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些树木还没抽芽,冬天的荒寒还随处可见,花坛里的玉兰就开了,一株白的, 一株粉的,婷婷地立定了,天公也作美,落了场不大不小的雪。于是就有很多人拿 了相机,来到玉兰树前拍照,花坛里便平添了一些浪漫的面孔,秦福禄也来凑了回 热闹,是被桑梓硬拽来的,算是一次陪绑。桑梓近几年混得不错,心情也就特别好, 而心情好的人,一般比较喜欢拍照,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她的个人影集,虽说 还比不上丈夫的藏书,但已积了十几大厚本,秦福禄说,你完全可以开一个个人影 展啦。 女儿桑桑兴奋得像一只麻雀,虽然才上五年级,似乎已经开始学着臭美,也就 特别喜欢拍照。孩子总是家庭的心脏,于是妈妈先给她照,这是老规矩。 给女儿咔嚓了四五下以后,桑梓就上场了,她是主角。秦福禄接过相机,一副 很职业的样子。妻子的大部分照片都是他的作品,他写过多年诗,不仅对色彩很敏 感,对构图也有一定的研究,如果认真拍,有时会拍得颇像艺术摄影,有一种别样 的韵致。对这一点,桑梓很服气,在亲友圈儿里也很有名气,一次,桑梓对着刚冲 洗回来的照片夸他,他悠闲地吐着烟圈儿说,这是把天马阉了犁田,毛毛雨啦! 桑梓摆出了种种姿态,举头望明月状,低头思故乡状,望尽天涯路状,回眸一 笑状。她在丛中笑状。 最后的节目是全家福,有几分像是例行公事。秦福禄喊了个人来帮忙,照了一 张蹲的,一张站的,一个胶卷恰好照完,任务完成了。 桑梓意犹未尽,不停地嚷,这样的好景,一辈子也不一定能碰上一回,一个胶 卷忒少啦。桑桑,快回家拿卷儿,今天要照个够! 桑桑不动,眼睛瞅着爸爸,那意思是分明的。她爱拍照,却不爱劳动。 秦福禄也不动,冲女儿翻了翻白眼儿,说,我就照了两张,而且是陪衬,给你 们做摄影师,已经够辛苦啦,还好意思折腾你老爸的老胳膊老腿? 父女俩正打着官司,桑梓的手机响了,是她公司老总打来的,要她立即赶到公 司去。 秦福禄在心里欢呼,马老总千岁,发明手机的家伙万岁。 桑梓打的去了公司,秦福禄拉了女儿回家,路上,他感到内急。这情形已经有 一段时间,尿急,尿频,但真尿的时候,却滴滴嗒嗒没有多少内容。他的病理学知 识只有学前班水平,但电视上的广告天天狂轰滥炸,尤其是药品广告,他从中朦朦 胧胧知道,这种临床症候,应该是前列腺出了故障,虽然他迄今也不清楚,自己的 这寸领土具体位于什么位置。况且,那应该是老年人的专利呀?老子还不到四十, 难道竟未老先衰? 因为没有心情,秦福禄中午也就没做菜,父女吃的,是昨晚的两个剩菜。秦福 禄喝了两杯绍兴老酒。然后来到卧室,刚和衣躺下,就又感到尿急,于是又去洗手 间做了一回动作,滴滴嗒嗒像是滴香油。回到卧室,腹部的隐痛阵阵袭来,他带着 几分无奈和恼怒躺下了,一个念头猛然间冒了出来:难道得了性病?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汗也跟着下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和绝望抓住了 他。 这怀疑不是没来由的,因为就在前不久,他有过一次荒唐。那一夜的经历,曾 经天天来折磨他,就像一位病人手术时,被粗心的大夫在肚子里留了块纱布。近来, 这种精神的自我折磨刚刚缓解,没想到,肉体的折磨却又紧跟着来了。一想到那一 夜,他就很恶心自己。 但让那一夜承担一切,秦福禄又觉得冤枉,因为他醉成了一摊烂泥,根据他的 经验,在那种情况下纵然有心上马,却也无力挥鞭,就是有一位贵妃娘娘对他风情 万种,也最多使用一下眼睛或者手,最重要的武器绝对不会配合。如果仅仅是没动 刀枪的嬉戏,也能染上脏病?对这一点,他是吃不准的,也很难向人讨教。况且, 据他的推测,那一晚使用眼睛和手的可能性也很小,极有可能只是在那张不干净的 床上睡了一夜而已。当然,这种睡是否安全,他同样是吃不准的。 在潜意识中,人都渴望把责任推给别人,而希望命运女神偏爱自己。况且,在 秦福禄看来,桑梓也是个可疑的未知数。如今,洗头房比他妈饭店还多,大凡在外 很踢得开的人物,守身如玉的不多,而一旦在性上与洗头房夜总会有了瓜葛,无疑 是危险的。 他与妻子的关系,自从结婚以后一直走着下坡路,最近几年,这下坡路还走出 了个加速度。