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一个迷局文/清平(1) 燕燕于飞 假如你有幸在北大度过青年时代 那么在此后的生涯中,无论走到哪里 北大都会在你的心中 因为北大是一个流动的圣节 一个迷局(清平) 对北大,我一直感觉可说不可写。人生百年,八十多万个小时的光阴,究竟 有多少已经和将要消耗在对它的谈论上?四个月前我们中文83级毕业二十年聚会, 一天一夜都在谈论它,那样的谈论,无论具体或抽象,兴奋或感伤,都可以夸张 地称作盛宴,的确是享受,但要把它们写下来,却甚无趣,没有多少可读性。这 些谈论,和我们更多时候在另一些场合被偶然触发的对北大的回忆、今非昔比的 感慨是一样的,都是貌似个人经验的大众经验,装在相似的道德容器和情感容器 中,略无孤立性可言。可以推想一条巷子、一个家族、一座城市,乃至一个祖国, 在两个以上相关者之间引发的回忆和喟叹概莫如是。所以我想,要写,就写点突 兀的吧。 1987年6 月底或7 月初的一天上午,我送走了32楼416 同屋中的最后一位。 阳光强烈,校园依旧,我是否马上回到宿舍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一个极 其猛烈的念头是: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要在32楼416 待到被赶走。我还有比较多 的米票、面票、粮票、菜票,不够还可以去换,换多用不了还可以去退,我也还 有足够多的钱去海淀镇上的良友书店租武侠看。最让我一想起就兴奋的是,我从 此彻底自由了,就我一个人了,晚上可以通宵不关灯了,可以想唱就唱,想不起 床就不起床了。虽然北大四年一直很自由,至少比别的学校的学生要自由不知多 少倍,但再多的自由上面总还顶着一棵更自由的草,现在我可以把这棵草拔下来 了。第二天早上,或者中午醒来,我一下傻了,那种突然由熟悉转为陌生的感觉, 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和描述,我只能说接近凄凉,惶恐,怀疑,惊悚," 怎么 回事?人呢?" ……现在能比较清楚地记起来的有两点:一,不真实的感觉。好 像不是刚过去一天一夜,而是被人蒙了眼睛,下了迷药,施了魔法,变了戏法, 反正是时间被抽走了多少完全不知道,不知所措,但这感觉消失的速度非常快, 快到来不及在记忆里扎根,快到我现在写下这种感觉时心里很虚,像是在传播别 人的谎言时又加进了自己的谎言,对这些描述的真实性一点把握也没有,却还要 别人去相信,可谓" 不真实的不真实" 。二,微笑。迅速之后,必定是一个停顿。 其实我回忆中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这个停顿的微笑,它出现在我脸上就像演戏一样。 这是对那种无法再现的感觉的本能反抗,非常有力量,比童年时独自卧病在床因 恐惧而攥在手里的《毛主席语录》还要有力量。我一个人在北大的最后十几天黑 户口生涯就从这个微笑开始了,它担当的是救世主的角色:我刚抓住头顶那棵更 自由的草,还来不及拔出来,还来不及使上劲,整个身子就突然陷入了泥淖,而 它一伸手就将我从泥淖中拔了出来。此后二十年,它成了我最称手的家伙,无往 而不利。 无论如何,这北大四年旧生活的尾声,这短暂的新生活," 一个人的32楼416", 应该是值得好好写一写的。 然而,我写不了。这十几天是怎么过的,干过什么、没干过什么,我完全记 不起来了,仿佛" 微笑的救世主" 拉了我一把之后,顺手带走了记忆。果真是这 样,我应该感谢他。二十年来,我不时会做一个经典的梦:好不容易等到下课, 想着要吃某道菜,拼命赶去学三,但排到我时发现自己没带饭盆,急忙赶回去拿 饭盆,却找不到我住的宿舍了,几经打听,被告知我找错了地方,我的宿舍在另 一个楼里,赶去那楼,找到印象中的自己的宿舍,发现已经没空铺位了,而住着 的,是一堆早已毕业又赖着不走的人,我在幽暗的楼道里找来找去,总算在一间 宿舍找到一个空铺位,刚刚放下行李,有一个人过来问我,嗳,你也来了啊,你 是哪年毕业的?我开始拼命回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像是1886年毕业的,一会儿 又恍然大悟,我哪里毕业了啊,是1978年想毕业,但后来又改主意读研究生,因 为突然的社会变故,耽误了几年,那么,我应该到1976年才毕业,而现在才1992 年啊,我正这样想,忽然听见隔壁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徐永那带点羞涩的骄傲的 声调,我一下兴奋起来,站起来就往外冲,差点和一人撞个满怀,这人摆着手, 带着大男孩的招牌坏笑说,干吗这么急急忙忙,我们这不都来了么,我一看,是 东子……这个梦,和我大部分梦不同的一点,是我在梦里完全没有警惕过这是不 是只是一个梦,而我一般在梦里,无论噩梦还是美梦,都会想,这是不是一个梦? 或者对自己说,这是梦。非常肯定。我相信这个让我永远待在北大的梦,是" 微 笑的救世主" 带走记忆所造就的,是他深刻理解了往事的意义,把缅怀的半成品 拿走,做成成品再还给了我。这个无比虚假而又极具真实迷惑性的梦让我恒久地 享有北大生活,并使我知晓,往事是用来缅怀的,真实的记忆并不比虚假的梦更 有意义,因为在记忆的努力中,作为历史真相的往事的细节早已无法重现了。这 个梦每次做都会略有不同,但其中包含的焦急、庆幸、疑惑、惊喜、感伤、得意 等情绪却始终如一。奇怪的是,不管这梦如何变化,其中的场景总不是真实的北 大,熟悉的学三食堂、32楼、三角地、未名湖都从未在这个" 北大之梦" 中出现 过——北大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和这个" 北大之梦" 发生联系!二十年来, 我在一个无中生有的陌生之地反复地做着" 北大之梦" ,以至这个因为反复出现 而变得异常熟悉的地方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北大,这的确太小说,也太心理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