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T23 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弹。
这张床,变成一座孤岛,漂流在回忆的河里。荒芜而凄凉。回忆像潮涌一般,
在四周翻复,最终将她淹没。她终于明白,自从那只强壮的手臂在汹涌的站台上从
背后抱住她,她就已经开始依恋那种气味,手臂上的气味,和手臂的主人。
她一直生活在他的气息里,当她开始尝试新的生活,就一直如此。
现在,这种气息突然间消失了,就像失去了生存的空气,她痛得无法呼吸。
她多么希望他只是暂时离开,不管要去多久,最终都会回来。
她想等他回家,就像平常那样。楼下的门外,会不会响起开门的声音?糖摒住
呼吸聆听着。
然而,这个房间太空旷,装满承载不了的孤独。
糖慢慢起身,开门,蓝泰思木的房间在隔壁。她轻轻推开他的门,房间的落日
把她寂寞的影子拉长。他的黑色香烟,还留在桌子上。她曾经在他的座椅上缅怀另
外一个男人,如果早知道是这样,她宁愿那时候多花一些思念的时间给他。
糖在那张椅子上坐下来,拉开抽屉,一些透明的小药丸闪着光蹦跳出来。
糖悲哀地看着它们,最后笑了笑,眼泪落到微笑的唇角上。这一生也许本该孤
独。也许就要这么孤独下去,孤独地坐在这里,没有其他事可干。
糖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黑夜浸入,月光把这房间和蓝泰思木有关的一切都吻
了吻,拢在自己黯淡的光影里,就好像即将要把它们带走,随他而去。
恍惚中仿佛记得他曾经隔着遥远的距离对她说:“我爱你,你呢?”
然而此刻,他的身体已经碎裂成千万片,被茫茫宇宙中的黑暗驱逐四散,灵魂
将会无休无止地流浪,永远听不到她的回答。
泪水突然间变得汹涌,糖再也不忍受不了,她奔出蓝泰思木的房间,冲下楼去。
她要离开这里,不能再看这些,她会在疼痛中死去。
糖急切地拉开门。脸上的表情变得错愕,心跳都消失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
睛。
蓝泰思木站在门外。
糖简直快被蓝泰思木吓坏了,他就站在那里,人很狼狈,但是却固执地微笑着。
糖盯住他灰绿色的梦一般的眼眸,足足盯了几秒钟,忽然冲上去,紧紧搂住他。
她不在乎他是人是鬼,她只知道他回来了,如此完整,没有变成碎片。这就足
够了。只要让她抱着他,感觉他胸膛的温暖。
蓝泰思木把头靠在糖的肩膀上。糖闭上眼睛,她又闻到了他的气息,像是又有
了生存的空气。
“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只是回来看看我?”糖伏在他肩膀上天真地问,
感觉自己的声音像在梦游。
“是啊,我死了可还是放心不下你。”蓝泰思木好笑地回答,声音嘶哑,听上
去疲惫而憔悴。
糖抚摸着他真实的手臂,喃喃地说:“我爱你。”
蓝泰思木没有做声。
糖奇怪地眨眨眼睛,感觉他的头变沉了。她抬起头,轻轻晃了晃他,蓝泰思木
的身体顺着糖的肩膀滑下来。
“思木!蓝泰思木!”糖惊恐地叫起来。
她跪下来抱住他,蓝泰思木闭着双眼。他太累了,累得晕了过去。
他睡着了,深绿色的睫毛轻轻搭在眼睑上。
糖坐在床边,静静望着他。原来这个抽黑色香烟的男人一直都被装在心里,是
她永远不想失去的人。他面容沉重,好像藏了许多心事。糖心疼地望着他疲惫的倦
容,她不知道抽屉里的小药丸能不能缓解他的虚弱。
糖在想,这一次,蓝泰思木是带了怎样的一个故事回来。
蓝泰思木从飞船上走下来的时候,指挥中心的所有同事都跑来迎接他。他们把
他围住,激动而热烈。
蓝泰思木的宇航服破了,袖口和胸襟前留着一些残片和划口。
“你看起来不太好,思木。”汤盯着他的脸说,“还是先到休息室里睡一会吧。
半小时以后体检。”
“不用了,谢谢。我没什么,体检明天再说,我想先回家看看糖。”
汤沉吟了一下,“那好吧,你从后门走,前门全是等着采访你的记者。”
十分钟以后,蓝泰思木从更衣室里出来,直接开车从后门出了宇航局。
“他们很相爱。”休马站在宇航局的后门口,目送着蓝泰思木的车远去,羡慕
地说。
汤僵硬地笑了笑,风把她乳白色的美丽长发蓦地掀起,她转过头顾自走回宇航
局。
蓝泰思木的归航是一个奇迹。在飞船即将爆炸的情况下,惟一的解救办法就是
打开舱门,乘坐飞船内部储备的小型紧急救援飞船从大飞船的舱门口起飞,返回地
面。
但是当蓝泰思木转头发现一旁的控制台已经出现火花的时候,心往下沉了一下。
