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一点往事文/洪子诚(1) 梦入少年丛 王瑶先生的书斋妙语极多。某次,不知怎么谈起一个人与他母校的关联,他 放下他那有名的烟斗从容道来:如果毕业的学生名气比学校大,学校就积累你的 名气成为名校;反过来,学校的名气就输送给你了(大意)。我不知道先生是否 有意鼓励我们做出大学问,也不知听众中其他同学作何感想。我当日就悟到:我 将永远浸透在母校的光芒和温煦之中了。 一点往事(洪子诚) 1965年秋天到1966年上半年,我和学生一起,在北京近郊农村的朝阳区小红 门参加" 四清" (" 社会主义教育" 运动)。那时,我毕业留校任教已有四个多 年头。6 月1 日,中央电台广播了聂元梓等人写的大字报后,学校很快派进" 工 作队" ,并要我们立即返回,参加被称作" 文化大革命" 的运动。踏入校门,看 到到处贴满大字报,到处是骚动激昂的人群:这很有点像我想象中的或从文学作 品看来的" 法国大革命" (或俄国" 十月革命" )的样子。按当时的规定,我不 再到学生的班里去,而是返回教研室,教师集中学习、开会。 6 月上旬的一天,我任班主任的那个班的一个学生干部来到我的宿舍。敲开 门后,站着,且神情严肃地通知,下午去参加他们的班会。我问会议的内容,他 不肯坐下,也没有回答便径自离开。下午两点我来到32楼,楼道里贴满了大字报。 也有关于我的,还配有漫画,好像是契诃夫小说中的人物凡卡在跟我说着什么— —《凡卡》是我给他们上写作课时分析过的文章。我来不及细看,屋里出奇的安 静;都看着我,却没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看到床的上下层和过道都坐满了人,只 有靠窗边空着个凳子:意识到这是我的座位。便低着脑袋,匆匆走到窗边坐下。 这时,主持人宣布:" 今天我们开班会,对洪子诚同志进行批判。" 这突如 其来的" 批判" ,和突如其来的" 同志" 的称呼,顿时使我陷于慌乱之中,没有 一点思想准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着便听到" 洪子诚你要仔细听大家的发言, 老老实实检查自己……" 的话。于是,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笔记本,转身面向 桌子做着记录。从批判发言中,我逐渐明白了我的问题是什么。一是在教学中, 散布资产阶级毒素,特别是小资阶级情调。另一是当班主任犯了" 阶级路线错误 " ,重用出身反动阶级家庭的学生;不错,支部和班会干部大部分出身革命干部 和贫下中农家庭,但" 洪子诚没有真正依靠我们,思想深处是喜欢那些少爷、那 些小姐的" 。发言有的尖锐激烈,有的语调措辞却有些迟疑;前些天还称我老师, 现在当着我的面,不知怎样才能做到理直气壮呼我的名字。桌子是靠墙放的,这 使我记录时可以不面对学生,情绪也因此稍稍安定。 大约过了一个多钟点,已经有些平淡的会议,突然出现一个小" 高潮" 。一 位坐在上铺的学生揭露我在课堂上" 放毒" ,说到激动处,放声大哭起来。" 你 不让我们写游行见到毛主席,是什么居心?!我们革命干部、贫下中农子女最热 爱伟大领袖,我们最最盼望、最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见到他老人家,你却不让我 们写……" 他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这真诚、发自肺腑的控诉,引起在场许多 人的共鸣;有人便领着呼起" 毛主席万岁" 的口号。我愣住了,但他说的确有其 事。在写作课上(毕业后我一直给中文系和文科各系上" 写作课" ),通常对一 年级刚进校的学生,会出" 初到北大" 之类的作文题,许多人便自然会写他们参 加国庆游行的情景。在文章讲评时我好像说到,如果我们要战胜平庸,就要注意 和培养你的敏感,发现你的真实体验;拿游行这件事来说,每个人的发现是不相 同的,因此,不要千篇一律地从准备、出发,写到见到毛主席,到最后回到学校 ;可以写出发之前,也可以写归来之后;你所认为最重要的,并不一定是最值得 写的……这个同学说的,应该是指这件事了。在这个" 高潮" 出现之后,批判会 倒不知如何再进行下去。于是,主持人宣布结束。屋子里又回复到开始前那种异 样的安静。我收起本子,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下,匆匆离开。 回到宿舍,从本子上一条一条地看着我的" 错误" ,越看越觉得伤心、委屈, 甚至产生怨恨的情绪。回想着我如何认真准备每一次课,如何批改每一篇文章, 在上面密密地写着批语,如何对学生个别指出存在的问题。我忘记了当时的社会 和社会心态,钻牛角尖一样想不通,真诚的劳动为何得不到承认,反而受到指责。 很长一段时间,便陷于" 自艾自怜" 的沮丧之中,并为这种情绪的合理找到解释。 但这件事很快就被" 我们" 忘记。说" 我们" ,是因为不管学生,还是我,都被 引导、并投入到对更大的事件,和更大的人物的关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在那 几年,也已成为家常便饭。我和学生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很快也恢复到原先的 状况。而且,好像是一种默契,关于那次批判会,我们后来谁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但是,对我来说,存在于心理上的隔阂、障碍,却没有完全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