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妻子离开学校后,不仅一直混得不错,近一 二年简直就是进入了牛市,一副我欲乘风归去的架势,几乎天天出入高档酒家夜总 会,有时深夜回来,喷出的酒气还能杀蚊子。她比花季少女更爱打扮,出门以前, 或者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穿衣镜前走台步,一副职业模特儿的样子。他不仅 看不惯这些作派,更怀疑妻子有外遇,因为她在床上的消极怠工,已经使他感到那 不是做爱,简直就是上绞刑。所以,近一年来,他们上绞刑的次数在急剧下降。 秦福禄拿不定主意的是,自己身体的不适,是否该告诉妻子。 那个夜晚,已经成为秦福禄的噩梦。毫无疑问,那是堕落,是他生命史上最黑 暗的一页。对那一夜的任何回忆都是痛苦的,但来自下体的折磨,却逼迫他不能不 去回忆。现在,他每晚都闹失眠,有时是彻夜不眠,有时能迷糊两三个小时,似睡 非睡的。他青年时代就经常失眠,停止写诗后情况开始好转,近几年已经基本正常。 这一回,精神的防线一溃千里,生理的平衡也被打破了,失眠竟胡汉三又回来了, 且比过去更严重。 失眠给他提供了足够的时间,让他从容地回忆那个夜晚。这是一种叫人恶心的 反刍,他想到了一个比喻:吃一盘已经腐臭了的鱼肉,而他并不是腐食动物。回忆 的动力除了很深的自责外,还有一个很现实的目的,这就是搞明白那一夜染上脏病 的概率有多大。可惜当时醉得太厉害,记忆中似乎已无迹可寻,也就是说,生命被 抛出了时间之外,一块臭哄哄的肉在黑暗中狂舞,灵魂在那些时间里熄灭了。 那一夜始终是愉快的,不然也不会吃那么多酒,更不会莫名其妙地疯了一把。 下午,刘明坤打来电话,说是要请客,因为他刚乔迁新居,约了几个最要好的 大学同学撮一顿,给他温锅。过去温锅都是在家里,现在有钱有势的人多了,就变 成了进酒店。刘明坤在一个很吃看的单位做着处长,自然要进酒店。他的舌头有些 僵硬,一听就是中午吃酒了,但时间地点还是交待得挺清楚:晚六点,贵妃大酒店 贵妃厅。 大学四年,秦福禄与刘明坤睡上下床,两人都是农哥儿们,又都哼哼哟哟写诗, 感情一直不错。因同睡一张床,也就以夫妻相称,秦福禄睡上铺,便自称老失,刘 明坤睡下铺也就自认老妻。那时,秦福禄写得一手好诗,刘明坤自惭形秽,对秦福 禄佩服得不得了。 大学毕业后的头五六年,同学间经常扎堆,一是还有很多少年狂气,二是大家 差不多还在同一条起跑线上,没有身份地位隔着。那时是没有公宴可吃的,先成家 的便逃不掉被吃大户的命运,吃得多了,有时也良心发现,便凑个五元局,一人拍 出皱巴巴的五元钱,一彪人马杀进一个脏兮兮的小酒店,拧开不到两元一瓶的老白 干,吃得吱哇乱叫,搂着脖子呼亲兄弟。后来,这情形就越来越少,一是大家都先 后成家,上有老下有小,在单位里还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屁股后边挂了一串拖斗, 没有热情可供挥霍了;二是十年八年过去后,同学间已经拉开了档次,混得牛的, 出有车,食有鱼,不吃酒脸上也放红光,一看就是位冒号,而混得不景气的,却还 在为小康穷忙活,如果妻子是位下岗女工,就连小康也不康,而是要为温饱挣扎了。 秦福禄一直在高校,属于小康型,但自知之明告诉他,这个所谓的小康其实一 直走着一条下降的曲线。早些年,大学老师虽谈不上大红大紫,身上多少还罩着个 斯文的光环,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便有些江河日下的感觉,积了不少白头宫女的 落寞。刚毕业的那几年,秦福禄每有诗作发表,很快会有几个同学打电话或者写信, 除了表示祝贺外,有的还要来一番评点,每想到这些,他便想起了李清照的喟叹: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泪是挤不出来的,但出于自爱,他已经极少参加同 学间的聚会,当然,刘明坤召集的除外。原因很简单,一是过去的感情基础好,二 是刘明坤不在他面前摆官架子。桑梓说,我看他在别人那里,官味儿也够足的。秦 福禄说,不对我摆就行,在官场混,不摆是混不下去的,那是通用的货币。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