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与桑梓的婚姻,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秦福禄曾经觉得是一场错误。那时, 桑梓还算贤惠,对秦福禄一度很崇拜,起码在对丈夫的态度上,与后来是很不一样 的。最早的时候,她在一家集体企业里干车工,三班倒,很辛苦,工作服一穿,油 渍麻花的样子,看上去像个炸油条的。当时,秦福禄是省内很有名气的诗人,学校 也高看一眼,为了桑梓的调动,他去找分管教学的校长,没送什么礼,居然办成了, 先是借调,后来就正式调进来了,安排在图书馆。这工作,对于一个高中都没念完 的女人来说,应该是一步便跨进了共产主义。大约因为那时秦福禄还在写诗,人是 躁动的,与平静的家庭生活不大合拍,再加上婚姻磨合期的磕磕绊绊,便老觉得自 己生活在撒哈拉沙漠,动不动就发脾气。这给了桑梓很大的精神压力,她除了小心 侍奉丈夫外,还来了一番寒窗苦读,参加了自学考试,几年下来,居然通过了,拿 了个大专文凭。秦福禄开玩笑说,你就是拿个大本,再配上副阔边眼镜,也还是个 准知识分子。 在日渐逼仄的生存空间中,在对桑梓的失望中,在对家庭生活的厌倦中,秦福 禄有了一次红杏出墙。姑娘叫田禾,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是秦福禄的学生,长得算 不上多漂亮,但内向沉稳,很神秘的样子,只要是秦福禄的课,她总坐第一排,注 视老师的时候,眼里似乎含了一汪水,溢出一种含蓄的顾盼。后来,她便拿了自己 写的诗,请教老师,似乎是一副专心的样子,又似乎是谈着诗,心早就跑到了很远 的地方,叫人吃不透。按说,学生向老师求教,很寻常的事,甚至是老师份内的工 作,但因为学生的神秘,请教的又是诗,而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的诗,总有太多莫 名其妙的情愫,于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就变得迷迷离离,仿佛带了一个很大的磁场。 田禾的诗,写得极富才情,尤其是她的想象力,好得不得了,语言的感觉也很 好。中文系的学生,随便拉出一个来,差不多都能诌几句歪诗,但真正有才情的学 生很少,一级学生中,一二百号人,有时一个都没有,到毕业,也就是培养了一批 牛哄哄的文学爱好者。田禾的诗,秦福禄一见之下,便大叫妙绝,叹为学生习作中 的精品。在老师的鼓励下,学生也就格外勤奋,一周两次课,都有新作呈上来,老 师带回去,认真研读了,密密麻麻圈点了,下一次课还给学生,并大谈自己的感觉。 后来,老师便很自然地做起了伯乐,因他在文学界有些名气,便把学生的作品推荐 给一些报刊,很快,多数诗作陆陆续续发表了。 秦福禄在精神上,正是饿得两眼冒金星的时节,突然间杀出了这样一位才女, 似乎是老天的赏赐,纵然自己已有家室,纵然有个师生的名分隔着,想不动心是不 可能的。对于一个很饱的人来说,禁食的戒律很容易遵守,而对于一个饿着的人而 言,越雷池就会有一万条理由,况且,在性爱这个古老的餐厅里,饱的人少,饿的 人多,有时甚至是越吃越饿的。秦福禄没分析自己饥饿的原因,只是本能地感到饿, 而面前正好有一盘可口的大餐。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秦福禄只为一周的那两次课活着。做了这么多年教书匠, 他从来就没有认真地备过课,包括刚刚站到讲台上时。刚毕业后的那几年,是他最 认真的几年,也无非是粗线条地拟个纲目,到时即兴发挥。现在,秦福禄一改过去 的漫不经心,开始很认真地备课,看上去像一位演员在准备一场很重要的演出。 但在其他时间里,秦福禄却像是没睡醒一样,丢三落四的,比如有时菜已经端 上了桌,一吃才知道没放盐,或者忘了去幼儿园接女儿,让她哭得像个落水儿童。 而最要命的是,严重的失眠像个吸血的恶魔,吸盘一样吸附在他身上。他感到自己 像一张拉满的弓,快拉断了,却怎么也松不下来。 老师写了一首诗呈给学生,很长,很凄怆,说,你帮我感觉感觉,长时间不写, 感觉迟钝了。学生的感觉是不会错的,就是不写诗的姑娘,爱的感觉也很发达。既 然老师投石问路,递来了橄榄枝,学生便立即和一首,再让老师感觉感觉。老师马 上感觉到了,路是通的,且路边开满了醉人的野玫瑰。 