着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日里并没有思念他,夜里又怎么 会想着他呢?那是因为她受到了张复礼的启发,那句最让她伤心的话的启发。张 复礼说,那个丫头,那个苗婆,比她要通道理得多。在她的思绪中挥之不去的小 雕匠,比起张家的花花公子,不是也要通道理得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