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隔日。 哐!哐! 一响一响,槌子凿木轮的扎实声,宛若晨钟般回荡在怀抱宽阔、空气清新的山 间,唤醒了山中万物,也唤醒了茶铺后头小屋里的玉棠儿。 “呵……”伸个懒腰,玉棠儿离开那已经颇能习惯的木质床铺,走出屋外,伫 立在门前;她望住不远处正忙着将马车恢复作用的三人,车夫和两个该是茶铺里找 来的帮手。 昨儿个她实在累,所以连什么时候投宿茶铺也不知晓,今早更是一觉睡过头, 甚至连小芽苞都比她醒得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又动动全身上下的筋骨,它们不但喀嚓喀嚓地细细作响,而且还泛着隐隐的酸 痛,仿佛在告诉她:纵使是神仙,化作凡人后就也得听从它的意愿,它才是老大。 揉揉仍惺忪的眼,望了四周一圈。 记得路恭臣说,到他的家乡卧仙村得翻过一个山头再走上半天路程,那么今天 午后,该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吧? 移动脚步,她才想找那在状元府劳事已有一段时间的车夫问问,身后就传来一 声马嘶,和小小声的对谈。 “状元老兄,为什么你不喜欢美人,独独爱花?”是小芽苞,只是……他怎生 挑的问题? 挨向屋边,玉棠儿见着屋后泥地上的两人,路恭臣正替马匹刷着马鬃,而问着 让她渗汗问题的花精则蹲在地上,抬眼望他。 又刷了马鬃两下,路恭臣看向蹲地的人,笑道:“我怎么觉得有时候你比棠儿 聪明?” 小芽苞比她聪明?说的什么话!居然在她背后说长道短起来了!玉棠儿不禁提 耳密切注意。 “我比大仙……聪明?”呵呵!这话可将他捧上天了!花精低头捂嘴窃笑,不 过一会儿,他又抬起脸,收起笑容。“才不,大仙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无所不知、 无所不晓,我是傻小子,安能比?” 注意到玉芽有章法的遣词用语,路恭臣怀疑,却未点破,又夸赞道:“无论现 在如何,你将来该也能跟你家大仙一样。” 损了脑儿的娃儿,说话怎能如此有条理?其实他早对这点存疑,有时他根本觉 得他是佯装的。 不过说出无益,所以至今他仍让他们安于现状。 “呵呵!是真的吗?”如果这百千年里有可能,他恐怕真要笑咧嘴了。 因为每个花精最最希望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和海棠花神一样,位列仙班,受 大家景仰嘛。 路恭臣一句话哄得他全身飘飘然,可所幸还有自知之明,他再次抚平频频窃笑 的嘴巴,又问:“其实我觉得您和我家大仙还挺合适的。” 什么?这小子居然又说这浑话了!玉棠儿心头虽惊,但还是忍不住想听听路恭 臣的回答,于是她的耳朵又拉得更长些。 “我和棠儿?” “嗯嗯。”点头如捣蒜。 手下忙着将一桶粱秣置于马首前,让马儿止饥,而后他正色问:“你怎会这么 觉得?” “我怎会这么觉得?”这么明显,谁都看得出来。“我瞧状元老兄您根本就喜 欢咱家大仙,要不然您怎会和大仙睡一起?” 这事非同小可!神和人,呵呵!是神和人喔!他小小头颅里正打着某个主意。 睡一起?这……怎么回事?墙后,玉棠儿听得是脸红心跳。 整整一个晚上,她都没察觉有什么怪异处呀,呃……虽然她始终是处于熟睡状 态,可小芽苞要有发现,也应该…… “睡一起?”路恭臣嘴边噙笑。 “就是,我亲眼瞧见的。”小手拳紧,像抓到什么把柄似地。 “昨晚我是和她睡一起。”路恭臣抚着马背,笑道。 玉芽兴奋地就要大笑。“那……” “可是中间还躺了个你。你忘了,这茶铺不是让人打尖的地方,昨天是因为我 们一行无地方歇脚,所以茶铺的老爹才好心腾出一间小屋让我们歇一宿,床榻还算 大,就勉强挤三人了。”这小娃儿脑袋里有着什么盘算,他可也还能明白个几分。 “这……”但他明明早醒了,却一直拿眼瞧住他家大仙,还赖了好久才起身, 这可不假啊。 唉唉,罢了,这个他一定也不会承认,耍赖计划失败,小芽苞泄气地垮了肩, 但转眼,他又忙振作—— “喀,别说我小没头脑,我可清楚,状元兄您心里还有主意的。” “哦?什么主意?”将周遭东西整理妥当,路恭臣准备要让马匹归位,等会儿 用完早膳就要启程,约莫再走个半天,午时就能进入卧仙村了。 “你让我家大仙佯装您的未婚妻,除了是要将路大娘拐回状元府,一定还有其 它目的对不对?”什么目的他不晓得,可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盯住花精一张机灵的脸,路恭臣就算想把话藏到最后,此刻却也不自觉要喃喃 出口:“……我是别有目的。” “我就知道,呵呵!什么目的,您告诉我,我不会去告诉我家大仙的!”蓦地, 他雀跃不已。 路恭臣唇角轻扬。“我带她回卧仙村老家,除了要讨我娘欢心之外,还有……” “姑娘,起身了怎没告诉咱?咱好让咱家婆子帮你准备水抹抹脸呀。”一道老 声,狠狠骇了正聚精会神聆听路恭臣话的玉棠儿一跳。 她猛然转身,面对身后的一老一少,尴尬地笑开脸。 “您……您老早呀,不必这么麻烦,等会我自己找水随便随便就成。” 哎呀!刚刚差一点就让她听到路恭臣心里头的秘密,那秘密说不定还对他们此 次的任务有极大助益哩。 固然昨夜里他俩中间隔个小芽苞,但是这对不爱美人的他来说,实在是个非常 大的进步了。 “这怎么行?我们都拿了公子的银两了。”老叟身后站着的青年说道。他身材 结实,笑容略带腼腆,温煦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玉棠儿身上。 她娇俏的模样与亲切可人的气质,是他一个乡野男子甚少见着的,难免心生倾 慕。 想当然尔,这两人热情且不算小的招呼声必然引来路恭臣的注意,他牵着马, 走了过来,而刚刚还话多多的花精,此时则将嘴儿牢牢闭紧,跟在路恭臣身后走来。 “睡饱了?”路恭臣柔声问。 闻言,玉棠儿点点头。 看着这一对生得赏心悦目的男女,老叟也开心。 “你们俩生得可斯文,挺适合,不像我家的……” “人家说不定是兄妹,您说得这么快,我好梦都碎了!”青年直肠子,话出口 得快,动作也快。“姑娘,我丫娘已经将早点备好,我带你过去。” 他笑,也只对玉棠儿一个人笑,手臂一抬,就要将她搀往茶站前厅。 “不好让大家忙。”路恭臣忙横身往青年与玉棠儿中间一站。“我们还得赶路, 早膳就带在车上用。” “?”小芽苞和玉棠儿不约而同地瞧向他。就吃顿早膳,真有这么急吗?他这 样子明明就像…… “棠儿,走吧,早点动身,早点到达,我娘也早一些高兴。”他从青年手中带 过满脸疑惑的玉棠儿。 “你娘?”他娘不是她的娘?那他们就不是兄妹了,青年有些失望,但仍不太 死心,旋即追问:“兄台和姑娘……不是兄妹吗?” 路恭臣回头看,眼神里有着宣示。“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 ??? 戏码预演?假戏真作?还是只是玩笑话来着?不过她看他却更像是在……吃醋 耶。 马车一颠一颠,玉棠儿的心也就跟着一鼓一鼓,她想着路恭臣方才在茶铺说的 那句话,虽然窃喜,却不敢笑出来。 直到她再度抬起头看向路恭臣,而路恭臣也很有默契地回眼看她,他对她温温 一笑。 不禁,她噎了喉。“咳咳。” “怎么了?”他帮她拍背,因为小芽苞喊车里闷,已经到车外与车夫一起驾车 去了,因此棚内就只剩他俩。 “好……好了,没事了。”她扯开朱唇哂笑。 以往都是她为了某些目的主动向他示好,今天却换成他对她这么温柔,除了那 抑制不住的幸福感,她还真的有些不适应哩。 “恭臣大哥,我……” “刚刚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那么说。”玉棠儿未启口,他倒先说 了。“你只答应我在我娘面前佯装我未过门的妻子,我逾矩了。” 玉棠儿听了,连忙摇头。“没这么严重呀,无须在意。”奇怪! 他跟她道歉, 她怎会觉得有点失望呢? 是不是她自作多情以为他在吃醋,所以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脸上微现窘意, 她连忙别开脸,改以拿袖随意扇风掩饰那不自然。 只是她扇呀扇地,无意间将自己身上的香味扇了路恭臣满面,他下意识捉住她 扇风的手,她讶然看着他。 “别扬了,让我瞧瞧你的手。”他想也晓得她正生窘中。“第一天见面时,你 手上受的伤应该好得完全了吧?” 他掀开她遮着掌的袖,让她生了疤的白细手掌摊在他眼前。 她还以为他捉她的手是嫌她烦哩,原来! “呵!都好了,我的痊愈力比任何人都强的。”她可是神字辈的喔,拿唾沫涂 涂就也日有起色。 “那就好。”又仔仔细细审视她的虎口一遍,便将她的手安回她的膝盖,专注 的眼则又定向前头的棚帘。 可玉棠儿前一刻的窘迫感,已因他自然的关心动作而消逝无踪,现在,反倒是 他显得有些怪异。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呀?”忍不住,她问。 其实他心肠好得不得了,只是话少,有疑问也少发问,总等人自己曝短,他才 又接话。 所以莫怪人要觉得他不近人情,又冷冰冰了。 看向她,路恭臣终于也忍不住地回问:“我是有话想对你说,但在这之前,你 是不是该先对我说什么呢?” 他心里,有着对“她”的信诺,若非“她”主动,他势必不得先开口的。路恭 臣极认真地等待她的回应。 可玉棠儿却压根儿摸不着头绪。“我……要说什么?”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早知道她和芽苞不是凡人? 不不!不太可能!那……难不成他是要她说她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他?如果是这 个,那她说出来该也没什么关系。“如果你是要我说这个,那我说没关系。我承认 我是喜欢你,但是这话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让小芽苞知道,要不然他可有得吵的。” 她搔搔白贝般的耳,恍若涂了胭脂的唇又是一扬。 “你喜欢我?”意外的收获,让路恭臣不由得讶问。 “嘘嘘!我才要你小声点的,怎么又——”她的手掌忙不迭覆上他的嘴,就怕 外头的花精听到。 怪了!她什么时候这么怕芽苞来着? “你人虽然话少了点,但是心地善良,我当然喜欢你呀。”探了探棚帘,确定 外头没动静,她这才安心回过头想将手搁下,哪知路恭臣却稳稳地捉住她的手,按 在自己的唇边,不让回去…… “棠儿。” “你……”感觉到手心上头的一处温热,她的心跳就控制不住地要漏了拍,顿 时,燥热更烧上了她的脸,薰红了她的颊。 “这话,就只有你会对我说了。” “这个……只要是了解你一点的人,都会这么觉得的,我只是实话实说呀。” 他看得她呼吸急促、颊儿更绯红,近近瞧更像一株霞光下的胭脂海棠,转眼就要偷 了人的心。“是你说的,意义就不同。” 是不同,因为他喜欢她甚于任何人,此刻他终于有所醒悟,遑论她是否真是多 年前的那个“她”,他是真的为她倾心了。 他居然说她对他意义不同,真是令人感动!“我好高兴听你这么说呵。”霎时, 她唇边的嫣然又更扣人心弦了。 “嘘!”这回,换他拿手捂上她的嘴,但当手移去之后,覆上的却是他的唇。 他……他这是?玉棠儿瞪大眼珠看着他的脸贴在自己脸上,而他的唇则印着自 己的,霍然间,她只觉得像喝了百千坛瑶池美酒一样,薰然欲醉。 他捧着她的小脸,灵活的唇舌又贪心地掏探了她的唇瓣数下,最后啄向她润洁 的额。“我……也喜欢你。” 非常认真地看着她,他将这句话丢进她心里,跟着悦然一笑。“外面,卧仙村 到了。” ??? 嘻嘻嘻! 她怎么觉得,下了凡的自己根本不是为了任务而来,而是为了中他的计而来? 中他的迷魂计,中他的失心计,中他的诓神计、美男计、香吻计…… 掩着嘴儿甜笑,到下了马车,站在路家祖屋的大门前,玉棠儿犹觉得脚下飘浮, 一颗心跃跃然,直到一股香味飘进她鼻间,和一声吆喝—— “浑小子,你总算记得家里还有个老娘我了!”一道圆滚滚的身影自屋里走了 出来,站在亮亮天光下,她个头虽不高大,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娇小,因为她有着一 副可以壮大声势的大嗓门。 “娘!”许久不见,路恭臣对唯一的亲人只有思念,他长臂一张,就将章氏的 身影没进了怀里。 那热情的态度真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就是那青阳县里爱花不爱人、对人一板一 眼的路大状元郎了。 “今儿个怎舍得回来?你丫娘我还是老样子,其实也甭看了!”推了推路恭臣 不同于文弱书生的健壮膀子,她佯嗔道。 “恭臣这次回来,是想将娘接回青阳县去的。”没隐瞒来意,因为这本就是他 回来的目的。 以往他公事忙,又晓得他娘个性固执,所以多先让人回来问过,但每回也多吃 到闭门羹,就因为他没照着她的意愿来。 