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西州月(29) 陶凡按了门铃,不见王嫂出来。他想糟了,夫人上班去了,王嫂可能上街买 菜去了。他已有好几年不带家里的钥匙了。他的钥匙常丢,干脆就不带了,反正 下班回来家里都有人在家。 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打电话要夫人送钥匙回来。可打电话必须下山,显 然不合适,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夫人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这种事以往通常都是秘书 小周代劳的。小周是接替关隐达的第二任秘书,跟他鞍前马后几年,十多天前被 派到下面任副县长去了。小周下去以后,吴秘书长说再配一位秘书给他,要他在 地委办自己点将。吴秘书长的态度很真诚,但陶凡明白自己点将,同时也意味着 自己可以不点将。就像在别人家做客,主人要你自己动手削梨子。这他很理解, 退下来的地委书记没有再带秘书的待遇。 没有秘书在身边,还真的不方便。十多天来,他的这种感觉极明显。就像早 些年戴惯了手表,突然手表坏了,又来不及去修理,成天就像掉进了一个没有时 间的混沌空间,很不是滋味。后来位置高了,任何时间都有人提醒,干脆不戴手 表了,也就习惯了。陶凡如今没了秘书,虽然感觉上不太熨帖,但相信还是会慢 慢习惯的。他想不带秘书和不戴手表最初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眼下的问题是进不了屋。他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只有等王嫂回来了。他便 在小庭院里踱起步来。走了几圈就累了,正好在那石凳上坐下来。 无事可做,只一心等着王嫂回来。不免想起自己刚才在办公室楼梯口的一幕。 双手不空,慌慌张张地将拓本交给小刘,再跟同志们握手,那样子一定很可笑的。 事先真应让小刘接过公文包去。想到这一点,很不舒服,就像前年在法国吃西餐 闹了笑话一样的不舒服。 当时自己怎么竟冒出了用双手跟同志们握手的念头了呢?长期以来,下级都 是用双手同他握手的,而且握得紧。而他不管手空与不空,都只伸出一只手来。 有时同这位同志握着手,却掉头招呼别的同志去了。那是很正常的事,也没听人 说他有架子。今天怎么啦?见别人伸出双手,怎么竟有点那个感觉了呢?那种感 觉应怎么名状,他一时想不起来,叫做受宠若惊嘛,又还没到那种程度。当时只 觉得自己不伸出双手有些过意不去。哼!虎死还英雄在哩,自己一下子就这样了? 这会儿,他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为自己当时不应有的谦恭深感羞愧。难过了好一 会儿,才意识到那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一闪念,别人不可能看破的,方感安定一 些。 可想起那些同志的热情劲儿,心里又不受用了。他知道自己在干部中很有威 信,大家尊重他、敬畏他。但他们今天表现得太热情了。那已不是以前感受到的 那种下级对上级的热情,而是老朋友见面似的那种热情。热情的程度深了,档次 却低了。不同级别、不同身份的人之间,热情有不同的分寸;由不同的热情分寸, 又区分出不同的热情档次。这一点,他很清楚,也很敏感。这么说,那些人在心 里已开始用一种水平视角看他了。自己的位置这么快就降了一格,那么以后呢? 有人干脆称我老书记了,那是有意区别于新书记吧。这些人,何必还那么热情呢? 哦,对了对了,我今天倒帮了他们的忙,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充好人的机会,让他 们好好表演一下自己的大忠大义。你看,我可不是那种势利小人,人家陶书记退 了,我照样尊重别人。陶凡愤然想道:我可不要你们这种廉价的热情! 刚才办公室楼梯口不到两分钟的应酬,这会儿令陶凡满脑子翻江倒海。不觉 背上麻酥酥地发冷,打了一个寒颤。座下的石头凉生生地像有刺儿,连忙站了起 来。因刚才坐姿不对,双脚发木,又起身太快,顿时头晕眼黑,差点倒下。赶紧 扶着石墙,好一会儿,才稳住了自己。这才发现左手被荆刺扎得鲜血淋漓。 秋日的天空,深得虚无。满山桃叶凋零,很是肃杀。陶凡顿生悲秋情怀。马 上又自责起来。唉唉,时序更替,草木枯荣,自然而已,与人何干?都是自己酸 溜溜的文人气质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