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全无敌战王胡的戏,早年是面对面的戏,后来是这种一人担纲的独角戏,秦福 禄已经欣赏过很多出,剧情基本都一样。他把全无敌塞给的传单夹到书里,准备走 人,如果你顺手把传单丢弃,要是被她看见了,她会不依不饶,因为这不仅是她的 钱,上边还有她的心血。与最早的油印传单比,现在的传单可以说是很精美了,它 们基本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今天散发的这一种,一张纸,正反两面,一面是王胡 的丑恶历史,这是个固定栏目,内容没多大变化,最多在措辞上有些新的斟酌,变 得越来越老辣;一面是王胡最近的劣迹,比如又与哪个女人不干净,或者在招收新 生上做了什么手脚,诸如此类,属于现在进行式,是个随时更新的栏目。这一类传 单是常规武器,也就是她自个儿说的拱卒,而一年中,她总还要搞几次会战,那时 的传单就是一本,十页或者二十页,甚至更多,这要视战役的大小而定。后一类传 单设了很多栏目,秦福禄感到有些还算有创意,比如漫画,打油诗,知情者言,目 击者说,被压迫者心语,等等,挺像那么回事儿。毫无疑问,凭全无敌那两下子, 打死她她也整不出这玩意儿,所以,谁也不怀疑,她背后有一帮人,其中不乏中文 系的才子,在借着全无敌这杆老枪倒王胡。秦福禄对王胡也很感冒,见到他甚至有 一种生理上的反胃,但发牢骚骂娘是有的,加入这样的政治,他觉得自己还不大够 格。 全无敌退休前与秦福禄在一个教研室,也搞现当代文学,她主要弄鲁迅研究。 此人文革中读大学,书没念几本,就闹起了革命,据说曾是位响当当的人物。她要 血战到底的王胡,真名叫王光沪,她从鲁迅小说中捡了个王胡,给王光沪硬硬地安 上了。这王光沪学问不怎么样,为人也不行,王胡一下竟叫响了,中文系的人还知 道他的真名,外系的,有人竟以为他的真名就叫王胡,为此还闹过一个有名的笑话: 外文系的一位女生要办点小事儿,他们主任给她写了封引荐信,她到中文系后,因 有两个王主任,办公室的秘书便问:哪个王主任呀?女生说:就是王胡主任呀。 说起来,吕秀芳与王胡还是大学同学,而且两人似乎还有过恋情。据吕秀芳说, 王胡一身狐臭,像只癞皮狗一样追她,她理都不理;王胡的说法正反着:吕秀芳像 个下贱的妓女一样追他,为了躲避她,他有一次竟钻进了厕所。当事人就两个,都 把对方往茅坑里推,也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但舆论还是倒向吕秀芳,一是王胡的 威信太低,二是中文系的人都知道,王胡确有狐臭,另外,在六十年代,一个女生 居然把一个男生追进了厕所,这情节编造得也太离谱了。 二人的反目,最初是由于政治观点不同,而这一点儿不同,又由于两人出身不 同。王光沪是大城市来的,当时颇倜傥,吕秀芳是农村来的,据说非常淳朴,像一 朵野地里的油菜花。在男女之爱上,彼此的不同有时很容易相吸,他们也就很自然 地吸到了一起。文革初起,王光沪加入了东方红一派,吕秀芳则加入了全无敌一派, 两派斗得飞沙走石,曾经有过一场很邪门的武斗,死了一人,伤者无算。这次交手 女人也上了阵,据说王光沪生生地揪下了吕秀芳的一撮头发。对自己过去的恋人也 绝不留情,这在当时曾被传为美谈。 毕业时,吕秀芳留校,王光沪去了一个行政单位。按说,一对怨偶从此可以天 各一方,过点儿清静的日子了,可王光沪却于八十年代初杀了个回马枪,又调回了 母校。至于他为什么回来,有很多种说法,其中之一便是他要回来收拾吕秀芳。这 说法未免太小瞧王光沪,大家比较一致的看法是,他在官场一直不得意,徐娘半老, 没戏了,当时刚恢复高考没几年,高校很牛,是个潜在的发展股,而在高校弄弄学 术,这青春就可以延长到六七十。这是常识,在外面混的,一长老年斑就成了垃圾, 而教授艺术家却像古董一样,越老的越值钱,谁最老,谁就有可能成了泰斗。 王光沪刚回来的时候,很低调,见了谁都微笑,包括吕秀芳,在系里人缘不错。 四十多岁开始弄学术,如果不是个天才的话,便有些像是开自己的玩笑。但当时的 情况是,老一代学者所剩无几,就是还有几个健在者,也病歪歪的,既难在学术上 梅开二度,也不可能给学生上课,最多算是块学校的招牌。