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融入我的大学文/吴福辉(2) 等到进了学校,对于北大在学问上的大气便更有了领悟了。我记得第一次与 导师见面,王瑶先生指导订学习计划,便告诫要注意读原来的报刊杂志,一可了 解作家作品出现的环境、气氛,二可了解原始初刊的版本情况(后来版本有的经 过改动),进入作家当初写作的实地实境。要造成" 专业敏感" 。读书时要思路 开阔,觉得脑子里有许多题目,觉得时间不够用,就有希望了。如果总是需别人 出题目,那就糟了。这次谈话给我闻所未闻的印象。我们的学习主要是坐图书馆, 至于听校内外的讲课、讲演倒还在其次。严家炎老师开出的书单,包括作品单行 本、报刊、理论,足有几百部以上,洋洋大观。却并不硬性要求一本本读完。辅 之于师生共同参加的" 专题讲座与讨论" ,倒是经常的。办法是一人准备,讲述, 然后师生自由讨论,训练研究问题的方法。还要准备第一年结束时的学科考核, 有笔试有口试,请外面专家给你作鉴定。这个比第三年的论文答辩还难。这些做 法远不能概括全部,但回想起十多年后学术界逐渐流行起来的说法、做法,北大 确乎是先行的。王瑶先生以严格著称,批评起学生来字字声声都砸在你心上,不 留含糊。但私下里谈起感兴趣的话题,他会突然用浓重的山西口音丝丝地迸出连 珠妙语,真比他的论文生动十倍。而且一句话没等你反应过来,他自己先笑起来。 这笑还极富传染性。我还能记得先生的谈吐,比如谈专业的" 敏感性" ,说像打 毛衣,不会织的着眼于好看不好看,会织的可就能看出上七针、下八针的织法来。 谈到资料要积累,学术动态也要积累,打的比喻是好比后台不丰富(不妨杂乱点), 前台演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还劝我们不要妄自菲薄,说做的学问虽然是历史, 不要以为后人、局外人就无从研究。历史往往是没有参加过这段历史的人研究的。 因为当事者的经验、感情都太丰富,弄不好反而糊涂,等等,等等。这个学校就 是这样迅速地将你推向学术前沿,并从中提高你的求知信心。一个人,大学时期 真正学得的知识是有限的,而学习的自信心却终身受用。听着先生的这些话,你 身上的一股学术之气和做人之气就陡然升起来了。 什么是北大学风?我觉得系里的一大批老先生,我们的教师,他们的道德文 章,就是具体的北大品格所在。不然,这个未名湖校园本来是燕京大学的所在地, 凭什么会得沙滩红楼的人气、文气呢?1978年入校的我们有福了。虽然我们已经 不能如四五十年代的学长一样,有幸聆听到那么多前辈的声音,但这批" 国宝" 一部分还健在,我们是最后一批听到他们教诲的学生了。我们进校时,沉钟社的 剧作家、五四火烧赵家楼的先锋杨晦先生还是中文系主任,等毕业时系主任才是 王瑶先生的同学季镇淮先生。毕业照相,还有杨晦、王力、朱德熙、周祖谟、林 庚各位先生前来正襟危坐。吴组缃先生那天去社科院讲课,结果没有和我们留下 合影,是学生的终生憾事。吴先生在系里声望高,他既是我们心仪的三十年代小 说家,又是著名学者、研究《红楼梦》、《儒林外史》的专家。他也以严格闻名。 系里流传他和王瑶先生讨论学位论文的字数,吴先生说只需写一万字,写多了谁 看?他的名言之一是:说吴组缃是人,这没有新东西,虽然正确;说吴组缃是司 机,可能是错的,但能引起讨论,最后才得出吴组缃是没有改造好的知识分子的 结论。可叹我们许多论文都是先生批评的" 吴组缃是人" 模式的。我至今后悔, 当年乐黛云先生加入辅导我们的教师队伍之后,她曾经问我们谁愿意研究吴先生 小说。可我怕挨他,不敢报名。直到一次听他讲小说史,阶梯教室里满坑满谷, 盛况空前,系里资深职员深恐校内学生抢不着座位,出来要求限制旁听,吴先生 毫不客气地加以阻止道:" 在北大,从来没有拒绝旁听生的历史,我们今天也不 能!这是北大的校风,北大的传统!" 我后来在散文《一株遒劲独立的老树》中 回忆了当年的情景,说:我心里一热,顿时觉得吴先生的" 铁面" 在眼前融化了。 以至这些年下来,先生讲的小说史课已经淡忘,惟独这几句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反 越加鲜明。我自认是那天,才走入北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