既然爱情由朦胧走向清晰,只有诗文酬唱就远远不够了。于是他们开始了秘密 约会,只是这种不明不白的师生恋,终没有勇气走到阳光下,而很像长在阴暗处的 苔藓,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他们一块逛过书店,拜访过诗歌编辑,吃过几次饭,甚 至还看过一次夜场电影。在老师的印象中,最美的应该是那次夜场电影了:影院中 只稀稀拉拉坐了七八对情侣,像茫茫大海中的几块孤零零的礁石。光线极暗,他们 依偎在一起,真切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烧灼感,并第一次给爱加了点儿肉。 从此约会频繁起来,师生变得更加不拘形迹,但他们无用武之地。老师建议去 他家,学生不敢,她知道老师的妻子在图书馆,很悠闲,回家是随机性的。学生建 议去教室,或者深夜里校园的某个角落,老师又不敢,秦福禄是有种种禁忌的。 诗少了,肉却没有增加,爱又重新成为一种折磨。好在秦福禄寻找的,主要是 一种精神上的相濡以沫,起码在一个特定的时期内,肉可以仅仅作为一种调料,很 节制地使用。可能是因为年轻吧,田禾的食欲要更好,她曾愤怒地表示,这场恋爱, 太柏拉图了,太清汤寡水了,太饮鸩止渴了,而所以如此,便是由于秦福禄太孱头, 不大像个燃烧的诗人。秦福禄知道,在同级同学中,田禾有个明确的恋人,叫彭元, 大块头,似乎是练过健美的,也写诗,只是才情不及田禾,但却很傲慢。每当田禾 抱怨时,秦福禄便会联想到彭元,心里酸酸的,他妈的,那个傲慢的家伙,想必很 会燃烧,很生猛吧。 最后一个学期,田禾毕业在即,这座水底的山终于浮出水面。课停了,提交毕 业论文后,学生们便像行止不定的云游道人,四处为自己的工作奔走打点,秦福禄 便有了树倒猢孙散的感觉。原来每周有两次课,这是他与田禾例行的见面,如今这 个没了,要见她一面,比一位小衙役觐见皇上还难,他有几分恼怒,但又很无奈。 突然有一天,田禾把他约到一家僻静的小酒馆,他们曾来过几次的,说,以前都是 老师请学生,今天学生请老师。秦福禄很感动,几杯酒落肚后,便说起了相思之苦, 缠绵得不得了。当然也聊到了毕业分配,田禾便提到了彭元,大意是说,他们的门 第都不行,没有很硬的社会关系,也没有大把的钱去现铺路子,所以,尽管他们像 野兔子一样到处跑,这工作去向到现在还八字不见一撇,而一大半的同学都已经名 花有主。诉完苦并谴责了种种不公后,她请老师帮忙,当然,她首先感谢老师在学 业上对她的种种帮助,而这一回的帮助,既是最关键的,也是最后的一次,同时, 她再三申明,对老师的声望,她有足够的了解,而只要老师肯帮这个忙,应该是牛 刀割鸡,若烹小鲜。 毕业分配是大事,能帮忙,就是过从不多的学生,只要力所能及,秦福禄也不 含糊,何况他恋着的姑娘?但田禾的话却叫他不舒服,因为虽然她用心良苦,却每 一句都透着心机与生分儿。这酒,应该有另外一种情调,应该吃出些儿女情长来。 帮忙本是情理中的事儿,但经过田禾的精心烹调后,却搞得人不自在,别别扭扭的。 这时,便有一股冷气直逼秦福禄:田禾走向他,难道仅仅因为爱? 大约因为心中的疑惑和郁闷,秦福禄吃酒吃多了,而田禾也分明有了几分酒意。 令秦福禄大吃一惊的是,酒馆后边是一家旅馆,田禾竟在那儿预订了一个房间。一 个在校大学生,如此从容地操持了这一切,在秦福禄的大学时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与自己钟情的姑娘,带了几分醉意走向一张床,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而今天, 当他真的走向这张床时,虽然酒精已经使他的身体燃烧起来,但残存的一点儿理智 告诉他,自己极有可能是在走向一个阴谋,一片泥泞的沼泽。 在酒精的帮助下,他走向床,走向一具年轻的肉体。酒精能使人变得勇敢,这 是它的好处,但它同时还有一个短处,这就是如果酒精足够多,它便会下了男人的 枪,在他最想策马扬鞭时,却既无力策马更无力扬鞭了。 这就是那一天的情形,并成为他长期的隐痛。在床上,他只是做了几个变形的 动作,甚至连花架子都没搭起来,汹涌的醉意便把他席卷而去。醒来时,田禾已去, 燕子楼空,拍着胀疼的大脑,他恨不得找把水果刀把自个儿阉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