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她盯着秦福禄,轻声细语地说,老三,不是嫂子跟你过不去,是俺今年身子不 利索,女人病,也不好跟你细说。我就想啊,自个儿的气还喘不匀,要是把老人接 过来,还不是一根藤上吊了两个病瓜?我吃苦受累都是应分的,可要是亏待了老人, 我心里不好受,你这里我也交不了差呀! 二哥狠命搓着自己的一双手,呼吸变得粗重。秦福禄猜,二哥一怒之下,只为 赌气也会第一个轮,他所以没吱声,就因为这正是大嫂所盼望的。这样的气他赌过 很多回,但结果总是便宜了小人。 赌气生气都没用,而且很容易犯错误,这一回秦福禄以攻为守,把球又踢给了 大嫂,问,依你看怎么轮? 抓阄?大嫂脱口而出,比脆梨还脆。 秦福禄就感到自己的头一下大起来。看来,今晚要研究的所有问题,大嫂早就 像过筛子一样筛过无数遍了。她这人,一只苍蝇飞过来,也一眼就能辨出公母,秦 福禄自认为智商不算低,但到了这个战场上,却分明不是她的对手。 没办法,只好抓阄。 谁做阄,接着又成了问题。嫂子谁也不信任,要由她来做,而二哥跟老四两口 子死活不答应,争来争去,秦福禄被推举出来做阄。 他从没抓过阄,更没做过阄,想了想,向二哥讨了一张三十二开的白纸,折了 两折,撕成了四小块,分别写上了一二三四,胡乱团了团,攥在了手里。现在,命 运和公平,便攥在了他手中。他感到了滑稽,也感到了悲凉。 秦福禄摊开右手,就见四个纸团幸福地躺在上边。他半真半假地说,这可是什 么招儿都使上了,抓着什么是什么,谁也不能反悔,要是这法儿还不灵,我就上吊 啦。 嫂子第一个抓了,火急打开,脸儿就成了一枝花。接着是老四家,捏起来展开, 眉毛便拧成了麻花,似乎马上就能哭出来。二哥抓了一个,锁着眉头半天都没看。 剩在手心里的,自然就是秦福禄的了。 轮的顺序决了出来:老四,秦福禄,二哥,大哥。 秦福禄笑笑说,还真有意思,正好倒过来。人定胜天,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 过,你不服还真不行。 秦福禄看表,已经是凌晨四点,他打了个呵欠说,天都亮了,咱抓紧研究最后 一个问题。这人来人往的招待,也是个老问题,这么多年来,过年过生日,七大姑 八大姨,一来就是一二十口子,都是咱娘招待,过年就像过关一样,哪年都累得病 一场。过生日也不轻快,名堂是给老人祝寿,却是大家喝得东倒西歪,咱娘有时连 坐都捞不着坐,浑身是手都忙不过来,过个生日要剥层皮。现在咱娘轮着住,我的 意思是,在谁那儿住,这招待就是谁的。另外呢,把老亲戚也分一下,一家种一块 责任田,礼物也是谁走谁出,反正一年就那么一回。我算了一下,咱爹的表兄弟共 五家,断了两家,还有三家在走动,加上咱们的三个姑,这是六家。咱娘这边,三 个舅,两个姨,还有一个姑姥姥,也是六家,一共十二家。三一三十一分下来,一 人不多不少正好三家。分在我名下的,如果过年回不来,我自个儿想办法。大哥二 哥还有老四,你们也谈谈想法。 二哥说,行,我没问题。这些事儿,就是一锤子敲定,撕咬起来没完没了。 大哥一直在看嫂子,见她老没动静,便说,我也行。 话音刚落,嫂子那里就有了问题,她说,走亲戚是好事儿,混个肚儿圆谁不乐 意?可娘生日,娃满月,结婚要送喜钱,送丧要挂帐子,一年下来,这花销也不是 个小数目。我寻思,老人现在吃住都甭操心,下一茬也大了,再不找个亲戚走动走 动,还不闲出毛病来? 秦福禄明白,她操心的,是母亲手里的钱,要想法儿抠出来。秦福禄给的钱, 母亲每年都有节余,十几年下来,约有三千来元的样子。这个数字,是母亲的秘密, 也只有秦福禄跟大姐知道。但在三个媳妇那里,尤其是大嫂那里,因为天天惦着, 这个数字就膨胀得没谱了,少说也在一个数。过去,母亲自己过,想抠这个钱没有 由头,现在既然跟了儿子过,按大嫂的逻辑,拿出来共产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实际上,共老娘的产,大嫂早就行动了。