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斗了半辈子,斗了这么个结果,吕秀芳难以下咽,于是便做起了在野的职业斗 士。在本校历史上,这样的斗法还不曾有过,那片法桐林子成了吕的井冈山,经常 聚了一堆一堆的人,王光沪也一家伙成了全校的明星。这种闹法,成何体统?校方 于是干预,先是书记校长温和地做工作,但不顶事儿,便动用了保卫处,最后还动 用了派出所,但一样不顶事儿。吕秀芳不急不火,不哭不闹,讲起来一套一套的, 要法办她还真没辙,你总不能老把她关在派出所吧?据说党委书记曾登门拜访她, 还带了不菲的礼物,她笑纳,但该怎么闹还怎么闹。 王光沪也不是吃素的,最后以名誉侵权案,提起民事诉讼,于是两个几十年前 的恋人对簿公堂。王本以为胜算在握,但他对法律和诉讼的预期分明高了,结果是, 吕的儿子从美国飞回来,全力帮母亲打这场官司,后来便在法庭上出具了一纸证明, 说吕患有某种精神障碍,而这一切,都是王光沪长期迫害的结果,并提起反诉,要 求王光沪停止迫害,并给予民事赔偿。 官司前后打了一年,最后不了了之,虽没决出输赢,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吕秀 芳把个王光沪折腾到这份儿上,王居然没赢官司,谁都知道他是个摊开巴掌能捂天 的主儿,这一回当然是栽了,且栽得不算轻。所以,一年官司打下来,打得王光沪 脸色铁青,打得吕秀芳红光满面,中文系偷着喝喜酒的人不在少数。从此,吕秀芳 全无敌的绰号无人不晓,而她这打王胡的工作,就是在校长书记那里,也似乎成为 合情合理的了:法院都承认她精神不正常,我们又有什么高招? 就是这场胜利后,吕秀芳搬回了一台激光印字机,拉开了打持久战的架势。儿 子回美国前,一把扔给她一万美金,她孤身一人,还有退休金,不折腾折腾干啥? 据说儿子走前,曾发动了所有的亲朋好友,轮番给母亲做工作,希望她能去美 国。吕秀芳说,人就和树一样,小苗的时候,挪哪儿都能活,一老就不成了,不挪 地儿说不定还能长个新芽儿,硬挪就挪死啦。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退休后她曾 去美国待了半年,生了六个月的病,回来后对人说,就是克林顿用专机来拉我,就 是打死我,老娘也不去啦! 吕秀芳又白又嫩,气色很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少说也要年轻十岁。一些人 向她讨健康的秘诀,她说,关键要有事干,干的时候呢,还要投入,干得来劲儿。 中午,秦福禄居然小睡了一会儿,这是近来少有的,起床后很精神,就有了一 些幸福的感觉。 他泡了一杯浓茶,准备看那本该死的论文集。这个集子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 拿起来,一两个月过去了,看了还不到一半。因为身体的关系,也因为与桑梓的冷 战,近来情绪不佳,他也一直都在翻闲书,一想到要准备的论文,心情就变得很糟, 老想毁灭点儿什么。 看了没几行,门铃就响起来,他苦丧着脸打开门,就见孔立人笑眯眯地立在门 前。 让进屋,孔立人在沙发上坐了,秦福禄扔给客人一颗烟,自己先点了,接着把 打火机丢给孔立人。他们二人属于忘年之交,多年来一直不错,随便得像一家人一 样。孔立人差不多谁的坏话都讲,却一直对秦福禄很好。有人说,孔立人佩服秦福 禄的才华和为人,也有人说,孔立人看上了秦福禄的夫人。爱谁谁,秦福禄懒得搅 这种是非,但孔立人对他好是真的,那一回他闹急性肠胃炎,住了两天院,孔立人 像钉子一样守了两天,中间还回家特意做了两顿饭,专门买了送饭的保温瓶。对于 一个六十岁的老鳏夫来讲,很动人了。 孔立人也是本校一奇,人称串门精,又号托钵僧,意思是一样的,如果有一天 没串个门胡吹海耪一通,他便像是有什么毒没放出来,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的。 