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三角地文/丛治辰(1) 三角地(丛治辰) 那时夏天也不像现在这样喧嚣。小邮局旁边的报刊亭空空荡荡,隔街两座破 败的宿舍楼,藏青色,笨拙的影子小心翼翼探出马路牙子。街上路人三五个,在 浓密的树荫下默默行走。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枝叶间洒下的明媚阳光晃了 眼睛,在他们的面庞上轻轻跳跃。 沿街走到尽头,正对长长一排宣传墙,玻璃橱窗里端正地摆放印刷精美的海 报展板。学术十杰,优秀学生干部表彰,北大年度建设成就,等等,正襟危坐, 衣冠楚楚。而三角地落寞地站在一旁。那是夏日的午后,太阳尚未向西过多偏移 时的落寞,能想象得出吗?蝉声嘶叫如泣,拉长午后缓慢的时光,就像童年时蹲 在路中间看蚂蚁的你突然转过头来,黄土飞扬的马路一直向远处延伸。阳光浓烈 有如一管炙烤爆裂的桔黄色油画染料,涂抹在16楼挂满窗子的北墙,以及三角地 几面铁锈斑驳的布告栏上。小广告层层叠加如补丁,培训机构花色繁多任君挑选, 校内学生床位三百一月,可以日租。发脆的纸角微微颤动,仿佛一触即碎,让你 想起家乡贴满性病广告的电线杆。 那时你只有十八岁,左脚支地停在单车上,略微有些喘息。沿清华西路骑车 过来,右首是干枯的万泉河,左首是北围墙,园里肥美的枝叶纷纷探出脑袋。拐 进颐和园路,你从未想过电视上那扇辉煌如王府的西校门前居然是这样的逼仄小 街。从校友桥冲下,轻快如鸟的两翼。西侧门旁小荷塘后面的秀美小山被围起来, 正在施工,一年之后连你也不能记起那座丑陋校史馆的前世前生。狭长如火车的 佟府饭店还在,门外摆一排白色塑料桌,撑开阳伞。穿黑色纱质吊带裙的姑娘坐 在伞下,娴静而放荡;她的男友坐在一旁,将脑袋放在她白得晃眼的大腿上;你 惊鸿一瞥,嘿嘿傻笑着飞快经过。二体的网球场破破烂烂,零星几个人在来回奔 跑,顶着大太阳,你看不懂他们跑些什么,鼓荡的热风吹起你的衬衫,一飘一飘 的。 北大的路纠结盘错,令你一度担心走丢,其实不管怎样七拐八拐,最后都会 通向三角地。就像把散落的线头收拾起来,打一个结。道路如蛛网般四面延伸, 不用多远就再次分岔,三角地因此成为一个中心,仿佛茕茕独立,却又如茧自缚, 令你感到莫名惆怅。你下车买了瓶水,坐在16楼后面的长椅喝完。那些将大字报 贴满墙,爬上16楼平台大声演讲的人们大概也放假回家,或已毕业离去,只留下 这座寂寥的校园。你平静地这样想。下午三四点,从东门出去,门外是大片胡同 平房,你在胡同深处找到一家书店。隔着胡同,对开的两间屋,光线昏暗,纸香 弥散,你突然想起小时在电视里看到的北京老城。站在胡同中间仰起脑袋,天空 没那么蓝,脏脏的,既没听到鸽哨,也没看到鸽群,而不时从胡同穿过的北京大 妈,让你恍惚如在故乡。 回忆有如明代梳妆台上那面镜子,美人轻轻放下去,再拾起时,容颜已老。 多好的芳华绝代,也不抵黄粱一梦的物是人非。十九岁你再来此地,东门外的胡 同平房已拆得断井残垣,凭吊良久之后数月,你才知那家隔着胡同对开的小书店 就是大名鼎鼎的万圣书园,如今迁到成府路上,在蓝旗营小区门外装修得典雅洁 净。可惜你始终再未爱上它的伪小资情境。九月,夏天即将过去,北京的蝉声依 旧很躁,而三角地张灯结彩,喧嚣如市。后来你想,你并非讨厌人群,只是不能 忍受粘湿汗味中不知所措的气息。他们同你一样,不过是大一新生,眼神清洁如 幼小的鹿,迷茫亦如幼小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