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西州月(7) “陈老,您身体还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让自己跷二郎腿。 “一个人来的?”陈老答非所问。 陶凡说:“我一个人来看看您老,想听听您的意见。有别人在场,反而不方 便。” “又不讲反动话,有什么不方便的?”陈老说。 “那也是啊。我这是非工作时间,自己出来走走……” 没等陶凡说完,陈老接过话头:“到你们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难怪你一 定要到办公室才谈工作。八小时之外,是你自己的时间。” 陶凡说:“陈老啊,我跟您说啊,现在风气不如以前了,到家里来的,都是 有事相求的,总要送这送那。好像空着手就进不了门。所以啊,我就立了个死规 矩,绝不在家里接待客人。” 陈老眼睛睁开一下,马上又半闭着了,问:“真是这么回事?” 陶凡笑道:“我为此事得罪过不少人的。有人说进我的门,比进皇宫还难。 由他们说去吧。” 陈老说:“这么说,我俩的毛病一样了。我还以为不一样哩。我那会儿,上 门送礼倒没什么。可是到了家里,他们就会套近乎,老领导呀,老战友呀。我听 着这些话就烦。我就死也不让他们进我的屋。快30年了,没几个外人进过我的家 门。有人说我家是阎王殿,我也由他们去说。” 陶凡无意间跷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来。听陈老说了这几句话,他想原来老 人家并非不近人情。“陈老,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 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说。 “我没困难,群众有困难,许多群众还很苦,你是书记,要多替群众办实事 啊。”陈老的眼睛总是半睁半闭着。 陶凡说:“陈老告诫得是啊。现在有些同志,群众观念淡薄了,有违党的宗 旨。” 陈老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我们都是共产党,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我 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这个这个……方针政策 决定之后,干部是决定因素。我们要听取群众意见,哪怕是反对过我们的意见。 李鼎铭先生,一个民主人士,他的意见提得好,我们就接受了,这个精兵简政… …” 陶凡不打断老人的话,不停地点头。陈老说的都是毛主席语录,却像有些人 唱歌,从这首歌跑到那首歌里。见陈老停顿了一下,陶凡就说:“我会按照您的 意思去办的。陈老,我想看看您的房子,可以吗?” “没什么可看的。”陈老说着就站了起来,领着陶凡往里走,又说,“我只 用客厅,一间房,还有厨房和厕所。那两间用不着,锁了好多年了。” 进房一看,里面就只有一张床,连凳子都没有一只。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面 刷着“西州地区革命委员会置”。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营房里的军人 的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发麻:“陈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陈老像是没听见,什么也不说,就出来了。陶凡跟了出来,说:“陈老,您 身体没什么事吗?我让老干局定期组织老同志检查身体,您老参加了吗?” 陈老说:“我身体没问题。” “您安排个时间,我陪您去医院看看。” 陈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话:“我身体没问题。” 陈老虽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可接近,却总是冷冷的。两人说了很多话,其实 只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陶凡总是顺着陈老说,或是听他多说些。想与陈老完 全沟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陈老想象成很有见识的老领导,会语重心长地提出 些好意见,或是把他想象成隐世高人,一语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电影俗套和通 俗小说了。陈老真诚、善良、质朴,可他说的却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这就是所谓 代沟吧。代沟不是隔阂,而是进步。当然进步是有代价的。很多陈老看不惯的事 情出现了,那就是代价。陶凡只能对陈老表示深深的敬意,仅此而已。 从陈老家出来,陶凡在桃岭上徘徊。人们约定俗成,早把这片山叫做桃岭了。 陶凡被某种沉重的情绪纠缠着,胸口堵得慌。他想历史真会作弄人,同陈老开了 个天大的玩笑。谁又能保证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几十年之后会不会又是个玩笑呢? 他丝毫不怀疑陈老某种情怀的真实,但老人只能属于另一个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