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M7唐府的伙房,整个呈现出一种土黄的色调。一张泥筑的长形平桌上杂乱地排
放着食物原料,各种新鲜蔬菜、水果、花瓷餐具,天顶垂下来的弯钩上挂着一整扇
猪肉,四周足有四、五个灶台,有三个伙计正忙作一团,一片热气腾腾。
棉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会做饭。这该如何是好?
一个满面通红的女人从烟雾中走过来,“你就是新来的伙夫?”
棉战战兢兢地盯着她肥硕的大脸,“是,在下就是。”
“去!”厨娘指指角落里一张闲置的小灶台,“把火生起来!”
棉眯起眼睛,好不容易分辨出那个灶台在哪儿。
“是是。”他忙跑过去,蹲在灶台跟前,观察了一下,感到为难。
“你磨蹭什么呢?快呀!”厨娘凶悍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
棉抓起旁边的一把木片,全数塞进炉灶里。他瞥到旁边有一块石头和一件小小
的铁器。
“这就是爸爸以前提过的火石吗?”
他把它们拿在手上,挨在一起,试着摩擦一下,火石上立刻有一颗火星冒出来。
“哎?唐朝这玩意儿还挺好用。”
“你嘟囔什么呢?赶紧生火啊!”
“是是。”棉忙不迭再次摩擦火石和铁器,这一次火星四溅,飞落到木片上,
炉镗里发出轻微的劈啪声。这下把火生起来了。
棉突然哎哟叫了一声,忙把火石丢在一旁,有火星溅到他手指上了。
“好烫好烫。”他不停吹着手指。
凤梅姐一直站在后面观察着,心想:“这是从哪儿淘弄出来的傻玩意儿啊,他
怎么能被送到唐府的伙房来?”
扇火的东西在哪儿?
棉转过头,想向厨娘询问一下。但刚一看到那双严厉的眼睛,立马又转回来。
他抬头发现灶台上有一把破扇子,原来在这儿啊。
棉心头暗喜,他乖乖扇着扇子,不时把头伸近一点观察着火势。一丛火苗从木
片的缝隙间蹿出来了。继续继续,棉鼓励着自己,更加用劲地扇着扇子。
一缕烟慢慢从炉灶里飘出来,越来越浓,棉感到呛鼻子,但手还在不停扇动。
猛烈的烟雾冲进鼻子,棉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在干什么?”厨娘在背后发威了。
“凤梅姐,该您炒菜了。”一个伙夫在那边喊。
“来了。”厨娘立刻春风满面地奔过去,又轮到她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她是唐
府里最受宠的厨子,老爷很久以前就升她做伙房的总管了。
棉松了一口气。他蹙紧眉头,继续对付着面前的炉灶。
灶台的大锅开始咕嘟作响,棉心头一喜,“水开了?”
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揭开硕大的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锅里泛着浓密的
水花,他高兴地回头喊道,“水开啦!水开啦!”
一个和他同样装束的伙夫急匆匆跑过来,他看了看锅里,“这里交给我,你去
再挑一桶水来。”
“哎!”棉应了一身,转了一圈,又转回来,“请问,水桶在哪?”
伙夫不耐烦地看看他,“在灶台后面。”
“哦。”棉绕过灶台,学着挑夫的样子,把两个木制圆桶担在肩上,他愣了愣,
“呃……请问,我到哪儿去挑水?”
那个伙夫更加不耐烦,“出了这个门,院子里的井。你就是新来的那个?”
