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约莫三十年前,武林中出现一名奇人,名唤何古,人称“鬼手圣医”。 他的剑法快绝无伦,有如鬼魅般来去无迹,所以被称为“鬼手”,加上他医 术精湛,妙手回春,传说中没有他医不好的病,更没有他救不活的人,所以又有 “圣医”这个美称。 想拜在他门下学艺之人前仆后继而来,几乎踩坏了他家的门槛,但是何古一 生只收了两名女弟子,分别是秦月珊与任彩情。 秦月珊天资聪颖,秉性善良,镇日与药草为伍,致力于济世救人,不消几年 便尽得其师真传,“药圣”之名从此不经而走。 任彩情根骨奇佳,是百年难见的练武奇才,在何古细心的调教下,严然成为 江湖上的后起之秀,剑术精湛更是不在话下,并自创一套“雪里剑”扬名天下, 加上其容貌绝美,宛如瑶池仙子误入凡尘,因此赢得了“雪艳仙子”的美名。 两人师出同门,各有所长,各擅其扬,虽谈不上亲如姐妹,也还算相敬如宾。 何古眼见两名爱徒学有所成,十分欣慰,自己又已垂垂老矣,便让她们下山 各奔前程。 起初几年,这对师姐妹因为常回来看师父而有所联系,但自从何古辞世后, 两人便渐行渐远,各自展开自己的人生。 后来,任彩情在江南遇见一名俊雅男子,名唤李松云,两人年龄相近,兴趣 相仿,很快地陷入热恋,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快活日子。 但好景不常,李松云因家中传来恶耗,他年迈体虚的父亲因旧疾复发而不幸 辞世,他必须赶回家中为父守丧。 任彩情纵有千般不舍,也只能让情郎离去,两人相约三年后的七夕节在“断 桥残雪”相会,不见不散。 任彩情从来不知道等待的日子竟是如此难熬,她日复一日的盼望着重逢的时 候快些到来。 某天,她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听人提起李松云这名字,在她一番打听之下, 她才得知李松云不但是龙焰山庄新任的庄主,而且早已成家。 讽刺的是,他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同门师姐秦月珊。 他们夫妻情深,并已育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全家和乐融融的佳话早已传遍 武林。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整个人像是傻了一般,连续几天几夜未曾合眼。 她拼命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龙焰山庄的李松云绝对不会是她的松云,绝 对不会…… 日子过得愈来愈慢,而她对李松云的思念愈来愈深,她有好多话想说,有好 多事想问,她好想听他亲口告诉她,他不是龙焰山庄的庄主,不是师姐秦月珊的 丈夫,更没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 终于到了七夕这一晚,断桥上一对对有情人在牛郎、织女星的见证下,甜蜜 地许下永生永世的誓言。 而她,却只能站在桥边望穿秋水,希望在人群中瞧见李松云俊挺的身影。 夜深了,人潮逐渐散去,她孤独地在桥边吹了一夜的冷风。 她一连等了十个晚上,心凉了,也明白李松云是不会来赴约了。 想起过去两人种种恩爱的情景,她深深觉得被愚弄了。 痴心地等待了一千多个日子,想不到等来的却是一颗残破的芳心,她情何以 堪? 如果她是一般的平凡女子,可能会忍气吞声,就当自个儿遇人不淑,但她不 是,她是剑术卓绝的任彩情,是名满江湖的“雪艳仙子”,这笔帐她不会这样就 算了,她要李松云付出代价! 她在多方的打听下,终于得知李松云每年的中秋节会举家到“翠竹林”赏月, 而且不带随从,正是她下手的最好机会。 八月十五,好个月圆人团圆的日子,她要让李松云那负心汉在这一天尝尝家 破人亡的滋味! 任彩情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美,在柔和的月光下,她亲手杀了自己这一 生唯一爱过的男人。 她近乎痴傻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倒下,当时的情景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再度苏醒,宛如硬将灵魂抽离肉体的痛,依旧刻骨铭心。 任彩情跌跌撞撞地跑到芷盈身旁搀扶起她,记忆中的李松云与怀中惨自的玉 颜相重叠,让她不禁痛哭失声。 “师父……你别哭,芷盈……没事……”芷盈缓缓地抬起右手,轻轻地抹去 任彩情的泪水。 “你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任彩情哽咽道,懊悔不足以形容她此 刻的悲痛。 “我……”她还想说些话安慰师父,却被李宁风打断。 “你伤得那么重,就别再开口说话了。”他的后颜自得像纸,微颤的身躯泄 漏出他心中的惊恐。 她会不会死? 芷盈看出他的想法,虚弱地道:“你……放心,这点……小伤死……死不了 ……” 她的眼皮已快张不开,仅撑着最后一丝意识保持清醒。 “不要”…·伤害我师父,好……一不好?“她决撑不住了,必须尽快得到 他的承诺。 李宁风面有难色,但看见她渴求的眼神,他不禁心软。 见他不情愿的首肯之后,她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又是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对大部分的人来说,中秋节是个合家团圆的好日 子,但对秦月珊和李宁风母子而言却不是如此。十五年前的今晚,李家的支柱李 松云长眠于此,从此,中秋节对他们母子来说只剩哀痛。 在父亲的坟前插上一柱香,李宁风向母亲问道:“任彩情和咱们既无前冤也 无旧仇,更何况你们还师出同门,她有什么理由杀死爹呢?” 记得那一天料理好芷盈的伤口,并确定她的确无生命之虞后,他便打算离开。 他恨任彩情,但是因为他已经答应过芷盈,绝对不动她邸父一根寒毛,所以他不 会失信。 然而,正当他欲离去之际,任彩情做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向他道谢。 她竟然对一个想将她除之而后快的人道谢,他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那一刹那,他突然有股冲动想问她,为什么要杀死他爹。 但是他没有,因为如果芷盈所言非虚,任彩情应该已经记忆全失,那他就算 是问破了嘴也是没有用的。 最后,他抱着满腹的疑问与不甘,沉默地离去。 今儿个又是中秋节,也是爹的祭日头的疑问再度浮现,他好想得到一个确切 的答案。 “这我也不晓得。虽然我和任彩情不亲,但我自认没得罪过她,就算有,今 天躺在棺材里的人应该是我,而不是你爹。” 秦月珊也曾为了这个问题想过无数个画夜。据她所知,任彩情武功虽高,却 不是个嗜杀之人,但是她杀了松云又是个不争的事实。 “现下,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一个已经不在世上,一个又已失忆,看来 这注定是个谜了。” 唉,不晓得盈盈的伤好些了没? 他好想去看看她,可是…… “那可不一定!”一道女声倏然响起,母子俩立即回过头。 一看之下,他们同时瞪大双眼。 来人竟是…… “师父?”芷盈还未踏进聚药居便扯开嗓门喊着。 无人应声。 她绕到后院,屋里屋外彻彻底底地巡过一遍,依旧没见到人。 今个儿是中秋节,她特地起了个大早,专程到城里去采买一些过节的物品, 怎知她才出去不到半天,回来时已经不见师父的踪影。 师父究竟上哪去了?怎么身上的病才好些就四处走动,万一迷了路,那该如 何是好? 她得赶紧去找人才是。 芷盈提起菜篮,正打算往厨房走,忽然在桌上发现一封信,上头写着“芷盈 启”。 这字迹是师父的,可能是师父留下了什么话想交代她吧。 她放下菜篮,拆开信封。 芷盈爱徒如晤: 纵观前生。愚师自知功不抵过,而年少时的一桩憾事,更让为师懊悔无数个 春秋,所幸上苍垂怜,让为师前尘尽忘,在爱徒的陪伴下,过了几年闲适的日子。 本以为从此平淡地度过下半生,殊不知冥冥之中当互有因果报应,昔日种种, 如今又历历在目,良心苛贵,备感痛楚,唯望爱徒从此珍重,勿念愚师! 萆此 愚师手书 芷盈不禁手心冒汗,眼皮直跳,心里异常不安。 师父到底会上哪去? 呵,今天正是……八月十五! “你来做什么?”李宁风向前一步挡在娘亲身前。 习武多年的直觉告诉他,今天的任彩情已不是当天那名软弱的女子,他甚至 敢肯定,她的武功恢复了。 习武之人武功愈高,对四周动静的敏锐度也愈高,以他今日的武功修为,就 算来人道在一里外也难逃他的耳目,而任彩情如今离他们母子不过三丈有余,若 不是她主动出声,他也未必能察觉她的到来。 她的武功究竟到达什么样的境界,竟能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宛如平空出现 一般? “斩草除根。”她言简意赅,手中的宝剑直指他们母子,淡然的口吻仿佛谈 论天气般随意。 “我李家究竟跟你有何深仇大恨,你非得这般赶尽杀绝?”秦月珊走出儿子 的庇护,平静的眼中看不见半点惧意。 这个疑问压在她的胸中已经十五个年头,今天就算是死,也该给她一个真相。 “要怪,就怪那负心薄幸的李松云!”任彩情语出惊人。 “松云?负心薄幸?”他与师妹素不相识,何以背上如此罪名?莫非……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倒是说个明白!” “你还是自己到地下去问他吧!” 接着,透着寒气的宝剑精确地刺向秦月珊的颈项。 