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桑梓上床后,在丈夫身上摸了一把,这是更明确的信号弹。秦福禄没动,仿佛 死了一般。他脸朝外侧卧,心里想,你总不至于硬逼着鸭子上架吧? 桑梓猛地翻身,也改作侧卧,这是自尊心受伤的表示。两人的脊背隔了约有半 尺,似乎是画出了一条分明的楚河汉界。谁都没睡着,但却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已 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没作深的交流了。秦福禄想到了一个词儿:咫尺天涯。 很快,桑梓便发出了轻微鼾声。对于失眠的人来说,最受不了的,便是别人的 鼾声。桑梓是个心里不装事的人,就是明天上断头台,她今晚照样倒头就睡。秦福 禄经常想,抛开一切,只这一点,便决定了他永远不如桑梓幸福。他想到了顾城的 诗:睡吧,闭上眼睛,这个世界就与你无关。 秦福禄烙了一夜饼,感觉上是把自个儿烙糊了,到快天亮时,总算迷糊了一会 儿。 桑梓一夜酣眠,早晨起床后情绪特别好,进进出出都哼着心太软。秦福禄则耷 拉着脑袋,心情很糟。他的情绪,近来总和睡眠连着,而睡眠又和下体连着。 吃早饭时,不知桑梓的哪根神经醒了,开始数落丈夫。当然,打是疼骂是爱, 数落就是关心,这一般发生在她心情比较好的时候。 我的大诗人,你不能老在天上飘啊,你这职称,都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啦!要 是四十岁还是讲师,就真成他娘的僵尸啦!人家那些脑袋尖的,五六年前就破了格, 你倒好,到了点搭不上车,过了点还搭不上啊?你没吃过死羊肉,也没见活羊满街 跑啊?我听人家说,今年报了名的,晚上没有一个在家闲着的。就算我求你,瞅空 儿咱也提溜点儿东西,走动走动,像你这样干耗着,依我看,再有十年也还是一个 没戏!我现在在外边混事,人家问起老公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好,都成我的一块 心病啦! 哪壶不开提哪壶。 秦福禄压着火,没吭气。见丈夫黑着脸像块铁,桑梓没再唠叨下去。 女儿背起书包走了。桑梓给丈夫剥了个鸡蛋,刚才下手重了,这算揉一揉。 秦福禄的脸色阴转多云。 出门前,桑梓对丈夫说,中午有个局,我可能回不来。今天是周末,马总昨天 说了,想请咱全家吃饭。傍晚你不要出去,听我的电话,要是去的话,给桑桑穿我 刚给她买的那套运动装,我让司机来接你们。 不去,不去。秦福禄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马总长着一张大马脸,猛看上去 像个杀猪的,秦福禄宁可饿一顿,也不情愿跟他一块进餐。这位马总已经请他全家 吃过两次饭,过去秦福禄没在意,如今想来可能不会那么简单。这世界上哪有免费 的午餐?老板请打工的,阎王请小鬼,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桑梓耐下性子给丈夫做工作。她有几分看透了丈夫的心思,于是解释说,上一 回吃饭后,马总的夫人一直夸你,说你人很真,幽默,很有才华。马总是行伍出身, 人粗了些,人家夫人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还是大家闺秀呢。她病退在家多年,闷 得慌,出来吃顿饭,也算散散心,解解闷儿。 秦福禄还是两个字:不去。 为什么?桑梓把头一甩,朝丈夫跟前跨了一步。她有些急了。 不为什么,没有心情。秦福禄的声音不大,但冷冷的。这是实话,他的确没有 心情。这会儿他突然明白了,妻子昨晚曾经作出的姿态,应该是为了今天的晚宴, 在鱼水交欢时谈判,成功率是最高的,所谓美人计是也,而今天早上,桑梓很主动 地准备早餐,应该也是为了营造一种和谐的气氛。 她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她再也憋不住,喊起来,你穷忙活一个月,还抵不上人家一顿饭,摆什么臭架 子! 秦福禄也火了,挖苦道,甭管是香架子还是臭架子,老子不给人家当花瓶!