“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们。”蓝泰思木对一旁的鲁拉和番西桃说。
两个人都神情紧张地盯住蓝泰思木的嘴巴。
“你们看到那个控制台了吗?开启飞船舱门的按钮就在那上面,但是它现在被
火花包围了,我们没有办法接近它。”
“什,什么意思?”鲁拉结结巴巴地问。
“意思就是说,”蓝泰思木顿了顿,声音沉重:“飞船舱门打不开了,我们不
能坐小飞船逃走了。”
他看着两个人脸上比刚才更为恐惧的表情,内心的绝望一点不亚于他们。番西
桃的眼球惊恐得几乎突出眼眶。
“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鲁拉翕动着嘴唇,面色像纸一样苍白。
蓝泰思木摇摇头。
番西桃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蓝泰思木烦躁地背过身去,接通地面通讯系统,开始向地面指挥中心作飞船状
况的报告。番西桃和鲁拉在他后面抱头痛哭。
“飞船控制系统发生故障,现在开始有火花出现,无法接近控制台,我们出不
去了。”
“思木……”番西桃抽抽嗒嗒地走过来。
“什么?”蓝泰思木看了看时间,还剩45分钟。糖会在25分钟之内赶来,他就
快见到她了。最后的一面。
“你告诉我,是不是,现在只要可以按到那个按钮,舱门就能打开了?”番西
桃的眼神带着最后一线希望。
蓝泰思木叹口气,“怪我没跟你们解释清楚,控制台已经出现故障,开舱按钮
很可能受到牵连,假如我可以按到那个按钮,飞船会提前爆炸,这是情况之一。情
况之二,开舱按钮也许没事,按一下,舱门开启,但是,整个控制台会爆炸起火,
这是常规,就像在电脑开机状态下移动键盘插头,主板会被烧毁一样。控制台是由
特殊的坚固材质制造的,爆炸的碎片非常尖利,再加上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力,碎片
会穿透宇航服,插进身体的各个部位,动脉血管,甚至心脏。”
番西桃张大嘴巴,又倏地闭上。
“我不要你死。”她轻轻地说,又坚决摇摇头。
蓝泰思木笑了笑,“作为一个宇航员,如果我死了可以救你们两个,那就是我
的职责。只是假如我死了,没有人会操纵小型飞船,你们照样逃不出去。”
“我明白了。”番西桃虚弱地说,眼神依然停留在蓝泰思木身上,不肯移走,
她想把他看个够,但是似乎永远也不会看够。
蓝泰思木点上一支香烟,想要获得一点平静。这些话说完以后,他感到空前的
无能无力。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怎样,最后的结局还是一样的,与其是那样,还不
如多留一些时间,看看三个人各自牵挂的人。
“宇航局已经通知你们的家人,一会儿我们将和地面进行最后一次通话。你们
有什么话要说,好好想一想。”他心乱如麻。
他放心不下糖。
蓝泰思木最后一次向地面指挥中心报告情况,番西桃和鲁拉沉默地坐在旁边,
等待着和家人见面。
蓝泰思木平板的声音在整个控制舱里回响,时间一点点流逝。鲁拉脸上的肌肉
轻微抽搐着,番西桃的心跳正在加速,快得几乎要晕倒。她不停扭头看看蓝泰思木,
他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番西桃咬住嘴唇,眼泪又一次流下来。可是蓝泰思木并没
有看她。
最后一次报告完毕。时间还剩下12分钟。
画面转切,鲁拉看到了妻子悲痛欲绝的脸。
番西桃没有亲人,只有巴非多来宇航局看她。他唰地抬起手臂,隔着屏幕向他
的长官敬礼。番西桃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谢谢你,巴非多。”她声音含混地说。
“我会想念你的,长官。”巴非多瘦弱的肩膀在不停地抖。
番西桃竭力控制着内心涌上来的一阵阵难过,她想起以前曾经无数次地利用职
权欺负巴非多。
她胡乱抹抹眼泪,吸口气,说:“现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这是我这辈子最
大的决定。我也会想念你,巴非多。”
巴非多没有吭声,番西桃的话令他迷惑,他注视着他的长官低下头,简单整理
一下仪表,把绣着大红心的太空服抻平,然后,她抬起头,郑重其事地向巴非多敬
礼:“向所有三瓣嘴的小情人星警察敬礼!”又放下手,把脸凑近屏幕,“我差点
忘了一件事情。”
“什么?”
