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秦福禄很守时,六点钟准时来到贵妃大酒店。他是第一个到的,小姐把他领进 了贵妃厅。每回同学聚会,都是他等别人,当时不免恨恨地想,下一次也迟到一回, 但真到了下一回,他还是早早地就到了。 他妈的,我还是活得太认真啦。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秦福禄这样对自己说。 约十分钟后,刘明坤第二个到了,他在秦福禄肩上很亲热地拍打了两下,说, 他妈的,俺的大诗人,你可真够积极的,想酒喝啦? 其他同学陆续来到。就座时,几个人推来推去的,似乎是打下了江山排座次, 叫秦福禄感到很不舒服。好在刘明坤官大一级,又是东道主,说话自然有分量,最 后,在他命令下,大家也就各就各位。虽然按官职坐得井然,但毕竟是同学四年, 记忆中还存了些很纯很热的东西,气氛也就亲切而放松。刘明坤很亢奋,似乎中午 的酒精还在腹中翻着波浪,他没征求大家的意思,先要了两瓶高度五粮液,把五只 大玻璃杯归拢到一堆,让小姐都倒满了,说,这一杯四两,两瓶正好完,谁也甭想 偷工减料,我中午喝多了,今晚是舍命陪君子。咱们哥几个酒量差不多,谁要是打 埋伏下绊子,一经发现,罚酒一杯,还要趴在地上学狗叫! 刘明坤带了一圈儿,秦福禄带了一圈儿,主陪副陪的开场锣鼓敲完,杯中酒就 光了。刘明坤有些摇晃,但两眼放光,像一头已经发动起来的西班牙公牛,就见他 把袖子撸到胳膊肘,可着嗓门大叫,小姐,再来一瓶! 没几个回合,一瓶酒又光了。已经六两高度酒落肚,秦福禄感到几张脸在眼前 飞舞,很像夸张的京剧脸谱,仇志伟的眼镜,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片玻璃幕墙。 在秦福禄的记忆中,最后是仇志伟提议洗桑拿。他揪着刘明坤的腮帮子说,刘 处,这年头,谁谁谁也不缺酒喝,今晚你就送送佛送送送到西天,让这帮穷弟兄跟 跟跟跟着领导开开荤吧。 没人提出异议,大家搂着脖子扳着腰,东倒西歪横出来,拦了辆面的。上车的 时候,秦福禄的腰没弯到位,狠劲儿撞了一下脑袋。疼痛的刺激,使他清醒了一些, 所以一帮人杀进“在水一方”时,他还有些模糊的记忆,再往后发生些了什么,记 忆是一片空白,哪怕一点儿碎片也没有。神智在酒精中洗桑拿,先把自己洗死了, 至于肉体怎样洗的桑拿,洗完后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只有天知道了。 第二天一睁眼,秦福福像是让热水给烫了一下,一个饿狗扑屎便下了床:天哪, 他竟跟一个陌生姑娘躺在一个被窝里!当他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时,便十万火急找衣 服,东摸一把,西拽一把,衣服却不见踪影,情急之下,从床上抓过一块浴巾,总 算把要害部位遮住了。姑娘也随之醒来,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一串哈哈大笑后,慢 悠悠地说,大哥,你可真逗,一喝酒就成了英雄,一醒酒就成了狗熊,往后,可要 悠着点儿啊!我得承认,如今你这样的品种不多啦!别紧张,我又不是老虎白骨精, 过来,再让妹子亲一口!说着,她竟把被子一撩,款款下床。秦福禄一只手拉紧了 下身的浴巾,一只手平伸,一副拒敌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嘴里一迭声地嚷,别,别, 别,就算我求你,快给我把衣服找来! 姑娘又笑起来,说,好好好,免费早餐你都不吃,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啦?妹 妹这就去给你拿衣服,希望我没吓着哥哥,下一回喝多了,再来找妹妹玩儿个底朝 天! 衣服一会儿就取来了,秦福禄胡乱穿上,比时装模特儿在后台更衣的速度还快。 他甚至都没敢再看一眼与他同床共枕的姑娘,便撒开长腿溜了,身后是姑娘开心的 笑。 惴惴地回到家,脑袋疼得要死,像是随时都会裂开一样。昨晚只是灌了一肚子 酒,基本没吃东西,这会儿,就觉得肚皮已经贴在了脊梁上,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 但他没急着吃东西,而是立马把衣服扒拉下来,狠狠地扔到洗衣机里,然后冲进洗 手间,先冲了个热水澡。他洗得很仔细,浑身都打了肥皂,就差用酒精棉球一寸一 寸地擦了。 洗完澡,好像卸下了三座大山,肚子提上日程。