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鱼儿 李竟感觉到阵痛的时候,依然坐在院子里。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青草地,感觉 到一阵阵剧烈的抽搐在身体内撕扯她的身体,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几处硬生地将 她分裂成几块。她从小凳子上跌落在地上,闭着眼睛尖叫起来。 屋里的人涌出来,他们七手八脚地将李竟抬进屋里,李竟咬住被头,双手紧紧 地抓住床栏,她闭着眼睛,感觉到眼前有万丈光芒在飞速地跌落、上升,在这些杂 乱刺目的光线之中,她看见一条淡棕色的光线始终在她的眼前飘浮,稳稳地注视着 飞速跌落升腾的其它线条。她满怀渴望地用眼球的转动来均衡它的游动,一条小鱼 儿。她隐约地记得,这个名字是一部武打小说里的一个名字。 这条小鱼儿已经伴随她许多年了。她清楚地记得。当她学会失眠后,她就常常 看见这条淡棕色的小鱼儿,形状象半个括号一般的小鱼儿,总是在她入睡前稳稳地 出现,伴随着眼球前无数线条的坠落。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等待着睡意来临的时候,就会期待它的来临,她数着钟表 敲打漫长的等待,她数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四五个小时之后,感觉到小鱼儿 的存在时,她总会分外地安心。她知道很快她将会落入睡眠,渡过六到七个小时的 安全时光。在这样安全的时光中,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她可以舒服地在床上入眠, 脑子里完全是毫无意识地空白。 她想起时常惊扰唐然的梦靥,她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清晰地记起一个接一个的梦 境来,除非是在梦中惊醒。她很少记得自己的梦,一年也没有几次,她能知道自己 在做梦,或者醒来后做什么梦,她在睡眠中就像死去一般,对任何的梦境与任何的 记忆都全无感应,她甚至不能体验到自己的存在。她所有的思维活动似乎都只在白 天才能打开,她不知道这样的睡眠意味着什么,但是她钟爱这种毫无知觉的入睡, 这让她每每在看见小鱼儿的时候就觉得特别的安全,她知道紧接着她将步入如同死 亡一般的空白状态,无论在夜晚中她看见了什么,到了白天,那个世界将在她的知 觉中毫无印记。 她不知道这次的小鱼儿代表着什么,小鱼儿终将会如何消失,她的入眠,她的 昏厥,抑或是死亡。她在想到这些的时候,下身传到腹部的疼痛正如同刮刀般撬开 她的身体,她被一阵阵火热的抽痛直直地划分成了两块,她觉得她的身体已经被分 开了,左边,右边,再也无法捏合起来。 汗水如同蒸汽般渗透她的身体,像一波波的浪花,她像一条正在游泳的鱼儿, 浑身覆着冰冷的水珠,在黑暗的海底找寻自己能够意识到的世界。她水肿的双腿被 谁拽住了,但身体的疼痛让她无法顾忌太多,她看见那个面如核桃的老妇人的脸在 她脚前晃动,她想伸手抓住她,求她救救自己。可是她却感觉到自己分裂的身体越 飘越远,她感觉到自己在升空,她分裂的躯体轻浮而又柔软,她觉得自己在空中飘 流的感觉就像云彩,撕碎的云彩。 她在这样的疼痛中整整挣扎了一夜,在这一夜中,她无数次地惊栗与哭叫,无 数次地漂流与回归,她看见了几个村里的女人在她的身边忙碌,但她却一点也听不 见她们的声音,她只听见自己如同狼吼般的哭声。她的双手又被紧紧地捆上了,她 的身体被强压在床上进行生产,可是她漂流的灵魂却自由地反复与空中与躯体之间。 凌晨时分,她如释重负地感觉到身体被腾空了,她听到了微弱的哭声,她在朦 胧中看见了一个血污的身躯在她眼前欢快地伸展四肢。然后,小鱼儿陡然消失在她 眼角,这个世界就完整地在她的眼前消失了。 小鱼是个仅仅七个月的早产儿,生下来只有六斤半重。她的出生注定是个悲剧, 而她的存活也是奇迹。接生婆在看见这个孩子的第一眼就说,这孩子活不长了。这 竟引得老太太在旁满足地露出了笑容。 李竟在睁开眼睛第一次看见小鱼那张皱巴巴的脸的时候,就已经聪明地意识到 了这孩子生来注定的不幸。这个孩子注定不可能得到她的疼爱,也得不到任何人的 关爱。因为是个女儿,丈夫一次也没有抱过她,而老太太和老头子也只是漠然地将 孩子丢在李竟身边,然后满眼怨气地瞪视着李竟,直到李竟从昏迷中醒来。 