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M9清晨,一切都还瑟缩在春天的寒气里,棉就被马大哥推醒了,“喂,棉兄弟,
别睡了,该干活了。”
棉睁开眼睛,一切又回来了,仆人房、伙夫、唐朝……
他费力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摇摇晃晃走到门口。
井边已经挤满了等待洗脸的下人们,侍婢们各自都有一个木盆,男仆们则要抢
用有限的几个木桶。棉望着那些拥挤在一起的伙夫、听差、马夫、花匠和侍婢,他
们在微寒的湿气中嬉笑怒骂,撩拨着水花,欢快的水声不绝于耳,棉想不通他们生
活的乐趣到底来自哪里。
他慢吞吞地走过去。
朱小夭正在追打一个小听差,她端着木盆不停朝他身上泼水,“哗啦”一声,
水全被泼在棉的裤子上。
“哎哟,对不住啦!”朱小夭风骚满面地对棉一笑,继续端着盆,神采飞扬地
跑着去追小听差。
棉僵直地站在那里,裤子正在往下滴水。没有人在意他被泼了水,只有他自己
在意。
马永贵从木桶里抬起头来,“哎,棉兄弟!发什么呆呢?快过来,我这桶正好
用完!”
棉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拖着沉沉的裤子走过去。
“没事,一会儿就干了。”马大哥对他说。
“哦,我知道。”棉打了一桶水上来,闷起头来洗脸。他不想再考虑桶是不是
干净这个问题了。
“你先洗着,我帮六爷擦脸去了。”马大哥说。
棉脸上挂满水珠,对他点点头。
马大哥说得没错,春日的阳光不一会就把棉的裤子晒干了,棉走进伙房的时候,
裤子又变得干干爽爽的了。
凤梅姐正站在伙房门口。
三个伙夫,加上棉,一共四个,排着队走进去。
“凤梅姐!”那个叫小春子的对凤梅点头哈腰地打着招呼。
“嗯!”凤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凤梅姐!”
“嗯!大头,你今天真够出息的,没给我起晚了,我今天且饶了你!去挑两桶
水来吧。”
“是是,凤梅姐。”
“一个伙夫的新一天又开始了。”棉想,他走在最后面。
凤梅姐看见他了,脸上立刻堆满笑容,“棉兄弟,你把面板上的菜洗洗干净就
行了。”
“哎!”棉答应着,跨进伙房。地上放着一堆早晨刚送进来的新鲜蔬菜。
伙夫们很快各就其位,伙房里升起烟雾,不久就飘起温暖的香气。棉把最后几
片菜叶洗干净,转头望向凤梅姐,不知道接下来她还会分派什么活给他。
凤梅姐正在灶台旁边忙碌,棉刚想开口叫她,她突然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嚎叫。
伙夫们全都停下来,纷纷围上来。棉也跟了过去。
“凤梅姐,你这是……”
凤梅举起一只烫伤的手,痛得呲牙裂嘴,“快,扶我回高仆房上药。”
她痛得不行,仍然不忘回头狠狠地嘱咐一句:“今天早晨的蛋花汤我做不了了,
你们可给我做好了,老爷要说不好喝,我饶不了你们!”说完就由大头扶着,走出
了伙房。
剩下的两个伙夫面面相觑。
“这……可该如何是好?”冬芽犯愁地说。
“是啊。这可太……”小春子也面露紧张。
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共同望住棉。
“棉兄弟,你……会不会做汤?”
棉觉得好奇怪,不过是一道普通的蛋花汤。难道他们也怕被油烫着?
“你们不会做吗?”