“我是。”
伙夫把一盘胡萝卜片倒进锅里,“快去吧,耽误了凤梅姐要骂的。”
“哦,好的。”棉赶紧担着水桶跑出门去。
门外是一个小院,一条微型青石板路延伸到那口小井边上。
这幅画面其实很美,石砌的院墙之外,夕阳爬满天际,娇艳的桃花缀了满墙,
辘轳正在井口上吱呀作响,背后的门里,飘出人间烟火的温暖气味,傍晚十分,一
切古朴的风韵更加浓郁,棉有点陶醉,陷入宁静舒畅的片刻。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来:“快去吧,耽误了凤梅姐要骂的。”
棉回过神来,他还挑着扁担傻站在院子里做什么?棉赶紧放下扁担,他知道怎
么用水井挑水,这是常识,起码不会有生火那么难。
辘轳随着他笨拙的双手滚动着。一桶水原来是很沉的,棉的心凉了凉,他还要
把两桶水担回伙房。
棉加大力气,抓紧木头手柄,井里的水桶慢慢升上来,眼看着就要接近手边。
然后,该做什么呢?棉想了想,一只手牢牢按住手柄,另一只手谨慎地松开,去够
井里的桶。
汗水从脑门上流下来,棉喘口气,一不留神,手柄松动了,开始滑离手臂,慢
慢向反方向转动, 棉赶紧伸手去抓手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它越转越快,最后变
成飞速,疯狂地抽打着他的手臂。
棉感到手臂的剧痛,他的心脏都被震酥了。
“这就是我选择的生计。”棉苦笑着,艰难地爬起来。
一切都要重来一次。
棉精疲力竭,强忍着疼痛和满腔的恼火,终于把两桶水打满。他摇摇晃晃地踏
上青石板路,路面上铺满溅出来的水渍,棉没有办法控制重心了,他的鞋正在跟他
作对,棉脚下一滑,一个趔趄,伴随着“轰然巨响”,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棉趴在扁担上,“哼哼”地呻吟着,动弹不得。
伙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凤梅姐站在门口,眼睛里燃烧着怒火。
她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你这个废物!”
伙房里其他的伙夫把脑袋挤在门口窃笑。
棉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和沮丧过。
有人回过头去,高兴的表情霎时僵住了。
“你们才是废物,全部给我回去干活!”唐三彩厉声说。
小伙夫们不敢怠慢,赶紧乖乖地从唐三彩身边溜走。
凤梅姐不依不饶,“小姐,你看,这个新来的真是……”
“还有你,也去干活。”唐三彩僵硬地说。
凤梅姐表情有些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姐你别生气,我只是……”
唐三彩不再搭理她,径直跑向棉。
“棉!你受苦了。”她泪水涟涟,扯出手帕,替他擦着脸。棉自己并不知道,
他的脸已经被灶台熏黑了。
“是不是很痛?”
“唉。”棉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她拉起他的胳膊,看到上面一道道的抽痕。
“是谁虐待你了?是谁?”她语气变得愤怒。
“不是……”棉想对她解释一下。
唐三彩已经几步蹿回伙房里,“你们太过分了!凤梅姐,你过来给我解释一下!”
凤梅姐扭着臃肿的身子,委屈地挪向唐三彩。
棉已经自己爬到伙房门口,他轻声叫着唐三彩:“三彩,三彩姑娘,不关他们
的事,我自己弄的。唉……我现在……我需要点擦伤药。”
“哦,我马上带你回去。”唐三彩把棉扶起来,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走到门口,唐三彩回过头来,“我要把你们全部都赶出唐府!棉,我现在就带
你回我房间擦药。”
她扶着棉,一点一点走出去。
伙房里沉默了片刻。
一个小伙夫轻轻把门关好,所有人立刻炸开了锅。
“天老爷呀!小姐今天好可怕!”
“就是就是,她要把我们全部都赶走!”
“你们听见了吗?他管小姐叫‘三彩’,啧啧。”
“唉,她不会真的把我们都赶出去吧?”
“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根本就不会干活的样子,你看他笨手笨脚的,还有人护
着。哎,你说,小姐是不是看上他了?”
“不会吧,你看他其貌不扬的……”
“想不明白……”
“我们可惨了。”
“你们,全都给我闭嘴!”
