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丈夫的姿态,桑梓反应冷漠。两口子的和解,不比巴以和谈,一句话,一个 眼神,就能启动和平进程,如果她也渴望和平,时机应该成熟了,但她肚里分明还 有没消化的东西。秦福禄推测,那只花瓶,应该是最大的障碍,就是抛开任何其他 意义,只它的经济价值,就足以使她仇恨丈夫。盛怒之下,在摔的比试中,秦福禄 占了上风,一摔定乾坤,但事后也要为这一摔付出代价,看来,在桑梓的天平上, 这代价还远远不够,还要长期支付,就像中国历史上的战争赔款一样。 事过之后,秦福禄也后悔,感到对不起桑梓的外婆,至于经济价值,倒还在其 次,虽然他并没有钱。后悔药是没法吃的,另外,他还有一个很阿Q 的想法,只要 没染上脏病,摔了也就摔了。 秦福禄的好心情,保持的时间很短,周一上课的时候,他又觉得下体有不适感, 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与以前的感觉不太一样。回到家一检查,他一下傻了:他 那杆老枪的枪口附近,竟出现了一粒小红斑,米粒不大,不疼,也不痒,用手摸, 按压,也还是没有痛痒感。他眼前有些发黑,就感到世界末日仿佛到了。 秦福禄虽不懂医,但老家的一段顺口溜,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怕疼,不怕 痒,就怕木头身上长,意思是说,如果身上长东西,疼痒的不可怕,不疼也不痒的, 一般轻不了,弄不好还是致命的。盯着那个米粒大小的红斑,他做出了一个基本判 断:妈的,这一回,就是最轻,脏病肯定是没跑了。 失眠又开始了。这一回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已经换了主题,以前的问题是拿不 准自己是否得了脏病,这一回,则是如何来对付这脏病了。秦福禄知道,所有的性 病,除了艾滋病,只要治疗及时,并不难根治,但问题是,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医 好这脏病,对他来说却并非易事。 自个儿掏腰包,已经是在劫难逃,但还是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去大医院,一是 偷偷摸摸去找个体医生,也就是那些野医。秦福禄推测,大医院可能收费要高,但 被坑的可能性要小,不过也存在一个可怕的风险:撞上熟人。地下游击队一样的游 医,治疗起来应该更隐秘,但风险也不小,这就是被宰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撞上个 江湖骗子,那就掉到火坑里去了。 秦福禄既缺少相应的知识,也没有任何经验,而这种丢人的事,又不能找一个 朋友给出出点子,也就迟迟拿不定主意。他开始搜集各类有关性病的治疗信息,准 备摸着石头过河。平时,他是极少看报的,现在,则每天都要买一份晚报,在密密 麻麻的分类广告中,寻找可能有用的地址和电话,并记在一张纸上,夹到一本书里, 放到书橱的最高处。他必须对妻子和女儿保密,做这一切的时候,也就重新找到了 地下党的感觉。同时,电线杆和墙角的那些巴掌大的广告,80%都是治疗性病的, 他也偷偷留意,并在心中默念几遍,回家后记下来。 秦福禄还在游移不决,身上的病却分明有它自己的意志,过了不久,腹股沟也 开始了病变。就在他反复检查两侧腹股沟的时候,竟吃惊地发现,最早的花生米, 正在破溃糜烂,且有浆液渗出。 这是个可怕的日子。为了留下必要的病情记录,也为了让自己记住这次惨痛的 失败,他打开日记,只写下了一句很含混也很哲学的话:今天,我开始溃烂。 不能再拖了,无论如何,明天必须去就诊。他躺在床上,像一条鱼游在热水中, 抽了差不多一包烟,因关了门,整个卧室雾腾腾的。他感到,如果说那次被揍是他 人生的第一次大失败的话,这一回,则败得更惨。那一次,纵然自己遇人不淑,但 毕竟有过真情的燃烧,留下了一些还算美好的回忆,而且,也让他交了一笔必要的 学费,知道自己已经丧失了浪漫的资格。也就是说,过去,仅凭写诗这一条,你就 可以浪漫,而现在,要浪漫必须先有地位和金钱。另外,与现在的年轻人走在一起, 他感到除了性之外,已经很少共同的东西。