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李宁风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将它摆在芷盈面前。 “你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撑不住的。” 回应他的仍是一室的沉寂。 任彩情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原本以为她就算不哭个死去活来, 也该嚎啕个三天三夜。 但是,她没有。 她冷静地面对这一切,除了请求他们让任彩情与他爹合葬外,她没开口说过 半句话。 从头到尾,芷盈像不认识任彩情般的处理着她的身后事,连秦月珊都哭得两 眼泡肿,她硬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 她如果愿意揍他一顿,或是砍他一刀,他都不会这般难受。 但是她不肯这么做,之后便开始不吃不喝。 不晓得听谁说过,真正的伤心是不会哭的,因为泪水已经流不出心底的难过。 李宁风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的眼。“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 过一点?” 她眼底的脆弱让他感到心痛。 芷盈轻轻地开避他的触碰,冷淡地道:“你该走了。” 他的心蓦地一沉,“你还是怪我?” 今日的一切不完全是他的过错,她这样待他未免太不公道。 “当日在雪峰山上,你亲口答应我,绝不伤害师父一根寒毛,如今她却因为 你的缘故长眠地下,我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说服自己原谅你。” “那是意外!”他真的不是有意杀她的! “令尊之死也是意外。”芷盈冷讽道。 他顿时哑口无言。 整个屋子静了下来,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吞下喉间的苦涩,李宁风苦笑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他不奢求她的原谅,但他希望自己至少有偶尔来探望她的权利。 芷盈没有回应。 见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李宁风对她的想法了然于心,她目前并不想 再见到他。 “那……从此多保重。”临别之际,他连半句祈求的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贪 恋地将她的容颜记在心底。 “嗯。”她微微颔首,没多作表示。 他转过身,艰辛地举起脚步,还未走到门口,她忽然唤住了他。“等一下。” “什么事?”他的俊颜一亮,回到她身前。 她拿出一个锦盒放在他的手上。“冰蚕烦请你转交令堂。” 李宁风握紧锦盒,不发一语,泛白的指关节透露出他心底的怒气。 他万万料想不到她真会如此绝情! “什么意思?”他极力克制,才能不让自己的情绪当场爆发。 “没什么意思,只是我当初答应过令堂,百日之内必当归还,如今虽不逾百 日,但这冰蚕对我来说已经没有用了,留在身边也是多余。”芷盈耸肩,不将他 浑身的怒气当一回事。 “多余?”听到这个字眼,他不禁大笑起来。“那不正是和我一样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逃避地别开头,拒绝与他面对面。 “你连多看我一眼都嫌烦了不是吗?” “你……”他自嘲的口吻让芷盈不得不回头正视他。 他脸上失意的表情让她心疼得说不出话。 但她的沉默在李宁风眼中成了默认。 他的确是该离开了,何苦留在这里造成她的困扰呢? 黯然地走向大门,他眷恋地再看她一眼,在心底暗暗与她道别。 再见了,我的挚爱! 花好、月圆、酒醇,实在是一个喝酒赏景的好日子,如果能少了一个喝得烂 醉如泥的酒鬼,那就再好不过了。 吴士尧看着喝得酩酊大醉的李宁风,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这个想法。 这小子八百年难得回家一趟,这回竟自己“一个人”主动进家门,他就知道 这小子一定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不然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举动? 果不其然,他才刚走进门,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反常地邀他喝酒。 那阴郁的表情,让他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结果才一坐定,酒杯都还没来得及取来,这小子就抱着酒坛子猛灌,看得他 当场傻眼。 怎知一连几天,这家伙天色未暗就开始喝酒,直喝到东方泛鱼肚白才肯罢休, 然后一醉又醉到日落黄昏。 总而言之,只要他醒着的时候,便抱着酒坛子不放就是。 吴士尧承认自己是个好酒之人,但他并不赞成酗酒,像李宁风这般喝法,照 他看来只怕不出三个月,地下又会多出一缕姓李名宁风的幽魂。 