所有人都立刻把嘴巴闭紧了,紧张地看看凤梅姐,他们差点儿把伙房里还剩下
一个惹不起的“大火球”这档事给忘了。
“冬芽,你去让他们把炒好的菜端到膳房去。小春子,去挑两桶水来,我把汤
做了。”
“是!”
伙夫们重新忙活起来。
风梅姐双手颤抖,把做汤要用的作料搅拌在一起,情绪糟糕。这是她进入唐府
以来第一次遭到这样的待遇,还当着这么多伙夫的面,她心情没法平静。
“棉。”她记住那小子的名字了。
小春子把两桶水放到地上,他抬头看见凤梅姐,吓了一大跳。
她正拿着勺子胡乱搅动着,脸色阴郁得可怕。
“凤,凤梅姐,你没事吧?”
唐三彩的闺房里。
“好了,你别乱动,还有哪里疼?”
棉摇摇头,他心里面疼,能抹药吗?
“你跟我说说,他们是怎么虐待你的?这只胳膊……”
棉羞愧地说:“我到井边挑水的时候,自己弄的……唉,我……”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唐三彩温柔地责怪着。
棉看着她,她是惟一的一股暖流。
朱小夭在门外叫起来:“小姐,该用膳了。”
“知道了。”唐三彩应一声,“跟我去用膳吧?”
“我不……”
“怎么?”
“三彩姑娘,你忘了,我是个下人,我不可以……”
“哦,也是。”唐三彩想了想,“那你先在这等我啊,我很快就用完,一会给
你带好吃的回来。”
“不用了。我怎么好意思……”
“哎呀,你就在这休息吧,我去去就来。”
唐三彩开门出去了。
不一会儿,朱小夭偷偷溜进来。
“公子!”她带着关切的表情,“你怎么样了?我看看。”
棉忙不迭向后闪。
小夭已经牵起了他一条胳膊,上面涂满擦伤药,“唉哟!”她惊恐地睁圆眼睛,
接着阴阳怪气地说:“伙房里那帮家伙,真是狠心!你看看,这怎么能……”她说
着拉直棉那条胳膊。
棉痛得惨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夭不是故意的。”朱小夭忙放开棉的胳膊。
“唉!”棉心情低落得不想说话。
小夭挨着他静静坐了一会,又开口说话了:“棉公子。”
棉无精打采地看看她。
朱小夭语调变得含混,双目发亮,“小夭今年二八,”她又靠近他坐坐,“还,
还没……定过亲呢。”她说着,飞快地捂住脸,同时把头低下,从手指缝里冲棉眨
眼睛。
这是棉见过的最蹩脚的表白。
他受不了了。他想让唐三彩马上出现。
房间里静悄悄的,小夭还在捂着脸等待棉的回答。
“我说,小夭……”
“嗯?”小夭心跳加快了。
“卫生间在哪儿?”
“什么?”小夭没听明白。
“茅房,茅房在哪儿?”
“哦,茅房啊。”朱小夭有点失望,“我带你去。”
“不用不用,千万别,我,我不太习惯,你指给我就好了。”棉站起来,感觉
腰酸腿痛。
小夭把门推开,“棉公子,就在那边,假山后面,那是下人用的。你看到了吗?”
“谢谢。”棉迈开腿,慢慢挪了几步。
“你行吗,棉公子,我还是扶着你去吧。”
“不用不用。”棉加快脚步,拖着受伤的腿,尽量快速地在朱小夭眼睛里面消
失。
他绕到假山后面,把背靠上去,喘一口气。抬头望望黄昏的天空,空气中飘过
食物的香气,胃里顿时疼痛起来。
棉疲惫不堪,思维迟缓。
“我是怎么被折腾到这个地步的?”他问着自己,几乎要想不起来。
朱小夭跑过来,“棉公子?”
棉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过……”
“我给你送这个来了。”她满脸甜蜜,奉上手中的厚厚一叠粗糙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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