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秦福禄把自己关在卧室,写那篇关于臧克家的论文。抱了几个月的佛脚,每一 行字都是囫囵着硬吞下去的,现在终于开始动笔了。他感到自己是一种很低级的腔 肠动物,吃进一些很粗糙的东西去,再拉出一些同样高明不到哪里去的东西来,什 么也没吸收,也就依旧瘦小,既没长骨头也没长肉,更不会长精神。 女儿进来了,她从后边抱住了爸爸的脖子,下巴则抵在了爸爸的脑袋上。根据 秦福禄的经验,这小家伙肯定又有什么事儿求他了。 果然,把秦福禄的父爱和笑容发动起来后,桑桑说,爸爸,我想当文艺委员。 秦福禄说,好啊,要求进步,这才是好学生。只要自己努力,把学习搞好,跟 同学的关系也弄好,班里的文体活动积极参加,大家就会选你。 女儿说,才不呢,干部都是老师指定的,像苏珊珊,学习一点儿也不好,唱起 歌来像唐老鸭,还偷过同位的铅笔盒,但老师却叫她干文艺委员。我听王阳说,苏 珊珊的妈妈,跟老师的对象在一个单位,两家关系好,老师就宠着苏珊珊,同样的 事儿,别人干了要挨批,她干了就没事儿。 秦福禄在女儿的鼻子上捏了一把说,26个字母还认不全,哪来的这么多关系学? 别听你同学瞎嚷嚷,把劲儿用在正地方。 女儿不服,噘着嘴说,顾然,你也见过的,学习最差劲儿,还整天打架,因为 他有的是钱,经常买好吃的好玩儿的,好多男生都跟着他,打架根本不用他动手。 今天,二班的一个男生给打坏了,缝了好几针,打人的都挨了批,家长全给叫了去, 顾然是总指挥,但什么事儿也没有。他还当副班长,动不动就管别人,还不是靠他 爸爸当处长? 秦福禄相信,女儿说的,基本上应该是事实,五年级的学生,还不会去无中生 有或者移花接木,但他很难面对女儿的困惑和要求,因为女儿的困境,也便是他自 己的困境。于是对女儿说,社会是很复杂的,有些事儿你懂,更多的你还不懂,所 以呢,既然你觉得有些事情不合理,咱就离它远一点儿,如果学生干部的产生有问 题,那威信就不会高,不当这个干部不是更好吗? 显然,女儿还没有学会爸爸的超然,她噘着嘴,把头别向一边,不再理爸爸。 秦福禄在女儿头上忽拉了一把说,我的大公主,依着你,爸爸该怎么做? 你也去给老师送礼!女儿脱口而出。 秦福禄吃了一惊,略一沉吟,正色道,桑桑,爸爸的副高,到现在还没拿下来, 按说,五年前就该有我。你想想,这样大的事儿我都没去送礼,我能为你干个什么 委员去送礼吗? 女儿说,你的事儿我不管,我的事儿你要管! 再纠缠下去,怎么捋都是个麻线团,秦福禄扔下女儿,继续写他的论文。 当秦福禄把做好的菜往餐桌上端时,才发现桑梓回来了。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谁也没作任何表示。 冷战已经进行了两三个月,愤怒和失望都已过去,剩下的感觉,似乎是麻木和 超然。在孩子面前他们是说话的,只是不够亲热和融洽,而家里有客人来的时候, 则更是显得毫无芥蒂,做着谈笑风生加幸福美满的表演。当然,这些并非出于刻意, 而是习惯性的,本能的,且夫妻间有着足够的默契。秦福禄曾分析这种悲喜剧的人 性基础,发现有两点可能是很重要的,一是要面子,也可以勉强翻译成尊严;一是 建立在性及共同生活基础上的信任,这或许是更重要的,也就是说,你可能怨恨面 前这个人,同时却也最信赖这个人。这个事实如果转译成爱情语言的话,也便是你 恨这个人,只是因为你爱或者起码是很在乎这个人。 到了这一步,只要任何一方把腰弯下去,甚至只须给对方一个微笑,说一句暖 人的话,黑暗就会过去。既然都还没有绝望,既然没有另觅新欢重起炉灶的打算, 这不是自我折磨吗?秦福禄也承认这是人的一种自虐,在互相折磨中坚守着某种东 西,而这东西经常是一钱不值的。 桑梓已经干上了销售部经理,月薪三千五,差不多是丈夫的三倍,这还不包括 一些灰色收入。