咱 家有一只花瓶,就够光荣啦! 砰!桑梓顺手抓起餐桌上的一只碗,狠狠地摔到地上,碎瓷片溅了一地。 秦福禄感到血直往头上涌,耳朵里像是装了两只鼓。他也抓起一只碗,更有力 地摔到地上,哗啦一声,碎瓷片飞得老高,其中一块击中了他的右手中指,马上鲜 血迸流。 桑梓自不甘示弱,她没有再摔餐桌上残存的一只碗,而是冲进厨房,抱出一摞 盘,用力掼在丈夫脚下,就像爆了枚炸弹。她用力跺着满地的碎瓷片高叫,他娘的, 不过啦! 以前秦福禄一时火起,往往会摔东西,近几年已经修炼出了几分禅意。桑梓摔 东西,这还是头一回,秦福禄很清楚这一摔意味着什么。妈的,看来还是伟大领袖 说得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喜儿不仅要翻身,还要翻天啦! 秦福禄没再大呼小叫,心想,摔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不过瘾,老子要放原子弹。 他来到书房,从书架上摸下一只大花瓶,很冷静地走到桑梓跟前,一下摔碎在 地上,桑梓的眼一下就直了。他拍了拍手,慢悠悠地说,摔这个才过瘾,你摔那些 破玩意儿,摔一天还比不上我这一摔。你现在只剩了一个绝活儿,放火吧。 桑梓跌坐在地上,嚎啕起来。 花瓶是桑梓的外婆送给他们的,据一位懂行的朋友讲,这是康熙年间的官窑货, 是一个很稀有的品种,少说也值个五六万。 立在一地碎片中,秦福禄的小腹又在隐隐作痛。他拍拍木头一样的脑袋,想, 我的身体,我的世界,我四十年的经营,都他妈碎啦。 桑梓睡到了女儿的床上。 结婚十三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冷战。 桑梓不吵也不闹,但骨头里,却是一副要把革命进行到底的架势。她没回娘家, 也没找朋友,更没写离婚协议书,逼丈夫在上面签字。这些都表明,她进步了。过 去,这样的闹剧她上演过好多出,因为自己的底气并不足,结果都把自个儿演得灰 溜溜的。最后一出闹剧谢幕后,秦福禄半真半假地跟她说,心肝宝贝,往后再演这 样的剧目,要先把剧本写好喽,也就是把因果利害都琢磨透了,再贴海报招呼人。 本老公在农村长大,一哭二闹三上吊,俺见得多啦,忒不够档次! 秦福禄很平静,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话很少,像块沉默的石头。他在心里想, 美苏冷战了几十年,几十年后,咱们就都成灰啦!做了两天老秘,就给老夫吃麻辣 烫,你还嫩了点儿,老子现在四处受气,再受你的鸟气,还有活路吗? 一家三口都在家的时候,桑桑便成为家里唯一还能发出声音的活物,夫妻俩像 两个飘来飘去的幽灵,空间显得拥挤,像个铁罐头,空气似乎不够呼吸的。桑梓一 走,秦福禄就有一种来到了解放区的感觉,而她一回来,就有一种黑云压城的窒息 感。好在桑梓一天中在家的时间不多,冷战开始后中午也不回来,掐着指头算下来, 秦福禄多数时间里还算生活在解放区。 最让秦福禄满意的,还是晚上的分居。似乎应该感谢这场冷战,它使禁食变得 轻而易举,还不落下任何嫌疑。他想,是你自己上的楼,我不给你竖梯子,你就不 好意思自个儿下来,这样,主动权便操在我手里。就是还能过下去,也要等我把一 切都闹明白后,再接你回宫。 大约因为生存的挤压,秦福禄近年来开始研究国人的生存哲学。他写过多年诗, 有不错的直觉,这一研究,就揪住了两个关键词儿,一是“混”,一是“过日子”, 拆开了细细揣摩,还真叫妙绝。比如问一个人在哪儿工作,最亲切的问法叫在哪儿 混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它瞎糊弄,不穿帮就是高手,把所有的人都哄下那是强 者,如果能把老母鸡扮作凤凰嫁出去,就是大师级的人物了。生活呢不叫生活,叫 过日子,也就是说,这日子没什么色彩,所有的日子都一个模样,一个德性,只是 把它们打发走,就像过大堂一样。没有足够的耐心和麻木,这日子是很难过下去的, 所以,日子过了一串又一串,一代又一代,就像草木枯了一茬又一茬,这日子却总 没有起色,灰灰的。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