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样的故事,秦福禄听得多了,也见得多了,也就没有热情谈。再说,娘靠卖 鸡蛋和粮食供他读完大学,最难的时候还偷偷到县医院卖过一回血,他又为娘做了 些什么?一年八百元,还是经过长期奋斗斗来的,一年回来个两三趟,领导视察似 的。这就是他所做的全部,在村里还成了有名的大孝子,许多人家教育孩子,竟拿 他作样板。每次娘跟他说起这些,他就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娘嫁给爹时,只有十四岁,说是嫁,其实是姥爷卖闺女,身价是三十吊大洋。 爹比娘大了二十多岁,差了整整一辈人。幸运的是,爹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对娘还 知疼知热,但60年却活活饿死了。孩子多,穷家底子薄,爹从小下大力,饭量大, 有吃的先给孩子,就只能苦自个儿,仁和庄饿死了几十口子,爹是第一个。那一年, 娘才三十来岁,秦福禄不到两岁,弟弟还没出生。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脚女人, 怎样把六个幼仔带大,其中会有多少酸辛,在读大学以前,秦福禄从没想过。大约 是读大二的时候,他的苦难和忏悔意识,似乎在一夜之间醒了,也就是从那时起, 他开始写诗。用大哥的话来说,秦福禄的人生,从写诗的时候就走到岔路上了。近 几年,秦福禄也经常想,也许大哥是对的,理想主义者,会是永远的失败者,一个 从土里拱出来的地瓜蛋,似乎没有资格企望这样的奢侈,比如现在,当暮年的母亲 需要你的反哺时,当一身苦难的亲娘,亟需你用并不很多的钱赎买她的健康和生命 时,你却只能摊开一双苍白的手对她说:我没有支付能力。 已经九点多了,大哥却还没来。二哥对大嫂说,你快去把他叫回来吧,都快娶 儿媳妇啦,见了猫尿就拔不动腿,哪一回喝喜酒,他不喝的在地上爬不算一回。现 在,人家有红白喜事儿都不敢喊他,他可好,人老脸皮厚,不请咱也去,大喜的日 子,都是兄弟爷们儿,人家总不能用打狗棍往外打吧! 大嫂说,甭管他个狗×操的,咱开会就是,俺家的事儿我说了算,他来了也是 个聋子的耳朵。 二哥还在坚持,但大嫂别着头,不再理他。福子又在咋呼,我还有一二十里地, 再不开,我就走啦! 秦福禄对福子说,你跑一趟,快把你大舅找回来,他不来,咱这会就开不成, 你也就走不了。 福子嘴一撇,我才不去哩,喝得跟个烂茄子似的,他不要脸我还嫌丢人呢。 大姐也等不及了,说,老四,你跑一趟,快把他弄回来,俺家里还发了面呢。 老四嘟嘟哝哝地走了。 为开这次会,秦福禄跟二哥商量过几次,也征求了母亲的意思,都觉得人不能 多了,就兄弟四个开最好,要是女人也搅进来,只怕太平洋也给搅浑了。为母亲住 院的事儿,二哥跟大哥动了拳头,这通知也就只能由秦福禄来下。大哥和老四同意 不叫媳妇掺和,但却提出来,大姐跟二姐要参加,她们也要摊钱。二姐已经过世, 姐夫又不在家,那就叫福子来,代表他娘。一共不到一万块钱,搞得四处抓壮丁一 样,秦福禄觉得不妥,但大哥跟老四很坚决。最后,秦福禄只好妥协,但妥协有一 个条件,那就是他们的媳妇不要搅进来。 俩人都拍着胸脯说,自己能作主,可俩人的媳妇,竟都比丈夫到得还早,一副 政治局常委来参加常委会的样子。 秦福禄预感到,这个会轻松不了,甚至比巴以和谈还要麻烦。 门口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一听,就知道是大哥跟老四回来了。 大哥笑着,脸儿红扑扑的,手里拈着一支燃着的烟,一只耳朵后边还夹了一支, 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 老四说,我跟老牛拉犁一样,硬把他拉出来的。 大哥清清嗓子,先为自己的喝酒辩白了一番,说,都是老街坊邻居啦,人家大 喜的日子,咱这么一大家人,我是老大,不去露露脸儿不好。他扫了一眼嫂子和老 四家,说,今天的会,媳妇不参加,你俩回吧。 嫂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老四也对他媳妇说,你回去吧,孩子还发着烧,你来凑啥热闹? 他媳妇白他一眼,咦,充什么大个儿?你十个手指头都数不清爽,我怕人家把 你给卖喽,你还帮着点钱呢! 