但这一次…… “等等!”突地,他身前的人一喊,更急急推开他挡路的身躯。“那是?” 顺着章氏的视线回望,马车前是一身粉绛色的玉棠儿和淡绿着装的小玉芽,他 们正漾开笑脸,十分尽责地吸引章氏的注意。 “是棠儿和芽苞,他们是……” “别说,我自己过去探探。”儿子什么时候要看都有,但是其他的…… 嘿嘿!她心头暗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未稍动,毕竟她不清楚今天儿子带回来的 是真货还是假货。是假货她可不饶他! “大娘。”对着迎过来的人,玉棠儿唤道,而待章氏在她身边绕了一圈,观察 了一回,她这才发现,为娘的与儿子身上居然有着相同的味道——就是那较一般人 为重的花香味。 莫非路大娘也得了“花煞”? 不禁,她居然想起那自行制造的名词,于是忽地一笑。 “笑什么?”在玉棠儿面前站定,发现两人一般高,只是章氏有着妇人肚腩, 圆润多些。 “笑路大娘和恭臣大哥一个模样,又两个模样。”她莫测高深地抿唇。 “你这娃儿说话颠三倒四,一个就一个,两个就两个,哪那么多花样。”她不 以为意地哼了句,可一会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不过,你要想说来让我 听听,我也不会介意。” “好,棠儿说给大娘听。不过是到里头说,这里日头大,大娘的脸都给晒红了。” 她亲切地执起章氏的手,举步就往里头搀。 章氏也没给为难,就依着她的意,让她搀进了自家门户,而后头的路恭臣虽惊 讶于他娘合作的态度,但还是喜悦地跟进大厅。 章氏在主位坐了下来,看着趁机观望环境的玉棠儿。“你叫棠儿?” “嗯。”点点头。 “我坐好了,可以说了。”她瞧这女娃儿气质不凡,应该是好人家的闺女,配 她家憨小子倒挺登对呵。原来她家的小子不挑则已,一挑惊人,她还以为他要打一 辈子光棍,而她也要到老抱不着孙了!她暗笑。 “好,我说。我说大娘和恭臣大哥一个样,长得一个好样,好眉好眼好鼻好嘴, 福气佳。” “我大字不识一个,哪像了!你嘴这么甜,哪儿学的!”她老人家吃软不吃硬, 玉棠儿正好对了她的味儿。 “从那儿学的。”她比比天。“老天爷看人给的运,大娘和恭臣大哥的运都是 与天俱来的。” 是呀,就连她的签运都是老天爷给的!吊吊眼,吐吐舌。 “那啥叫做两个模样呢?” “两个模样?呵!让我来举举例。”她要路恭臣站到章氏身边,而后她先对章 氏的颊啵了一记响吻,而后又迅雷不及掩耳地踮脚在路恭臣的下颔也给了一记。 “好个不拘小节的娃儿,给这见面礼!”章氏笑得合不拢嘴。 “棠儿你……”高堂在座,路恭臣当然面露赧色。 玉棠霎时笑开。 “瞧,这就叫做两个模样。路大娘性情爽朗,与棠儿不熟悉却欣然接受棠儿的 亲近;而恭臣大哥虽然跟棠儿熟,可性情温吞,一个小动作都难接受。” “我什么时候温吞不接受了?”忍不住抗议,孰料他娘居然在这个时候附和起 来了—— “就这个时候呀!”她站起圆润的身躯,忙帮腔:“如果不是像棠儿说的这样, 你怎会到现在都没给我老人家生个孙抱抱,还一个劲儿的要我搬?没孙好抱,我养 我的花、种我的草还来得快活。” “娘!” “好好!我没时间搭理你,棠儿以后跟我的关系非比寻常,今天没做顿好吃的 怎成?”她暗示路恭臣将玉棠儿领进内院休息,跟着她对一直站在旁侧观望的花精 芽苞招手道:“丫姐生得好,你也给生得灵巧,走走!别老是捧着那盆芍药花,跟 大娘到后头,有糖嘴儿可吃了。” “好啊、好啊!芽苞跟大娘去吃糖!”一手捧着芍药,另一手则抓起章氏递来 的手,十分合作地往后头去。 厅上就剩下两个被刻意撮合的人。 “棠儿。” “嗯?” “有件事虽然我现在已经开始试着想淡忘,但是我觉得还是得跟你说。”毕竟, 他是因为“她”才会去注意她。 “是不是关于你为何迟迟无成家意愿的事?”呵呵!她的脑子从没像现在这般 清楚过,不过他要想将这秘密告诉她,那是再好不过了,因为这可以帮她解了他的 心结,更可以帮她…… “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他突地执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心窝。“跟 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