而相比之下,这一回的惨败,就任何收 获都没有,稀里糊涂就开始了既可怕又恶心的溃烂,而到底是因为那次醉酒后的荒 唐,还是因为妻子真的有了什么不检点,或者仅仅因为他在公交车上坐过一个不干 净的座椅,直到现在,这一切都还是一笔糊涂账。 第二天早饭后,桑桑上学前,秦福禄对她说,爸爸中午有个酒局,给你五块钱, 自个儿去食堂买大蒸包吃。别看起电视来没个够,误了下午上学,啊? 女儿装上钱,背起书包走了。桑梓随后也走了,甚至看都没看丈夫一眼。这是 冷战的好处,有什么行动时,不用跟妻子解释,一个人的世界,总比两个人的世界 简单和自由。 秦福禄先给孔立人打了电话,说,我急用几百元钱,给我准备好,马上就过去 拿。 结婚后,秦福禄懒得理财,这财政大权就交给了妻子。秦福禄的衣服由桑梓采 买,另外两项开支实行包干,一是孝敬老家母亲的开支,一年不超过八百,有特殊 情况可以适当追加;二是秦福禄每月的烟钱,不得超过八十,也就是说,按每天一 包计算,如果抽一般大众化的香烟,足够了。近几年,桑梓的收入开始超过了丈夫, 对丈夫的开销似乎宽了些,但对那八百元敬老钱,还是卡得死死的,记有明细账, 平时算个大概,年终总决算,如果不足,可以一次补齐,如果超支,明年就要扣除。 因为桑梓太忙,油盐酱醋的采购,现在是秦福禄的日常工作,加上烟钱,每月在千 元左右,为了防止秦福禄乱花,桑梓分两次交给丈夫。因为冷战的关系,这个月, 秦福禄只在餐桌上见到了六百元,他揣测,这不会是她的疏忽,而是某种暗示:你 小子牛哄哄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啦。这六百元,差不多已经花光,要看病,秦福禄只 能偷偷借钱了。 孔立人的家,乱得像个猪圈,一张特制的书画桌上,堆得满满当当,只打开的 字帖就有三五本,而沙发上,则摊着他刚写的几幅作品。屋里有一股淡淡的纸墨香。 孔立人拍给秦福禄五百元,说,干什么这么急?不是出去打一炮吧?别急,先 坐下喘口气,跟洋枪学两招儿,把机器预热预热。 秦福禄可没心思跟他磨牙,说,你慢慢预热吧,我走啦。 蹬了那辆破永久,秦福禄直奔水屯路366 号。他没有勇气去大医院,因为一想 到有可能撞上认识他的人,便感到浑身发凉。当年,他曾经是很红的诗人,到多所 大学搞过讲座,各种酒局座谈会就更多,记住了他的人,应该是个不小的数字。在 高校呆了十几年,教过的学生也在一两千,这两块加起来,便都成了潜在的威胁。 根据他的经验,每次上街或者去医院,不撞上熟人的情况很少,有时会叫他很尴尬, 因为对方认出了他,他却没认出对方,人家热情地跟他打招呼时,他半天没反应, 直到人家走到跟前了,这才努力做出微笑来。 再三权衡,秦福禄决定还是偷偷摸摸治疗。这水屯路,离学校很远,撞上熟人 的可能性最小,另外,366 号的广告非常多,几乎遍布市区内的所有地方,想必是 生意做得更大一些,也就可能更正规一些。 蹬了半小时的车子,终于到了水屯路,秦福禄发现,所谓水屯路,其实就是市 郊的一个村子。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他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村里的街道 横七竖八,小胡同曲里拐弯儿,多得就像人身上的血管。他四处踅摸,走走停停, 费了近二十分钟,才找到了366 号。 铁门虚掩着,秦福禄推门进来,发现是一个很小的四合院,天井似乎容不下一 个胖子的屁股。与大门毗连的西屋,门口挂了个白牌牌,上书“妙手回春”四字, 仿佛壁虎爬的,秦福禄想,看来就是它了。 一个穿白大褂的迎上来,操一口南方普通话:看病的对吧?进来吧。他三十来 岁的样子,长了一口四环素牙。 秦福禄点点头,疑疑惑惑进了屋。房间大约只有七八个平方米,摆了一张桌子, 最里边靠墙的地方,放了张床,床上坐了个姑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看样子像个夫妻店,这让秦福禄稍稍放心了一些。居家过日子的人,总比跑单 帮的更容易给人一些稳定感。桌上杂乱地堆了些药瓶和纸盒,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 药味儿。这些似乎提醒秦福禄,就是这间斗室,能消除他的难言之隐。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