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哥还没说话,嫂子就喊起了冤,堆了一脸苦难说,老三,你还真是吃柿子净 挑软的捏哩。你大哥什么年纪啦?跟着人家干建筑,晴天的时候像块地瓜干,雨天 的时候像块破油布,晚上回到家还要种大棚,一钻进去就是半宿,回家躺下就跟个 死人一样。挣命一样弄俩小钱儿,说着老大就要结婚,电器家具一样不能少,兰兰 今年去复读,一把就拿了五千多,咱不会印票子,不敢抢银行,平常称盐打油,就 指望鸡腚里抠个蛋钱,这日子过得,真是光了脚丫子走铡刀呀。哪像你,风吹不着, 雨淋不着,一年到头额头上干干的,旱也收,涝也收,桑桑她妈又干上了大公司, 一桌酒席,抵俺这烂庄户头三年的开销,摊这一千,说到家还是给你脸,这一刀劈 下来就够受的,你真好意思再加一刀呀? 二哥打断了她,气鼓鼓地说,哭穷也好,夸富也罢,自个儿说什么都是白说, 谁肚皮上有几两油,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大侄子一身西服扎领带,挎着六七千的大 摩托,进进出出叼着大将军,像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人家都没长眼睛?装穷要装像 了,瞅空还能去邻村讨回饭,就是一分钱不摊,咱也服气。老婆孩子想吃龙肉,恨 不得立马打梯子上天,给老人拔根汗毛,就成了金山银山,我老咂摸不透,如今这 人,是不是跟猪肉一样,也都打了水啦! 大哥大嫂都站了起来,一副要围攻二哥的架势,没想到福子说话了,还挺冲。 大舅大妗子,四舅困难,大伙儿都承认,你俩哭穷,把天说破了没人信。八千 块钱,三舅一开口就是个四千六,去了一半儿还多,二舅孩子小,收入还不如你们, 人家张口就是一千五,你俩倒好,恨不得别人多摊点儿,最好还能剩下个千儿八百 的,你们来分红。国有大臣,家有长子,你这长子这么个当法,等你老了是个什么 样儿,要是你想听的话,我现在就能说给你,到时候要是有出入,我把这双眼抠下 来煮了给你当下酒菜! 也许是理亏,也许是出于利害的权衡,大哥大嫂居然让福子给喷住了。大哥的 儿子干装修,与福子在一块,而包工头儿便是福子的丈母爷,这层关系他们不会不 考虑。 大姐也接着说,他大舅,你拿一千是少了点儿,最起码,你也要跟老二平起平 坐。别再逼老三了,如今都是女人当家,他也不容易。老四是真困难,就是把他撂 油锅里,也榨不出二两肉来。这样吧,老大你再拿五百,我这二百五还是留下,别 人再凑点儿,就差不多了,反正,咱不能再逼老三啦。 大姐和风细雨一席话,说得秦福禄心里酸酸的。他想起了一句西方的名言:贫 困是最大的罪恶。然而,这个酸甜苦辣的夜晚,难道仅仅是因为贫困吗? 福子站了起来,听声音有些激动:大姨都这样,我再做铁公鸡,就白披一张人 皮啦!剩下的那三百五,算我的,二舅,就是借高利贷,改天我给你送来。明儿还 上班,我先走啦,大姨,这么晚了,黑灯瞎火的,你就住下吧。 大姐忙不迭地说,不行,俺家里还发了面,要是明儿回去,就酸了。反正顺路, 福子你正好把我捎回去。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是块系得很紧的手绢儿, 打开,便是码得很整齐的一摞钱,最底下是十元的,但没几张,剩下的全是五元两 元和一元的。 秦福禄说,钱的事儿完了,各人摊了多少,抓紧拿给二哥,他也主要是借的。 还有俩问题,一是咱娘的吃住,二是人情世故的来往,咱先研究第一个。过去有老 房子,咱娘自个儿住,自个儿做着吃,现在不行了,老房子村里统一扒,老人随儿 住,另外,咱娘也老了,依我看,自个儿弄着吃挺够呛。根据我了解的情况,老人 随儿住的,最长的一年一轮,最短的一月一轮,像井边老奶奶,就是一月一轮,一 年要搬十二回家。