本来他以为天下父母心,谁舍得见自己的孩子天天醉成这副德行,伯母多多 少少也会出面制止一下。 结果,他发现“天下父母心”对她而言只是一句屁话。 她压根就不管,说孩子长大了。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她不能老是束缚着他。 这李家的家教未免也太松了一点吧,像他家那个老头,动不动就拿着藤条追 着他满园跑。 两人一样二十岁,命怎么会差那么多? “这么喝法,你不怕喝死人呀?”吴士尧一把抢走李宁风手上的第三坛竹叶 青,轻摇了下,发现里头所剩无几。 不过少看着他一会儿,这小子竟然就干掉了福叔两坛半的好酒,难怪这些天 都没看见他老人家的身影,大概不晓得躲在哪个角落暗自捶胸顿足吧? “死?”喝得迷迷糊糊的李宁风偏着头想了会儿,口齿不清地道:“人生自 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又开始了!吴士尧觉得自己已快受不了他。 “你清醒一点!”他拍了拍李宁风的脸颊,期盼能稍稍唤回他的神智。 这小子只要一醉就开始吟诗作对,没想到他除了打屁装傻之外,文采倒还不 错。 “醒?”李宁风讪笑两声,手舞足蹈地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 独醒。” “错,是众人皆醒你独醉!”吴士尧忙着抓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子。 “咦,什么时候改的?”李宁风奋力地撑开眼皮,坚持要他说个清楚。 这可苦了在一旁陪酒的吴士尧。 要知道照顾一名醉得半死不活的大汉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况且这几天折腾 下来,他已快筋疲力尽。 奇怪了,他与这个酒鬼不过是朋友之义,为什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专落 到他头上? 莫非因为他是个白吃白喝的食客,所以觉得他好欺负? 吴士尧不禁为自己深感不平。 幸好上天总是善待他的,不远处有一个人影缓缓靠近,他宛如身处在汪洋之 中载浮载沉的人看见了浮木般,欣喜非常,简直想大喊救命了。 结果来人竟是那位不知“父母心”为何物的秦月珊,吴士尧脱离苦海的希望 当场破灭。 “士尧,这些天来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她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 吴士尧不敢置信地挖了挖耳朵,怀疑自己产生幻听了。他刚刚听见什么来着? 伯母教他去休息耶! “你说什么?麻烦您再说一次。” 喔,可怜的孩子,八成是累惨了,才会连话都听不清楚。秦月珊和善地将自 己的话重复了一次。 但是,当吴士尧同一个问题问了三次的时候,她的耐心已然尽失,一记狮子 吼当场将他吼离十万八千里远。 李宁风被她的吼声惊醒,只见他醉眼迷茫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事?”秦月珊不悦地重复。“我才想问你发生什么事,你倒反问 起我来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人间惨事,能让你整天这般半醒半醉?”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他又自固自地吟起诗来。 “够了,死小子!老娘再怎么说也养了你二十年,你这种小把戏,唬唬士尧 还可以,想唬我还旱得很,你身上有几根毛,我还不晓得吗?”她气得揪起李宁 风的耳朵。 “娘,好疼呀!”他捂着耳朵哀号,顿时清醒三分。 “你也晓得疼呀?看你天天醉成这副德行,为娘的就不心疼吗?”风儿会变 成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八成和盈盈丫头有关。 唉,“情”之一字确实害人不浅呀! “醉……有什么不好,醉了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抱起酒坛子,他猛 地又灌了好大一口酒。 “风儿,你想忘了的人该不会是盈盈丫头吧?” 李宁风没有回话,酒愈喝愈猛,不一会儿,酒坛子又空了。 “娘有种药可以忘了所有不愉快的事情,你想不想试试?”秦月珊在他的耳 旁轻声地问道,晶亮的美眸中明显的不怀好意。 如果在平时,李宁风看到娘亲的眼神,以母子俩多年的默契,他绝对会提高 戒备,但此时他只是个醉了的失意人,没心思想这么多。 “好……忘了……忘了……”他挥了挥手,一下、两下,最后他醉趴在石桌 上,不省人事。 天地为证,这可是风儿自己说的,可不是她逼他的! 秦月珊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之后扳开李宁风的下颚,将 药丸往他的嘴里丢去。 一座简陋的茶亭坐落于山道旁,来往的过客除了赶考的举子之外,最多的就 是江湖中人。 “小二,来壶好酒,再来几碟小菜!”一名魁梧的大汉大声地吆喝着,脸上 一道刀疤,让他本来就称不上和善的面容显得更加凶恶。 寻常人看见这名大汉的尊容,怕不吓得拔腿就跑,但店里的小二就是和一般 人不同,只见他轻松的提着一个大茶壶,重重地将它放在桌上,壶嘴还冒着白烟。 “客倌,要喝酒到酒馆夫,这里是茶亭,除了茶还是茶,还有,本店是小本 经营,没什么小菜,除了馒头就是花生,请问这位大爷,您要来点什么?” 这“好汉亭”店面小,菜色又不全,待客的态度也不佳,又位于这种龙蛇杂 处之处,这么多年来居然没一个道上的兄弟来砸场,正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 因”,可见这店小二也非泛泛之辈。 “那就来壶茶,一碟花生,再加上几个大馒头吧!”看似粗鲁的大汉竟然就 这样顺了店小二的意思,真是枉费他那张天生适合闹事找碴的脸孔。 “马上来。”小二有气无力地答道。 唉,今天又是无聊的一天,怎么都没人来找麻烦啊?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这不是李四哥吗?”小茶亭又走进一位客人,那“威严”的脸孔和他口中 的那位李四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三老弟,好久不见!”李四热情地拍着他的背。 “可不是吗?咱们也好久没有喝一杯了,小二,来壶好……”张三看向那嚣 张得过分的店小二。 只见店小二指着高挂在门外的一块白布,那上头写着一个方正的“茶”字, 不耐烦的神色摆明了敝店只卖茶,不卖酒。 “张三老弟,咱们今天就以茶代酒吧,来,我先干为净。呵!呸呸……好烫!” 李四忘记了茶还冒着烟,一口就将它灌进喉咙里,差点儿活活被烫死。 “李四哥,小心点儿,我看我们这是先别喝茶,谈谈正事吧。” 格老子的,这茶没事这么烫做啥?李四吐着舌头,手不断扇着,企图散去热 意。“莫非小老弟你有什么好门路想介绍给为兄吗?” “门路是没有,不过倒有件大快人心的事和大哥说说!”张三想到那件事, 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李四一头雾水。 “老弟,你先别乐,到底是什么好事,你倒是说个清楚呀!”李四是个急性 子,禁不起张三这般卖关子。 “您还记得秦月珊那狠毒的婆娘吧?”张三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 易才止住笑意。 “当然!”那女人就算化成了灰,他也认得出来。 想当年,他路过梅子岭,噗哧一声,觉得脚底一阵湿滑,抬起脚一看,上头 粘着一只色彩斑烂的蜘蛛。 说实话,他长这么大,还未看过这么稀有的蜘蛛,不过他闯荡江湖多年,人 都不晓得杀过几个了,踩死一只蜘蛛算得了什么? 他不以为意,就要离开,突然一声大喝传来,一个娇俏的小女人跑到他面前, 指责他杀了她的七彩蜘蛛。 本来他心想,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作为,于是理都不理她,直接离去,谁知 道这女人不晓得用什么方法,让他不知不觉地中了毒,等到发现时已近毒发。 那段日子他请了数十个大夫为他医治,但他们个个只是摇头,要他准备后事。 当他买好棺材,交代好遗言,直差还没躺进去时,那女人又出现了。 她不过三两下就解了他身上的毒,相较之下,他不由得怀疑他之前所请的那 些大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后来,他恢复体力之后,也曾去找过那女人算帐,却一次接着一次中毒,而 且毒发的时间一次比一次快…… 最后,他从友人的口中得知,原来那女人就是人称“药圣毒仙”的秦月珊, 她果然和传闻一样可怕,纵使他心有怨怼,为了保住小命,也只能就此罢休。 “她趁她儿子喝醉酒的时候,不晓得又拿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给他吃,结果 吃出问题来了,听说少庄主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过,可急坏龙焰山庄上上下下!” 张三的语气十足幸灾乐祸。 “不会吧,这世上有秦月珊解不了的毒吗?”李四问道。虽然他对她很之入 骨,但是对她的医术也十分推祟。 “谁晓得?马有失蹄,她的医术再高,也有不灵光的时候,她这一失手,可 就损失惨重罗!” “这倒是,不过那秦月珊虽然恣意妄为,倒也还不算大奸大恶之徒,更何况 她唯一的儿子在江湖上也算是个风流人物,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呀!”李四动 了恻隐之心,不若张三那般欣喜若狂。 “说得也是,那位少庄主我见过几次,的确是相貌出众,武艺过人。”听李 四这么一说,张三也觉得有些惋惜,“哎呀,反正这是龙焰山庄的家务事,我们 这种外人是插不上手的,咱们还是喝茶吧……哎呀,好烫呀!” 猛扇舌头的笨蛋又增加一名。 之后,江湖上开始盛传着这个消息,而且愈传愈离谱。 “你有没有听说龙焰山庄庄主李宁风被自己的亲娘毒死的事?” “当然,听说他都下葬半年多了,龙焰山庄还不敢对外公布这消息呢!” “我还听说,有人去挖他的坟打算盗墓,结果发现他的尸首都还没开始腐烂 呢!我看呀,八成是冤魂不散!” “可不是吗,听说现在半夜经过龙焰山庄,都会看到他的阴魂在哪里飘飘荡 荡,好可怕呀!” “我还听说……”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