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跑跑的身体 2 月16日 突然发觉房间里没有床。当然也没有别的。但是最关键的是,当我在澡堂子的 躺椅上卧了三夜之后,我直接发现这里没有床! 老门不停接着电话,放下我急急忙忙跑了。天色正一点点退向远处。我裹紧大 衣,顺着曲里拐弯的巷子走出来,一边像狗那样记住路边每根电线杆的位置。我想 我要有一张床,无论如何,这个晚上我必须要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又跨过一段废弃的铁轨,回头看,这栋孤零零的五层楼是整片区域里唯一的高 物,它的四围,错综的泥路潦潦草草连起一片小砖房。老门说,天黑了你别出来啊, 这全是外地来的,什么超生游击队,逃犯、小贩子。我说,我不也是吗,我是北漂。 又拐了几个弯,终于有一个小型的菜市。我抓住一个正蹲在三轮车上的人,我对他 说:走!付你钱,给我找到一个家具市场,马上! 那人也不知是个干什么的,一窜一窜地就蹬起车来。一路走一路问,他跟路边 那些人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但我知道,今晚我就是要有一张睡觉的床。我突然发现 我里面的蓝色小人是如此执拗,29年里她们一直那样执拗地主宰着我的生活,在我 薄脆如纸的身体里颐指气使。现在,她们使我像一个将军那样无畏地站在战车上, 尽管车正在朝着我一无所知的地方冲去。拐过一个高速路口,车子拐进了一片垃圾 处理场,又穿过垃圾场,景象乱冢般荒凉起来。正当我的紧张开始超过对床的执着 的时刻,三轮停下。我从路边蹲着的几个男人中间望去,破仓库样的屋里正高高低 低地摞着些木质东西。 我突然想到了秋菊,想到了王覆荔演的泼辣大嫂。我用围巾整个地裹住脸,邋 里邋遢地从男人们中间挤进去。我用一种自己都听不懂的口音,扯着嗓门,讨价还 价地从男人们手里拉回如下大件:100 块的床头柜,120 块的沙发,108 块的小书 桌,以及,一张充满弹性的260 块钱的全新的席梦思床垫! 当我终于躺下,四面仰望,一切各就各位。我宣告说:听着,这是我跑跑的床! 我躺在收拾了一夜的屋子里,在我柔软清香的床单上,我举起镜子,不能相信正是 里面那个苍白纤弱的女人像做了一场梦那样为我做了这一切。现在,我有了一间属 于自己的房子。我将自己完全摊开,在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曙色微起,忽然意识到,这是刘的电话常常响起的时分…… 2 月18日 刘死死地抱住我的身体,将我的脑袋揿在他怀里。有一刻,窒息的厌恶让我对 他身上香水与烟混杂的浊气作呕。但是当我们并排坐下,他将刚刚上完课的经济学 讲稿随便地收进一方精美的皮质文件夹,然后轻松地在我的大床垫上倒下说:哎呀, 真好啊,什么都没有比现在好啊……那个时候,我再度对从厚重庞大的背景中来到 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升起了说不清的情意。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让我帮你?我可以帮你找到最好的地方住。” “……不为什么。我自己都弄好了。”我心里想:是的,我找过你!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连我司机都从来没来过!听着,你给我搬家!我 弄好就通知你……” 我说:“我不会离开的。”我坐在席地而放的自己的大床垫上,手心摸到温暖 的被子,没有洗衣机,是我用手洗了那些被套,我的眼光触摸到每一件东西,是我 在深夜里一个人喊着劳动号子将它们挪放到位的东西。它们已经成为我的身体。我 的自由。 “跑跑!”他看着我的眼睛:“跑跑,你是从哪里来的?你为什么要不一样?” 我从窗帘的空隙望向远处。由于这是唯一的楼,我可以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远 到根本不知道远是什么。 “永远是什么?”我突然问刘教授。 “进入历史。” “有一天所有的历史消失了呢?”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到那一天你就关心不了这个问题了。你生活在当下,而这是现实。今天这个 世界让人很累,但同时有趣。正因为这是个丧失了判断力的年代,一切都只能量化, 比如博士文凭和存款的位数,它们在这个时代里显示出相同的质地,都是被量化的 某种东西。你也许不看重,但社会看重。有了这些才有机会,机会就像雪球,上了 手就越滚越大。然后,你才可以做点什么,让你的名字进入历史。” “唐朝有一万个诗人,随着历史,不到十个了。再过五千年,大概就剩李白了。 就算李白的名字永远活着,难道,地球会永远活着的吗?” “跑跑,这些问题我们不讨论,好吗?”刘很认真地揽过我的肩膀:“我就半 小时,已经快到了。让我享受一下和你一起的轻松,这就是‘永远’。” 我继续看着窗外,黄昏里的彤云正在形成一匹骏马,缓慢地起伏在光年那样长 阔高深的疆场。 刘手机响了。他迅速地说:“周末等我电话,带你去水库吃鱼!”然后打开手 机:“部长啊!马上到马上到,都安排好了……”一边换鞋出门,手势说着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