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西州月(5) 老人总是独自在院子里走过,或扛着亮晃晃的剑,或提着菜篮子。从没见他 买过鸡鸭鱼肉,菜篮子里永远只有蔬菜。每月十二号上午,他会准时赶到机关财 务室领工资。财务室的人再怎么忙,见他去了,便会放下手头的事,赶紧把他的 工资发了。老人接过钱,细细数过一遍,然后抽出几张最新的票子,拿在手里, 再把其余的钱用手绢小心包好,塞进贴身口袋里。不管财务室有多热闹,老人都 旁若无人地数钱包钱,然后半闭着眼睛出门去。老人家动作慢,几个姑娘望着他, 觉得这个过程极其漫长。他一出门,姑娘们都松了口气,吐吐舌头,捂着嘴巴笑。 老人手里揣着几块钱,径直去地委办,找支部书记交了党费。支部书记总会 说:“陈老,您每个月都是第一个交党费!您的党性真强!”只有这时候,陈永 栋的脸上才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却不说什么,又半闭着眼睛,转身走了。 地委领导知道陈永栋进办公楼了,都会装着没看见,守在办公室,绝不出门。 他们甚至不会高声说话,只埋头看文件。他们会不经意瞟瞟窗外,望着陈永栋走 出办公楼,拖着长辫子,背影慢慢消失。他们便如释重负,说话做事回复常态。 谁也不愿正面碰到陈永栋,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当然谁也不会公开提及这个话题。 陶凡早就听说过陈永栋的古怪。说来也巧,都几年了,陶凡从来没有碰见过 这位老人。陈永栋就像一个传说,神秘得不可思议。有回老干部局的局长刘家厚 汇报工作,陶凡专门问起了陈永栋。刘家厚说:“陈永栋同志轻易不说话,说起 话来天摇地动。”陶凡不明白,问:“何以天摇地动?”刘家厚说:“陈老在老 干部中间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几位地委书记,就因为惹得陈永栋恼火了, 在西州就待不下去了。”陶凡猜得到了是怎么回事,却只得说些场面上的话: “老干部是党的财富,我们要重视和关心他们。他们有意见,肯定是我们自己工 作有问题。关键是要多联系,多沟通,争取老同志的支持和谅解。” 陶凡倒是没有把陈永栋想象得多么可怕。自己同他没有夙怨,他平白无故不 会发难的。怕就怕有人找碴儿,去调唆他。老干部们肚子里通常都埋着股无名火, 谁去一拨弄,就会燃起来。陶凡当上地委书记后,免不了也要过老干部关。他要 了份老干部名单,逐个儿琢磨。看看他们的资历,真叫人肃然起敬。很多老同志 都是枪林弹雨中过来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这些老人都是枪口下捡回的性 命,要让他们好好活着。他们想发脾气,就让他们发发脾气吧。 陶凡不想按照惯例——只是在老干部工作会议上讲讲话,表示自己如何关心 老同志。他排了个时间表,想挨个儿同老同志沟通。他想第一个就拜访陈永栋老 人。大家都说陈永栋是个倔老头,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会碰钉子。可是再硬的 钉子,陶凡也得捧着脑袋去碰碰。 但陶凡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就碰到陈老了。地委办公楼建在山坡上,楼外有 个小坪,小车可以直接开到坪里。一条宽大的石级路,依山而上,正对着办公楼 大门。那天下午,陶凡带着关隐达往办公楼去。刚爬上几级阶梯,就见陈永栋出 了办公楼,低头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陈老书记,您好!” 陈永栋本来就站在上方,气势更有些居高临下了。他半睁了眼睛,瞟着陶凡 :“你是谁?”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陈永栋半天才伸出手来,轻轻搭了下,就滑过去了,淡淡地说:“哦,新书 记?” 陶凡说:“我刚接这个摊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说假话,我能支持什么?怕我们老骨头坏事吧!”陈永栋说。 陶凡笑笑,避过锋芒,说:“陈老书记,我哪天专门到您那里坐坐,行吗?” 陈永栋说:“我是不欢迎别人进屋坐的。听说你也有这个毛病?” “我只在办公室谈工作。”陶凡说。 “你和我还是不一样。”陈永栋说罢,低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