“我走了以后,你要继续帮我跟阿斯巴甜那个小妖精作对,一定要斗争到底!”
巴非多难过地笑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番西桃,她脸上凶巴巴的表情让他留
恋。
“请放心。”
“嗯。”番西桃满意地把脸收回,突然又难受地咧大嘴巴:“再见。”
“再,再见。”巴非多忍着悲痛勉强挤出这句话,他知道他们不会再见了,永
远都再见不到。
番西桃站起来,离开了屏幕。
距离飞船爆炸还有七分钟,蓝泰思木在等待着对面糖的回答。身后突然传来一
声巨响,屏幕上所有的画面都在瞬间消失,接着是飞船舱门缓缓开启的声音。他太
熟悉这种声音了。
蓝泰思木猛然转过身去,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立刻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控制台已经起火,番西桃被崩出一米开外,躺在地上,周身血流如注。
他跑过去,抱住番西桃。
她的宇航服已经破碎不堪,插满爆破的残片,头盔也炸得粉碎,面容模糊,脸
上糊满鲜血。但是还有一线知觉,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蓝泰思木。
番西桃的嘴唇嚅动几下,终于说出话来,声音像蚊子一样虚弱,“看来,我没
记错,你教过我的,蓝色按钮是用来打开舱门的。”一注鲜血顺着她嘴边淌出来。
蓝泰思木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他不能相信这就是他所认识的番西桃。他看着
她宇航服上的那颗可笑的红色大心被炸得破破烂烂,辨认不清。
番西桃顾自叹了口气,“我干了件莽撞的事……不过,我好像没把事情搞砸,
对吗?”她想对蓝泰思木调皮地笑笑,但是这个笑容刚刚咧到一半,就被身体的剧
痛阻止了,血液在不停地向身体之外奔涌,她快被抽空了。
“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番西桃的眼睛认真地望向蓝泰思木,她嘴
唇越来越苍白,眼睛开始充血,瞳孔也在慢慢扩散。
蓝泰思木摇摇头。他想起她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不要你死。”
“我一直以来,都想跟你说那三个字,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对你说出来
的。因为……”番西桃奋力喘息几下,浑身抖起来,她开始感觉寒冷,即使蓝泰思
木的拥抱也温暖不了。
这是最后的几口呼吸,空气正在离她远去。番西桃知道,她得抓紧时间了。
“这是……那天,你不陪我去逛街,我一个人,在街上发现了这个……”番西
桃颤抖着松开一只手,露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送你的……”番西桃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最终在她破碎的三瓣嘴中消失。
蓝泰思木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皮带扣,被血浸在手心里。
蓝泰思木不能自已,他突然间觉得她也是个需要保护的女人,他想把番西桃搂
得更紧。
但是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他。“时间不多了,还有五分钟,蓝先生。”鲁拉说,
他表情很镇静,但是眼睛里充满泪水。
蓝泰思木点点头。“跟我来。”
四分半钟以后,小型飞船从大飞船舱门口起飞。
那架恶梦一般的飞船在身后爆炸,流光四溅,火光照亮了太空的一角,爆炸的
巨响很快被四周巨大的空旷吸进去,一切又变得了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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