“我们……”小春子给棉噎了一下,很快又继续说:“哎呀,反正你既然来了
伙房,正好就给我们露一手嘛。”
棉赶忙摆摆手,“不行的,做饭,我真的不行。”
“你看,你这就谦虚了不是?你呀,”小春子说着把棉推到灶台边上,“就别
谦虚了,我们昨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块做伙夫的料。”
这话让棉有点儿生气,他扭了扭身子,甩开小春子的手,“我不做。”
小春子和冬芽再次交换一下眼色。
冬芽哭丧起脸来,“棉兄弟,你是不知道啊,我们俩做的汤,老爷夫人和小姐
都不爱喝,这我们哪儿还敢再做汤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棉满腹狐疑地瞅瞅他们。
“可是,我真的不会做汤啊。”
“这……”小春子转了转眼珠,“没事,你就凭着感觉做吧,你是新来的,即
使做得不好喝,老爷也不会怪罪。”他又把棉朝灶台推了推。
“对对对!”冬芽接着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新来的,要是换了我们,
那可就惨啦。”
棉望着两个人楚楚可怜的样子,心有点儿软了。
“那,我试试吧。”
“好咧!”两个人立刻喜出望外。
棉仔细回想了一下糖在厨房里做蛋花汤的情景。
“我要黄瓜片、鸡蛋、香油、盐、油、水,哦,对了,还有几块西红柿。”他
点着手指数道,“对对,还有香菜叶,哦,差点忘了好像需要一点点葱花。”
“棉兄弟,你看,这不都准备齐全了吗?”小春子指指灶台旁边的桌子。
棉低头一看,他说到的汤料全在桌子上。凤梅姐刚才正是要准备做汤的。
“可是……”棉注意到上面没有黄瓜片,“黄瓜片呢?”
“哎呀,是啊,你瞧我这记性,这就去准备。”小春子匆忙拿起一根洗好的黄
瓜(那是准备腌咸菜用的),用刀快速切片,端上来。
“黄瓜片来啦!”
“那,我开始了?”他看看两个伙夫。
“开始吧,开始吧。”两个人欢快地说,“你看,火烧得多旺啊,就等你了!”
棉吸口气,开始做起来。先倒一些油在锅里,看着那摊油缓缓变热,开始冒出
紫气,棉有点紧张,“下一步?下一步?”他脑子里亮起一道光,“噢!葱花!”
笨手笨脚地把葱花倒进去,有几片还折腾到锅外面去了。
冬芽和小春子在一旁看着,不停窃笑。
在整座唐府里,也许只有棉不知道,这道蛋花汤是每一餐唐老爷最在意的东西,
他出奇地爱着蛋花汤。而凤梅姐就是因为做出了让老爷欢喜的蛋花汤,才被破格提
升做伙房的总管,搬进了高仆房。
有一次,凤梅姐回家探亲,老爷把大头做的蛋花汤全部都扣在了他脑袋上。那
件事,伙房里的小伙夫们记忆犹新。
今天凤梅姐又不在,所以,当然就剩下傻乎乎的棉来承担这个小小的灾难了。
棉并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表情,他全神贯注,把精力全放在生平第一次蛋花汤
里了。
“先放黄瓜还是先放西红柿呢?要不,一起放?”他认真思考着,最终决定把
它们一起放进去。
棉满头大汗,他用袖子用力擦擦额角,最后兴奋地抬起头来。
“好啦!盛汤吧!”
唐府的膳房里,侍婢们小心地把早餐传到桌子上。
唐老爷低头看了看刚刚端上来的蛋花汤,皱了一下眉头。
“这是凤梅做的吗?”
“回老爷,”一个侍婢站出来,屈了屈膝,“今天凤梅姐烫伤了,汤是别的伙
夫替做的。”
唐老爷看样子心情不爽地拿起汤勺,舀了一点,送进嘴里。
在座的所有人都心情紧张地注视着他。
老爷慢慢咂着嘴,过了好半晌,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话:“今天的汤,是谁做的?”
刚才那个侍婢赶忙又跑出来,屈膝应答:“回老爷,是一个叫棉的伙夫。”
唐三彩手上的筷子“啪”地掉落到地上。
“把他给我叫来!”老爷说。
又一场“蛋花风暴”要来临了。唐三彩多么不希望看到汤碗被扣在棉脑袋上的
情景啊。
棉正坐在伙房后门的井边发呆。大头、冬芽和小春子则躲在灶台下面,窃窃私
语着。
“嘿嘿,我们叫他做,他刚开始还不肯呢。”
“那个傻子,最后还是答应了。我们都看着,他根本就不会做饭,哈哈。”
“是吗?这回叫他也尝尝蛋花汤的滋味!那感觉,可热乎着呢!”大头幸灾乐
祸地说。
那个小侍婢进来了,“棉在哪里?老爷叫他到膳房去。”
“噢,你等着,我去叫他。”大头高兴地站起来,眼神中闪烁着坏笑,对余下
的两个伙夫说:“看到没有,来了!”