所以,六七十号人中, 扒拉扒拉,综合年龄学养才气几个因素,王光沪差不多算是个中游水平。他毕竟是 文革前读的中学,基本训练还可以,而当时,系里还有五六位工农兵大学生,有的 连封家信都写不通。另外,王光沪毕竟受过文革的战火洗礼,口才很好,极富煽动 性,肚里只有三分,一旦讲出来,你会以为他有十分,所以,他的课还很受学生欢 迎。 谁也没把王光沪当盘咸菜,四五年之后,他却混了个教研室主任,算是稳稳地 立住了阵脚。这之后,他开始全力弄学术,而他的由香变臭,也是从这时开始的。 王光沪的学问,自称是杂家,这么说吧,除了自然科学,几乎什么他都捣鼓。 开始的时候,他还发了几篇学术论文,写了一本专业方面的书,弄上副教授以后, 便全线出击,遍地开花,最高产的时候,一年中出了八本书,其中还有关于飞碟的, 关于周易八卦算命的,人称中文系的高产母鸡,一高兴就下双黄蛋。同时,他还经 常到电视上去做特邀嘉宾,一副专家学者派头,婚恋家庭,足球股市,什么热门他 讲什么,而什么他也居然都能砍上两斧头,因为他口才绝佳,加上教授的头衔儿, 还颇受欢迎,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人。 很快,王光沪便成了系里出书最多的人,也是最有钱的人,还是社交范围最广 的人,当然也是最受非议的人。前些年,吕秀芳与他还能井水不犯河水,也不知这 会儿她哪根神经醒了,讲他的坏话最来劲儿,走到哪讲到哪,最经典的段子是,王 胡是只来哼鸡,一天要下一个蛋,不下就能把腚眼儿撑破喽!只有这样的教授,靠 一把剪刀一瓶浆糊打天下,是个纸糊的老虎,只能到未庄去吓唬小D 们! 这时的王光沪,已经不再夹尾巴,一次,守着很多人,他与老情人公开叫板, 阴风阳气地说,甭管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甭管用什么打天下,打下来就 坐金銮殿,你一肚子学问一屁股蛋,二十年都拉不下一个来,还到处打鸣叫唤,是 只母鸡还是只公鸡?要是做不了母鸡,干脆来个变性手术,做个专职公鸡得啦! 从此,两个人的较量全面展开,像一对冤家。显然,吕秀芳始终处于明显的下 风,因为王光沪很快便提了系副主任,是个硬邦邦的副处,而吕只是个教研室主任, 还是副的,行政级别都卡不上,算是张地方粮票,一句话就能作废的。更让吕咽不 下去的是,王光沪干了副主任后,很快便晋升为正教授,而她就是到死,也已经与 正教授无缘了。正是这一点,使她决意要与王光沪厮拼到底。 谁都知道,在教育和科研单位,弄个副高职还不算很难,到了点儿,差不多人 人有份儿,很像是吃大锅饭,但弄个高职就很难,因为上边实行总额控制,就像一 个单位只有一个一把手一样。总量一卡住,不能膨胀,就只能靠新陈代谢了,节奏 也就很慢:一个老的退了,空出一把椅子来,年轻的经过较量,胜利者坐到那把椅 子上,失败者只能站着,等下一把椅子。王光沪晋教授时,有差不多十个人盯着一 把椅子,他的学术水平最多算个中游,但谁也没想到,他却笑在了最后。 吕秀芳一直在学校,她的副高比王光沪要早,依惯例,退休前拿下正高应该毫 无问题。如果说她成果不够,真正硬朗的又有几人?在高校熬一辈子,退休前弄个 教授干干,找找感觉,就算功德圆满了。供需矛盾尖锐,于是便有了一个变通的办 法,通俗地讲,就是收买你退休。比如你已经迫近退的年龄,但教授似乎还很遥远, 为了减少竞争教授的压力,也为了给后边的讲师腾地儿,如果你提前退,就给你晋 升教授,让你一退便功德圆满,因为只要退了,便不再挤占教授的在岗名额,于人 于己于学校,都有利,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这晋升正高的角逐,吕秀芳参加了好几轮,每一回都很有希望,但结果还是被 涮下来了。这时,系主任出面做她的工作,劝她提前退,送她个教授没问题。而她 没算好的是,这却是王光沪专门为她挖的坑:诱你退了,教授的礼帽却不会落到你 的头上。而更要命的是,吕退了没多久,系主任也退了,王光沪登堂入室做了主任。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