老宅了扒掉后,母亲先住到了二哥家, 东西也搬来了。后来母亲一住院,家里兵荒马乱的,趁二哥两口子不在家时,大嫂 已经从孩子手里,把母亲的高压锅借走了,说是她弄了个偏方治腰疼,得用高压锅 煮。这锅是秦福禄给母亲买的,嫂子已经盯了多年,这一回终于得手。老四家知道 后,也乘二哥二嫂不在的时候,借走了母亲的大铝壶和钢精锅。二嫂是个很老实的 人,对二哥说,嫁给你老秦家,算是掉进了狼窝儿,我这样的,说不准哪天就成了 人家嘴里的肉。 想到这些,秦福禄还是很难超然,窝了一夜的气,便像是刚开了瓶的啤酒沫, 呼呼直往上涌。他没好气地对嫂子说,这样吧,越远越老的亲戚,走动越少,花销 也就少,你们先挑,最后剩下的,算我的,这样总行了吧? 嫂子跟老四家,便立马掐着指头挑起亲戚来,掂了又掂,算了又算,那样子, 很像两个难缠的女人,在街头围了一个苹果摊儿,只买半斤苹果,却把一筐苹果翻 了个底朝天。 天已经亮了,西屋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秦福禄长嘘一口气,心想,这场漫长的 绞刑,总算结束了。他刚想宣布散会,一直没大吱声的老四家,却又有了新问题。 她说,还有个事儿,今儿要定下来,我好几次想提,可话到嗓子眼儿又咽回去 了。俺娘家的西邻,也是弟兄四个,也是一年一轮,到他娘不好了的时候,正轮到 老三家。家里死人,是个不吉利的事儿,谁也不想摊上,再说死了老人出大殡,鸡 飞狗跳要闹好几天。老三两口子找那三个兄弟,没想到谁也不管,话还说得不中听, 两口子一赌气,就把他娘抬到大街上去了。他娘还没糊涂,只是起不来了,全村人 都去瞧热闹,像看耍猴儿的一样。最后,他本家的一个大哥出面,给兄弟四个开会, 吵了一天吵出了一个办法,在他娘出殡前,每人给老三五十块钱。他娘已经死了一 年多,老二的五十块钱还没给,今年过年,弟兄两个又为那五十块钱动了刀子。 屋里的光线亮起来,人的轮廓也清晰了。听完老四家的讲述,望着她那一张年 轻的脸,秦福禄不知道说什么好,身上的血仿佛也凝固了。他清楚,自己不该恨她, 而且他似乎还应该感谢她,因为今晚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母亲有一天在大哥家或老 四家不行了,被抬到大街上的可能性是有的。 但他还是恨这张年轻的脸,也突然变得很愤怒,于是蛮横地说,这个就甭议了, 就学你娘家那个榜样,每人都出五十块钱。如果轮到我的时候咱娘不行了,钱大家 还是要出,只是我想提前做个保证,我会把那一百五十块钱烧了,算是给咱娘烧的 纸钱。 死一样的沉默。 秦福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把语气放和缓了说,今儿议的事儿,谁还有不 同的想法,现在提还来得及。 还是死一样的沉默。 秦福禄扫视了一圈儿,见都没有要讲话的意思,便说,就这样定了,散会吧。 他走出屋来,感到自己一下老了。 太阳刚从东方露头儿,像一摊滚动的死血。他吸吸鼻子,似乎嗅到了它的腥臭。 母亲搬到了老四家,住两间东屋。一大早,秦福禄就帮母亲整理东西。 北屋是五间正房,老四一家只住了三间,另外两间堆满了杂物。秦福禄发现, 在狼藉的杂物中间,还有一个很大的兔子笼子,用冲压后的废铁片钉成的。笼子里 有十来只兔子,两只大的,其他都是幼兔,看来是一个家族。 北屋向阳,为什么不给母亲住呢?秦福禄要找老四两口子拉一拉,被母亲拦住 了,说,就是看你的面子,硬压着搬进去,你一走,还不是我天天看别人的脸?有 些事儿你能管,有些你不能管,硬管,越管越坏。说实在话,要不是有你给我撑着, 这东屋怕也住不上啊。 秦福禄一想,觉得还是母亲说的在谱,存在即合理,这个世界理得清的是非有 多少呢?时下的农村,老人住正房的已经很少,能有间偏房住,就很不错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