“快去叫吧。”冬芽推着大头,他们都迫不及待地等着看好戏。
棉由小侍婢引领着,跨进唐府的膳房。
唐老爷端坐中间,他看起来威严而高贵,和大街上那个气冲冲地找回女儿的小
老头一点儿都不一样。唐三彩坐在旁边,另一边坐着唐夫人,面容丰满,眉目间点
一颗朱砂,残留着风韵,身体有点儿微微发福,一身珠光宝气,穿着大胆的坦胸衫
襦,华绸披肩。
“你就是棉?”唐老爷居高临下地问。
“是。”棉怯怯地回答。
唐三彩不忍再看下去了。
“爹,你就别……他是新来的……”
“你别插话!”
“噢。”
“这汤……”老爷说着,把手放在汤碗上。
唐三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棉勉强挤出一点微笑来,“汤是小人第一次做的,老爷,您还满意吗?”
“满意?”唐老爷反问了一句。
唐三彩已经在旁边准备好随时冲上去挡在棉前面了。
“我何止是满意,简直太满意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唐三彩惊讶地望着爹爹。
棉是最不能相信的一个。怎么可能,这可是他的第一次!他快不知所措了。
棉慌忙把头低下去,“老爷过奖!老爷过奖!”他极力掩饰着下颏,他的下颏
已经变成双层,暴露出遮掩不住的欣喜的笑容。
“不错,不错。”老爷又舀了一勺汤,圆圆满满地喝下去,再舀起一片黄瓜,
耐心观赏着,“嗯……黄瓜碧绿,番茄艳红,蛋花鲜嫩,这种搭配,可谓人间一绝
啊。”
棉抬起头来,“老爷好文采,小人不敢当!”他的嘴角已经弯到耳朵的边边上
去了,他决定不再掩饰。
唐老爷还在滔滔不绝,“一道本是红黄二色的蛋花汤,一放进去黄瓜片,嗯!
鲜哪!再看这色泽,立刻就生气活泼起来。你是怎么想到在蛋花汤里放黄瓜片的呢?”
他盯住棉。
棉老老实实地回答:“家里一直是这么做的,小人就跟着学来了。”
“你是名厨后代?”
唐三彩摒住呼吸。
“噢,不,小人的双亲已经过世了,他们……”棉想起自己做工程师的父亲和
做教师的母亲,“家父是个木匠。”
“噢!那你还会做什么菜?”
“小人不会……”棉想了想,又诚实地补充一句,“就会做蛋花汤。”
唐老爷狐疑地撇撇胡须。
唐夫人在一旁发话了,“老爷,我看这个棉还不错,尽管看起来笨手笨脚的,
但是有当伙夫的潜质,让凤梅好好带带他。”
老爷点点头。
“就是就是。”唐三彩赶忙说,“爹,你提他做伙房的副总管吧?”
“哎?哪能胡来呢?”老爷假装不悦地说,又转向棉,“你先下去吧,以后的
蛋花汤就由你来做了。”
棉应了一声,从膳房退出去。
唐三彩满心喜悦地看着他离去。
棉走在回伙房的路上,阳光照耀在他的伙夫衣衫上。
“我真的能当好一个伙夫吗?”他问着自己。
我看这个棉还不错,有当伙夫的潜质。这是唐夫人说的。
当然了,小春子也说过,我们昨天一看到你呀,就知道你是个当伙夫的料。
让凤梅姐好好带带他。
棉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被冲昏头脑。也许只是因为我在汤里放了几片黄瓜。
六爷昨天晚上说,你不像个做下人的。
棉突然觉得手指痒痒,他有多久没碰电脑键盘了?
凤梅姐听到今天早晨膳房的“黄瓜蛋花汤”事件时,正躺在高仆房的床上休息
烫伤的手指。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什么?老爷要提升他做副总管?”
“哎呀,凤梅姐,也不是啦。”小春子说,“那只是小姐的意思而已。”
“哦。”凤梅姐稍稍安下心,重新躺下去。
“不过……”小春子试试探探地看着凤梅姐,“老爷说,以后的蛋花汤……都,
都由棉来做。”
凤梅又腾地坐起来,盯住小春子,“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凤梅姐呀。”
凤梅慢慢倒在床上,“你先出去吧,我头好昏。”
“那, 凤梅姐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凤梅躺在床上,恨得咬牙切齿。
“棉!我们走着瞧!”她指着房间里一个圆滚滚的坐墩,把它当做棉,对它说
:“你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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