任彩情出手又快又狠,她根本闪避不及,幸好李宁风在间不容发之际,使出 一招漂亮的“扭转干乾”,才将娘亲的命从阎王的手中要回来。 任彩情见状,揽起两道秀眉,纤腕一转,霸道的招式不改分毫,直往李宁风 攻去。 李宁风不敢轻敌,腰上宝剑应声出鞘。 两把绝世名剑在空中相击,声音十分响亮,立时扬起一阵火花。 昔日艳冠武林的“雪艳仙子”如今看来芳华依旧,而当年名震天下的“雪里 剑”,任彩情使来更是有如行云流水,俐落非常。 面对如此高手,李宁风自知大意不得,但即使他使出十成的功力,仍只能守 不能攻,始终改变不了挨打的态势。 秦月珊眼见儿子居于下风,不由得心急如焚,正打算出手相助,但全身上下 都摸透了,她居然什么都找不到。 哎呀!今儿个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了太多东西,她嫌重,一个顺手就把从不离 身的百毒包给丢下,这会儿该如何是好? 两人的激战仍然持续着,原本幽静的竹林,如今充斥着撼天震地的刀剑敲击 声,不曾间断。 好一会儿后,李宁风的心中不禁起了疑窦,任彩情的招式乍看之下虽然凶狠, 但似乎留了一手。 交手时,他好几次险象环生,但她都因一时失了准头,让他有惊无险地逃过 一劫。 这若不是蒙皇天庇佑,就该是她有心相让了。 咦,破绽? 李宁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连任彩情这种一流高手,也会有露出破绽 的时候? 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她的诱敌之术,但习武多年的他,身体早已下意识地做 出反应,一剑刺向她的左胸。 “啊——”任彩情吃痛地叫出声。 李宁风出乎意料地命中目标,一惊之下,他下意识地收势,但这一收手反将 火云甜硬生生地从任彩情的体内抽离。 “啊——”又是一声惨叫,任彩情无力地往后倒,鲜血有如喷泉般急速地涌 出,染红了地面。 “师妹!”秦月珊惊一心,立即向她奔去,多年前的称呼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任彩情握住秦月珊的手,虚弱地扬起一抹笑。“想不到经过这么多事,你… …还愿意叫我一声师妹?” 该是这份善良绊住了李松云吧? 她一直以为,论才智、论样貌,她胜过秦月珊何止百倍,但是李松云当年宁 愿一死,也不愿跟她走…… “你和松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秦月珊问道。 “我和他……有过一段情,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丈夫,后 来我知情时……我要他……跟我走,但是他……不顾意,我告诉他……就算…… 留不住他的人,我……也要留下他的命……” 当晚的情形跟今天一样,或许松云知道她下不了手,于是一步步耐心将她导 引进杀死他的圈套中。 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为什么让她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人? 她年年都来他的墓前问他一遍又一遍,但回答她的总是只有凄风冷月。 “我以为……我杀不了他,却没料到……他真的……死在我手上……”任彩 情激动地呕出一口鲜血,视线变得昏暗,她伸手想摸秦月珊的脸,却始终看不清 她在何处。 秦月珊看出她的意图,将她在空中摸索的手贴向自己的脸,“我在这儿!” 她自认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她恨任彩情这一点无庸置疑,但是在恨她的 同时,也十分可怜她。 是多么强烈的爱,又是怎样的痛,能让一个女人疯狂的杀了自己最爱的男人。 “对不起……”任彩情奋力地张开眼睛,泪水沿着颊边流下。 这是松云临死前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师……师姐,对不起……”她什么都没能留下,但这份歉意,她和李松云 一样不想带到地底下去。 秦月珊忽然发觉颊边的手变得虚效,怀中人双眸紧闭,将玉指采至她的鼻端, 已无气息。 她顿时悲从中来,抱着任彩情的尸身,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 原本青翠的竹林,因打斗的缘故一片狼藉,坟前的祭品也散 寒衣剑被弃置在一旁的泥地上,而火云剑的剑身上沾满了刺眼的红。 任彩情浑身是血的躺在那儿,秦月珊泪如雨下,李宁风则在一旁轻声安慰她。 芷盈来到竹林中,睁大了双眼瞪视着这一切,脑子立时混乱不已,只剩一个 想法—— 师父死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