老人没多少东西,也值不了什么,但他自己可不这么看,一绺破 布子,他可能看得比皇帝的蟒袍还金贵。听咱娘说,井边老奶奶每搬一回家,都要 在大街上拉住人哭一场,因为搬家就丢东西。我的意思是,你们三家都是不出十年 的砖瓦房子,挺宽敞,东屋西屋也都套了,按城市住房的水平,一家住一个排也塞 下啦。所以呢,就定个一年一轮,天天搬家折腾老人,搞得部队拉练似的,老人受 不了,也叫人家笑话。再就是这吃饭,现在一般的做法是,有的老人是自个儿做自 个儿吃,有的是在哪儿住随哪儿吃,一碗水端平,有稠的吃稠的,有稀的喝稀的。 我跟咱娘商量了,她现在刮阵风就要倒的样子,自己做不了啦,就随着你们吃吧。 天不早,明儿大家都有事儿,咱抓紧议一议。 半晌没人吭气,大嫂开了第一炮。大约让她摊了一千五,而老四只摊了五百, 这会儿还跟蛤蟆一样,憋了一肚子气呢。 一年一轮,忒长了点儿。这人一到了七八十,早晨跟晌午都两样,一口气喘不 匀就过去了,要是嫌一月一轮密,仨月一轮怎么样? 老四家表示同意,二哥坚决反对,秦福禄最想做的,是在大嫂那两个防空洞一 样的鼻孔上,很写意地来它那么一拳。他原以为剩下的问题总要好办一些,从第一 个回合来看,任何问题到了这样的女人手里,都会成为烫手的热地瓜。 他压着火气说,嫂子,咱就是不为老人想,也该为自个儿想想吧?眨巴眼的功 夫,你就要娶媳妇嫁闺女,前有车后有辙,你总该考虑考虑影响吧?一月一轮,一 年一轮,甭管怎么算,就是鸡蛋里算出骨头来,也还是背着抱着一样沉,大哥,你 说呢? 大约不牵扯钱,大哥终于男人了一把,拍了一下大腿说,就一年一轮吧。但大 嫂却又接着说,一年一轮也成,可谁要是摊上个闰月年,成了十三个月,还不倒了 血霉? 还没等别人说话,秦福禄就接了过来说,这事儿好办,阳历不闰月,就按阳历 轮。 他感到胸中有一口闷气,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是洋鬼子厉害,要不然,今儿 咱又麻烦啦。 秦福禄瞅了一圈儿,说,没意见,这一条就算定了。 大嫂还有问题,这一回,是冲秦福禄来的。 老三,今儿是兄弟明算账,咱就不能捂着盖着。老秦家就你翅膀硬,一翅子飞 进了富贵窝儿,家里这一大帮,还是泥里水里滚。古来说,百日床前无孝子,孝子 天边一张纸。他奶奶说你孝,走到哪夸到哪,邻舍百家也都夸你孝,老人没多少日 子了,俺这赚得灰头土脸儿的都要轮,你脸比铜盆还大,是不是也该轮啊? 这一军,将得秦福禄不轻,竟一时语塞。十几年来,他孝敬母亲的钱物,明的 暗的,每年总在一两千元,在仁和庄的老人中,母亲的日子因此过得最好。大哥的 所有义务,就是每年给母亲送二百斤粮食,满打满算,不值二百元,而他的两个孩 子,都是母亲给搂大抱大的,送二百斤粮食来,能吃回八十斤去。大哥种着大棚, 院子里也种了菜,就是母亲去拔棵葱,都要虎着脸收钱的。 开会前,哪些问题有可能成为自己的软肋,秦福禄在脑子里过了好多遍,但他 还是没想到,只要有人执意挑,你哪儿都可能是软肋。大嫂外号山枣树,意思是这 人浑身都是针和刺儿,碰不得的。 这样胡搅,二哥气不过,打抱不平说,老三窄房窄屋的,怎么轮?要轮也成, 他一年给咱娘一千多块,你先轮一年吧! 秦福禄很快就从愤怒中走了出来,因为生气是没用的,再说,跟这样的人生气, 自己还不够档次。于是说,行,我也轮,如果下一步我换了大房子,就把咱娘接过 去,要是换不了,轮到我时,就让咱娘到大姐那儿住一年,我在钱上补贴补贴大姐。 到了这一步,嫂子终于闭了嘴。 母亲一年一轮的希望,总算没落空,但在排序问题上,大嫂又想往后缩。依村 里的习惯,都是从大到小轮,这种天然顺序就像王法一样,但在大嫂这儿却又卡住 了。当然,她的理由也很见水平,你不服不行。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