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上坟 李竟从凌晨时分一直走到了中午,终于到了母亲所在的公墓。她几乎已经忘却 了母亲的坟的确切位置,绕着公墓走了三圈以后,才摸到了方向。 当她上坡的时候,看见几个农妇扎着头巾从远处跟了上来。她回头仔细地看了 看她们,她们挎着篮子,手里捏着几朵野花。 一看这种打扮,李竟就已经清楚了她们的目的。她以前和哥哥上坟时就总会碰 到至少十几个这样的农妇,她们会跟着上坟的人到坟上,然后用手掸两下墓碑,或 者在坟前插几朵野花,更或者无缘无故朝坟头拜几下,然后就伸手问上坟的人要钱, 因为她们对上坟的人所尊敬的人表示了尊敬。 以前,哥哥总是忍受这些人的。一来他不愿意破坏哀悼的气氛,虽然气氛实际 上已经被这些死乞白赖不给钱就不走的无赖败坏了;二来她们每人要的钱也不多, 三两块钱就能打发,虽然集中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可是,今天,李竟绝不会容忍这些女人的存在。李竟对这些唯利是图、不顾别 人感情的农民们早就忍无可忍了。早在以前,她当着哥哥的面都想揍她们,何况, 今天的她更加痛恨农民,她的三年多丧失自由的生活,一半是因为农民造成的。 她把偷来的水果刀取出来,打开,藏在背后,就等着她们跟上来。 这些女人走到了她面前,她看见了一张张衰老的脸,她们都已经是四、五,甚 至六十岁的妇人了,可是还在做这些无耻而又无赖的勾当。李竟冷淡地注视着她们, 等着她们开口。 她们嬉笑的模样更象是乞丐,她们分别将手伸出来,有人手上是朵野花,有人 手上什么也没有,她们笑嘻嘻地说,“买点吧,给点吧。”七嘴八舌地等着李竟掏 钱。 李竟想,她的样子比这群老太太还像乞丐。她穿着女公安给她找来的一件灰色 大衬衫,空荡荡得就像麻袋一样吊在身上,裤子还是早十年的老式样,右边开口系 扣子。可是,她管不着了,有件干净衣服穿比什么都好。她想不明白,这么这群老 太太会跟一个看上去也同样像乞丐的人乞求金钱,乞讨也就算了,直接承认了好了, 何必装出一付是正经买卖的模样。 李竟冷淡地翻翻眼睛,转身继续走。 老太太们没有一个散开,她们还是跟着她,嘴里不停地咕哝,“买朵花吧。” “讨个吉利吧。”“我帮你擦擦墓碑吧。” 李竟抬眼看看野花盛开的坟地,叹了口气。这些老太太怎么这么不长眼呢? 她猛地钻过身去,把尖刀对准了跟她最紧的一个老太太,她用尽全力怒吼一句, “你们滚不滚!不滚老娘把你们给捅死!”她说话间将刀尖抵住那个老太太的眉心, 轻轻地用了下力,“你说,你想死还是想要钱?”她在恍惚间,突然觉得这老太太 跟那个当了她三年多“婆婆”的老太太怎么那么像,怎么看上去都一样死皮不要脸, 那么丑陋呢?她手尖轻轻地一抖,但她并没有真的用力,虽然她真的很想拼命捅进 去一刀,尝试一下杀人的滋味,她的脸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恍惚和刺激涨红了,她 的身体也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发抖了。 可是,心虚的老太太们并不知道虚弱的李竟根本坚持不了多长时间,面对着尖 刀,她们吓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个被尖锐的水果刀对准眉心的老太太,她生怕这 个疯女子的手一打滑,就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她们战战兢兢地发抖,声音都 在打颤,“我们走,我们走。”她们虽然已经年迈,可是奔跑起来速度还是很快, 转眼间她们已经奔到了几米外。一个老太太不小心,还扭了一下脚,她逃命似地爬 起来继续跑,还回头小心地看了李竟一眼,好像怕她追上来。 李竟并不想真的杀人,就是她想杀人,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杀这种人。她很聪 明,她知道这些老太太回去就会把家里的男人叫来,她们住的并不远,她们就是附 近的村民。所以,她必须要抓紧时间上坟。她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她是要靠两条腿 逃跑的。 李竟几乎是奔跑到了妈妈的坟前的。坟已经丛生野草,碑石上落着沉重的泥土。 李竟疯狂地替妈妈将草清除了,然后用自己的双手将上面的灰土拨开。 