秦福禄再也忍不住,于是尽量温和地说,嫂子跟老四家,你俩还是回去吧,你 们也看到了,在二哥家开会,人家二嫂都躲出去了。这是大哥和老四都答应了的, 你俩硬往里挤,他们的脸就没地方搁啦。不是外你们,人一多,小事儿就可能商量 成大事儿。 二人没有说话,算是给秦福禄面子,但却是一副老牛也拉不走的样子。二哥却 火了,说,爷们儿当不了家,那就留下娘们开会,爷们儿回家搂孩子睡觉去! 嫂子一下站了起来,一副要开打的架势。秦福禄赶紧站起来打圆场说,咱坐一 块儿,可不是为了吵架,我看这样吧,嫂子跟老四家不想走,那就也参加吧。 只能妥协,如果上来就吵,就什么都泡汤了,而这正是大嫂所希望的。秦福禄 很清楚,母亲住院时,医院要一万元押金,一家人大眼瞪小眼,都跟乌龟一样往后 缩脖子,最后全是二哥拿的,其中还向同学借了六千。大哥大嫂的如意算盘是,反 正钱是你拿的,肉早就烂在了锅里,象征性地凑一点儿呢,咱可以和谈,要是摊多 了,那就干脆闹翻打一场,给你来它个一推六二五。如果只是大哥来开会,他再滑 也不至于太不在板儿,因为他是老大,总有个里表是非好讲,但女人一搅进来,戏 就难唱了。秦福禄跟二哥费了不少脑筋,想把母党挤出去,看来他们还是天真了。 沉默了老大一会儿,大哥第一个开始发言。 我是老大,我先说。这么一大家人,要凑齐开个会不易。老三回来了,福子也 来了,吃一个奶子长大的六个人,二姐不作数,算是齐了。这一回咱娘住院,一家 伙扔进去大半万,除了老三,都是从土里刨食吃的,不是个小数目。这钱怎么个摊 法,咱大家议一议。我的想法是,先轮着说说,各人都表个态,看看怎么摊最合理。 大哥说完,便冷了场。 二哥打破了沉默,冲大哥说,古来都说,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是老大,你 先说说怎么个摊法。 大哥有些尴尬,从耳后摸下一支烟,就着油灯点了,猛吸了两口,还没开口讲 话,就听嫂子嚷上了,磨蹭什么?又不是绑了你上杀场,你看你那个窝囊样儿!怕 什么,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有屎就拉! 大哥嘿嘿一笑,说,依我看,最省事儿的办法就是平摊,两个姐姐少摊点儿, 剩下的,咱弟兄四个来它个三一三十一。可十个指头有长短,老四穷得裤都提不上 了,让他也平摊,还不是把他给摊死!要是这个办法不行,那就吃桃子拣大个儿的 捏,钱包鼓的多摊点儿,手够不着脚的少摊点儿。咱弟兄四个,我算穷的,但人穷 理不能亏,反正有老四垫底儿。你们也说说想法,我是平摊也行,不平摊也行。 大哥好像还想讲下去,嫂子早就听腻了,扔石头打狗一样斩住了他:你就别放 那些闲(咸)屁啦!要我说,怎么摊先撂一边儿,这上万块的住院费,咱要先理论 理论。住了一星期的院,怎么造进去那么多钱?我早就说过,不是这儿疼,就是那 儿痒,他奶奶就是急火攻心,有什么大毛病?这化验,那检查,那是照着玩儿的? 拿了钱去打水漂,谁拿的主意?跟谁商量过?这孝子贤孙,可不是演给外人看的, 到了摊钱割肉的时候,草驴叫驴,要牵出来遛遛! 二哥火了,噌一下站起来,指着大哥的鼻子叫:做那些检查化验,你都在场, 我又不懂医道,不是我要做,是人家医生让做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咱娘这一辈子 容易吗?都七八十啦,还帮着你晒麦子,晕倒在天井里,你倒好,怎么省钱怎么办, 能糊弄着出院就行,你摸摸自个儿的胸口,这地方还热乎吗? 大哥也恼了,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上一摔,可着嗓门叫起来,甩出一万块臭钱, 就有本钱来给我上课吗?我告诉你,老秦家都死光了也轮不到你!咱娘这一辈子不 容易,还用你告诉我吗?我十二就挑水,十五就干整劳力的活儿,压在马车底下差 点儿要了小命,那时候,你还光着腚用尿和泥巴玩呢! 再吵下去,就动拳头了,秦福禄压着心里的火气,再来和稀泥,说,大哥,嫂 子,二哥,咱都坐下,别动不动就蹦高儿。咱娘住院花了八千多,医药费单子我也 看了,没狂花什么钱,二哥也不是钱多得满地淌,跑到县医院去捐款。咱娘当时那 么危险,要不是二哥一把把押金点上,说不定咱娘这一回就走啦。依我看,咱打盆 说盆,打碗说碗,别黄豆里硬要掺黑豆。二哥,你说说吧。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