寒暄了几句,孔立人的眼睛变得亮起来,秦福禄就知道,他又要发布什么新闻 了。他平均一周要来一两次,每次都要发布几条新闻,大多都是桃色的。在这方面, 他又有两个雅号,一个是黄队长,一个是路透社。 你知道吗?我们主任把杜娜的肚子给搞大啦! 秦福禄摁死手里的烟头,说,老兄,咱拉点儿别的成吗? 孔立人说,成,咱说正经的,我是来给你下通知的,后天是我的书展,在美术 馆,早八点,请柬撒了一千多张,电台电视台大报小报都去,还有一大帮有头有脸 的人物,只这红包,就是这个数。说着,他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秦福禄笑起来,你小子行啊,这一回闹大啦!哪来那么多钱?抢银行啦? 孔立人得意地挤挤眼,我过去的一个学生,做房地产的,大官商,坐着他妈的 加长林肯,我一开口,他说,你放开花,甭管多少都算我的! 秦福禄调侃道,早找找你这位学生,你早就是著名书法家啦,拿起笔来划拉两 下,就够你吃一年的,卖它两幅字,就能娶房小妾啦! 孔立人站起来,说,不跟你胡扯蛋啦,我还有些请柬要送,后天你一定要去, 算是给我捧场。说着,他扔下一张烫金的请柬,印制很精美。 走到门口,孔立人又停下来,说,我刚搞了盘带子,原装进口的,绝对生猛刺 激,你不去瞧瞧? 秦福禄摇摇头说,你就饶了我吧。 送走孔立人,秦福禄拿起那张请柬,粗粗地扫了几眼。在自我简介里,孔立人 把自己吹得云山雾罩的,当然,坎坷的人生经历,更是其中的重点和亮点。 孔立人资本家出身,很有才华,念大学时就发过中篇小说,当然也就有些狂狷 之气。戴上右派帽子时,他还在读大学,只有二十来岁。在劳改农场,他一呆就是 五年,这期间,一位农场的女干部,竟爱上了这位资本家加右派。当时,孔立人精 神上差不多垮了,当然渴望温暖,伸来了一只女人的手,他便死死地抓住了,根本 就没考虑他们中间是隔了千山万水的。那位女干部有一位追求者,是农场的一个小 头头,却怎么追也没戏,于是便把仇恨转移到了孔立人身上,玩起了捉奸的把戏。 中秋节的晚上,因为来了个参观团,生活大改善,不仅有鱼肉,还有酒,孔立人差 不多喝醉了。男了喝了酒,最想的就是女人,便约了女朋友去散步,散着散着,两 人都把持不住,就在玉米地里干上了,正干得热火朝天之时,一彪人马杀了进来。 女人当天夜里就上吊自杀了,第二天,孔立人的好日子就来了:开批斗会,游街, 写检讨,一天汇报一次思想,耽误的活儿,要夜里补上,干到深夜一两点是常有的 事儿,监督他的,就是那个捉奸的小头头。 这段经历,孔立人从来没有讲过,一个很偶然的机会,秦福禄邂逅了一个人, 此人曾与孔立人在一个农场呆过,秦福禄才知道孔立人还有这样一段伤心史。 孔立人结过三次婚,最长的一次,也只维持了一年,最后一次只有几个月。大 家的一致结论是,你别看他像个大情种,其实只是意淫,真到了冲锋陷阵的时候就 不行了。 近几天,秦福禄又开始了严重的失眠,原因呢,当然还是来自下面的器官。 最初的尿急,尿频,后来还伴有隐约的腹痛,折腾了一段时间后,这些症状居 然自动消失了。秦福禄长出了一口气,心想,都是自个儿神经过敏,没影的事儿, 搞得真情况一样,他想到了一个新学的歇后语:小偷带着报警器———自己吓自己。 他的心情一下变得明媚,桑梓不在家的时候,进进出出都哼着小曲儿,桑梓回 来时,还主动跟她打个招呼。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就有了更多的善意,人也变 得随和宽容多了,毕竟还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冷战也不妨绅士一些,再说,两口子 都天天板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老脸,对女儿的影响是很糟的。对女儿的教育,秦福禄 始终很在意,一位外国名人说过,一个父亲,抵得上一百个小学校长。 这位名人的名字不记得了,但他记住了这句话,觉得挺深刻。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