李竟身上盖了两层棉被,她浑身散发着恶臭躺在不洁的被褥中间平静地注视着 自己的女儿,她十七岁的心灵根本无法体验到自己刚刚经历了生产不久。早在几个 月之前,她对自己身体的变化就已经不那么敏感了。她看着从玻璃窗泄进屋里的晦 暗黄昏,听见孩子微弱的抽泣声,不由地开始怜悯。但是,她知道,她不爱这个孩 子。她无法让自己产生除了同情之外的其它感情。 李竟没有奶水。她只能用老太太每天给她端进来的稀粥来喂孩子,而这个孩子 或许已经预知了自己的不受欢迎,她对自己的食品没有表示过任何的不满。吃饱时, 她就安静地睡在李竟的身边,轻柔地呼吸掀动着她的鼻翕。 这个孩子是多么小啊,李竟在抱起她时感觉到无以言表的心酸,她的身体就那 么点点大,她可以用双手托住孩子的整个身躯。这个孩子原本可以活得很健康,她 想,如果不是在她生产前一个星期她的丈夫每天都还向她求欢的话,她的身体前几 天就开始有血渗出,她知道这个罪恶的生命将会提前来到这个罪恶的世界。 是的,这是个罪恶的生命。她在端详这个孩子的时候,无法辨认出谁是这个孩 子的父亲,孩子的眉眼都细微得像山水画上远远的山霭一样模糊。她实在不知道这 孩子长得会像谁。 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李竟痛苦地想到这一点时,几次伸出手触摸孩子细嫩的 颈部,她轻轻地收拢自己的手指,但是,每次都没能忍心用力。这个孩子,实在是 太瘦弱了啊。她紧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母亲身边,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她怎么也不 会知道,她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可能亲手杀死她的人啊! 李竟挪开自己的身体,替孩子清理身下的小被子。几天了,没有管她和这个孩 子的卫生,她只能自己爬起来清理被褥,没有可以换的干净床垫,她就拍打,不停 地拍打,希望床垫能够干净些,希望自己和孩子都不要浑身长疮,虽然她们的身体 已经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和尿臭。 小鱼。她想。这个孩子就叫小鱼吧。或者,她不是个有姓的孩子,只需要一个 简单的符号来概括她的生命。一个像鱼儿一样简单自知的生命。这个孩子睡得这么 安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是非法的,就像她母亲的所谓婚姻是非法的一样。这个 孩子没有权利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甚至就连她的出生都没有资格在医院里,而是躲 在乡下的院子里由接生婆来进行。 李竟推开窗户,想散散屋里的恶臭,外面的阳光暖暖地隔着玻璃照着母女俩身 上,这么好的阳光,如何能够不让她们享受呢?她刚刚将脑袋探出去,外面有人一 推,她听见老太太恼怒的声音,“做月子时候怎么能吹风?还指望你下一个别生个 丫头片子呢!”窗户“啪”地又合上了,刚刚换到的新鲜空气顿时又混浊起来。 李竟将脑袋靠在玻璃上,眯着眼睛看窗户外粉嫩逗人的阳光在青草地上流动, 抚出一片妖艳的绿色。她看着看着,心底也暖起来了,孩子的小脸依偎在枕头边, 睡得多么香啊?不知道在孩子入睡前,是不是也有一条淡棕色的小鱼儿在漂流? 外面的青草在风中轻轻地抖动着身体,挥舞着如刀尖般的叶瓣,她的脸贴在玻 璃上,仔细地看着那白灿灿的阳光在青色中溢出。她记得曾经有那么多个下午,那 么多个午后,她曾经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香甜的草尖,她会傻乎乎地在草地上 睡着,醒时口水都流到了身边的草叶间。 那时候,肖舟还曾经为她画像,她的头发中掺杂着几根青草叶子,嘴角咬着一 根尖尖的草叶,她得意而又甜美地对着他笑,她以为她会和这个比她大九岁的士兵 结婚,或者她也会到农村生活,他们躺在麦浪中,他们躺在满田的油菜花中,他用 手中的碳笔为她勾勒出整个世界,勾勒出一个美妙的她来。可是,在他退伍回乡后, 却收到了他的另一幅素描,他妻子坐在田边梳理长长的头发,头发被风吹得高高飘 扬,一直飞到了身后的玉米秆间。 她到那时候才知道,他不是她的,她也不是他的。他们的生命相逢只在那一个 时刻的交错。仅此而已,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