他先吞下一大块面包,又喝了 一袋牛奶,还觉得不够意思,便又切了一块火腿,三五口就进去了,仿佛腹中长出 了一把贪婪的钩子。 把肚皮安抚下后,他点上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发呆,虽然脑袋像抽丝一样地疼, 但却空空的,像是长在了别人的肩膀上。一个上午他什么也没干,一会儿坐,一会 儿躺,一会儿踱步,烟是一根接一根,几次引得干咳继之干呕,眼泪鼻涕都来帮忙, 但他还是不停地抽,一包烟差不多了。 最荒唐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想也没用,也没什么好想的。他似乎是在想,又像 是什么也没想。发木的脑袋其实还横跨在昨天与今天之间:这个噩梦一样的夜晚, 难道是真的吗? 女儿放学回来了,一进门,就问爸爸昨晚为什么没回来。秦福禄甚至没有勇气 看女儿一眼,轻描淡写地说,先跟你刘叔叔他们一块儿喝酒,后来打扑克去了。他 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桑梓回来后,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秦福禄也就把谎话又重复了一遍,很像 放精心灌制好的录音。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妻子没表现出什么强烈的兴趣,似乎也 没有什么怀疑,有一搭没一搭的。 秦福禄长出了一口气,从早晨醒来就一直背在身上的一块大石头,到现在总算 暂时放下了。但他隐隐又有些失落感,心里酸酸的。桑梓的豁达,该作何解释呢? 大约五六年前,刘明坤提副处后在家里请客,吃完酒后又打扑克,闹腾了一夜,次 日早晨秦福禄一回到家,桑梓杏眼圆睁,老吏断狱一般把丈夫审了个血肉模糊,这 还不算,第二天她又杀到刘明坤家,把丈夫的口供一笔一笔都核实了,这才结案了 事。 现在,桑梓再不会有那样的热情了,也就是说,她的世界很大,很充实,很富 有,丈夫的存在对她来说,已经变得越来越无足轻重。如果还有一个解释的话,那 就是桑梓经常深夜回家,虽然都打了陪客户或者领导的旗号,似乎是很庄严的工作, 秦福禄也从没为此动过干戈,但他那弥漫于空气中的冷漠甚至是敌意,虽淡淡的, 桑梓自然不会没有感觉。无论是朋友还是夫妻,能够交流和交换的,往往是些俗套 和浅层次的东西,那些埋在心底从来不动的东西,才是最致命的。既然自己的夜生 活很丰富,按起码的打球规则,丈夫偶尔有那么一次彻夜不归,便不仅可以原谅, 甚至是一次很好的补偿。 天平平衡了吗? 秦福禄感到自己的内心并不平衡。直到这时他才明白,那一夜的荒唐,除了酒 精的推动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这就是自己的潜意识中,是渴望通过某种方式报 复一下妻子的。 出拳,挺怪也挺阴的一拳,但打空了。 不,没打空,它准确地击中了自己。 秦福禄万分沮丧地想。 关了大灯,打开台灯,他躺到了床上。睡前看半小时左右的书,是他最好的入 睡方式。这习惯已经保持了二十年,结婚后也没有改变。估计桑梓会回来很晚,他 要争取在她回来之前入睡,如果错过了最佳入睡时间,就又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看的是一部论文集,关于臧克家研究的。这是省教委的一个研究课题,有五 千元经费,挂名的是主任,论文却主要由他来拿。无论选题还是这种合作方式,他 都认为是一次强奸,但却要微笑着接受,做出很受用的样子。 在现当代诗人中,臧的名气不算小,但秦福禄却不喜欢。如果是研究徐志摩, 不给钱他也干,但他没有选择的权利。他的副高职称刚刚报上去,正是伸手不见五 指的时候,必须把尾巴夹起来。学术不是写诗,可以天马行空,听话是重要的,乖 是最大的硬件。 这种论文,用于催眠是最好的,看了不到十分钟,就觉得眼皮发沉。他刚关上 灯准备睡时,桑梓却回来了。 桑梓在洗手间洗漱。进房间后,她拿起梳妆台上的香水,嗤嗤嗤,在身体的几 个要害部位喷洒了一番。这是求爱的信号,早些年,秦福禄一听到这声音,就像一 只猎狗嗅到肉香一样兴奋。 秦福禄佯装睡着了,他现在是一只病狗,没有吃肉的兴致。在搞清自己的病情 和病因前,他决定禁食。桑梓呼出的酒气有些灼人,秦福禄禁不住想,还不知跟甚 鸟人调了半天情,把机器预热了,大约没有作案现场,跑回家找替代品来了。妈妈 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