她跪在坟前“咚”“咚”地磕了两个头,她在磕头的时候才有眼泪流下来。然 后,她只是看了一眼墓碑,就转身离开了。 她在野草丛中飞奔的时候眼泪奔流得更加飞快了,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叫着妈妈, 她对妈妈说,妈妈,妈妈,我以后再来看你,等我洗净了仇恨,等我有了钱,我给 你买漂亮的花,我给你修干净豪华的墓碑,我不让这些可恨的农民来骚扰你。妈妈, 妈妈,我以后再来看你,我要告诉你,你的女儿过得很幸福,你的女儿经历了再多 的苦难都不会示弱,你的女儿不会向任何一个男人屈服,也不会向命运屈服。妈妈, 妈妈,你听见了没有啊,妈妈,我在跟你说话呢。 她眯着眼睛看太阳,太阳的光柔和地抚摸她的眼睛,给她的眼睫毛镶了层娇嫩 的金粉。她对太阳妩媚地笑,在笑容中她的泪水依然顺着脸庞滑下,她在心底一遍 遍地说,妈妈,妈妈,你就安心睡吧,这世界上的阳光是多么灿烂啊! 李竟离开坟区开始往市里走,她在喧闹的马路上慢慢地踱着步子,她已经非常 疲倦了,她的心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太阳的灼热已经使她的眼睛发花了。她 沿着街道一点点的前进,不时地休息片刻,就坐在人行道上。 此时的李竟不会在乎她的打扮有多土气,也不会在乎自己的举止合不合规范了, 她必须要找地方将自己安置下来,而且,她还要挣点钱,她必须先将自己安置好了, 才能满世界大海捞针般找小黑哥,她要找到他,然后,亲手杀了他。最后,她会在 妈妈的坟前自杀。她的一生就会干净地完结了。这是她的全部计划。她的耻辱,由 她一个人来承担。 她在大街上行走时脑子还在不停地转动,她必须要想出个办法来,必须要这样。 她要活下去,她要活下去。可是她可以到哪儿寻求帮助呢?她能在哪儿得到帮助呢? 公安只想帮她找到家,可是,那个家将是她最后一个想要回去的地方,尽管那儿相 比之前三年的生活是天堂。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不会是个受欢迎的人物,甚 至,比几年前还不受欢迎。 她的哥哥呢?他在哪儿?她相信他会帮助她的,可是,几年过去了,他也该退 伍工作了,除了她的那个家,她还能在哪儿找到他? 她还有什么人可以找?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她活在世间上是如此的孤独。 如果她有个妈妈,亲生的妈妈,爱她疼她的妈妈,这一切又如何会发生?而即使是 退一万步,这些事情都发生了,她也不会不愿意回到妈妈的怀抱啊!难道她不喜欢 有个爱她的人在她身边呢?难道她不喜欢安全而温暖的生活吗? 她真的是太孤独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沦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她是 不是需要到天桥底下过夜?或者,火车站里?流浪的人会在哪儿过夜?流浪的乞丐 也有自己的组织,她加入这种组织有什么困难吗?用不着奉献自己的身体吧,她对 这种肉体关系已经厌恶到了连想也不愿意想的地步了。那么,是不是要将讨来的钱 捐一部分?可是,她不是个乞丐,她怎么能开口乞讨呢?她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她站在明晃晃的日光底下,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 连乞丐都要依靠组织的一个社会,孤家寡人如何赤手空拳奋斗? 她对此一无所知。 突然,她想起了一个久违的人。那个曾经在童年时光跟在她身后的唐然。她记 得在她离开前还曾经找过唐然,她答应唐然,等她一回来就找唐然。 唐然应该是可靠的,只要她不要说太多,唐然就不会太过干涉她,而且还会尽 可能的帮助她。她相信这一点。唐然是个善良而且怯懦的女孩,她记得是这样。唐 然被家里管得很舒服,天生胆子小,怕事,但是,唐然很善良。 她突然放心了,有了唐然,她就有了一点点的安全。在这个残缺不全而且极度 危险的社会上,唐然是唯一可以给她点安全的人了。 她站在马路边,觉得生活开始有了点起色。 她朝人流中慢慢地涌进去。 她会去唐然,她会找寻她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