比如前几天拎回一架相机,说是客户送的,理光牌的,自动变焦, 少说也要几千元。更早一些的时候,拎回一台手提电脑,说是好几万。秦福禄对这 些玩意儿并无多大兴趣,但桑梓的身价却在无形中攀升。身价攀升的另一个指标, 便是她越来越忙,应酬多得不得了,似乎能把她请出去撮一顿,是件很困难的事儿。 她的手机,最近又一次升级换代,小巧精致得像件首饰,只要她在家,手机便不停 地叫,像个没出满月的婴儿。只是秦福禄发现,近来桑梓回家吃饭的次数明显增多, 且很不规律,有时是中途便突然杀了回来,既不是中午下班的时间,也不是下午下 班的时间,而回家的理由似乎也很不充足。秦福禄渐渐悟出了其中的奥秘:桑梓怀 疑他有外遇,用这种方式搞起了火力侦察。 桑梓的怀疑自有她的道理,这么长时间了,秦福禄还按兵不动,一副不温不火 的样子,似乎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了。桑梓是个急脾气,她最怕的就是不死不活,而 她很担心会出现死的结局。她毕竟膜拜过丈夫,当年,她也是通过丈夫才离开那个 该死的工厂的,现在丈夫虽然不景气,但他是怀才不遇,况且,丈夫是个很善良的 人,在外边闯荡了几年后,那种男女之间的闹剧,她见得多了,那些花里胡哨的男 人,就是放在显微镜下,也找不出一个真的细胞来,善和美就更谈不上了。另外, 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不是想扔就能扔的。女人不比男人,如果不是个铁娘子的 话,到了这把年纪,脸上的褶子用涂料都盖不住,要想来点儿浪漫主义的话,也只 能是在梦中演习了。 复杂的人看简单的人,一眼就能看到底,反过来,简单的人看复杂的人,却总 是云里雾里。秦福禄跟桑梓的关系,便能套用这个模式,所以,一旦发现桑梓露了 怯,为了家庭长久的安定团结,秦福禄更坚定了以逸待劳的战略,通过一个漂亮的 战役好好杀杀桑梓的锐气。 女儿终于回来了,又说又笑的,一家三口坐下来吃饭。 饭吃了半拉,突然传来哗哗的水声,秦福禄扔下饭碗便冲进了厨房。做饭时, 他就发现截门好像滑丝,很难关死,最后折腾了半天,勉强关死了,但还在滴滴嗒 嗒滴水。让截门取代水龙头的开关作用,已经有一两个月,因为上次水龙头坏了, 维修工来了三次也没修好,还拉着一张驴脸,秦福禄一气之下便干脆不修了,用起 了距水龙头一米左右的截门,虽然不方便,但也只能这样凑合了,想不到截门竟这 样不顶用。 果然是厨房的水龙头在喷水,像一支高压水枪,秦福禄顺手抓起水池边的一团 抹布,想把水龙头塞死。但他分明想得简单了,水的压力太大,在封堵下改变了方 向,变成了更有力的喷射,只一会儿,他就成了只落汤鸡,而整个厨房则成了个水 乡泽国。桑梓跟女儿一脸惊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水池很快就满了,因为狭小 的下水口根本无法泄洪,于是水便四处漫溢,如果渗到楼下,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最初的惊惶过去后,秦福禄想到了木楔子,在他印象中,有些地方的水龙头便含了 个木楔子。有了解决之道,也就有了冷静和从容,既然这样堵无济于事,那就由着 它流吧,他大呼,快拿桶来接水!自己则跑到阳台拽了拖把来,用菜刀把顶端削成 圆锥状,然后用力挥刀,只四五下就砍下了约有十厘米的一截儿,把它堵到水龙头 里时,虽然依旧水花飞溅,水量却分明小了,他大呼,给我拿锤子来!桑梓飞跑着 拿来铁锤,因水池满了水,锤子又是自下往上运动,难度很大,但他每夯一下,水 就减少一些,夯了几十下后,水终于止住了。 一家三口同时长出了一口气。桑梓跟女儿望着落水狗一样的秦福禄,很像打量 一位抗洪抢险的英雄。 桑梓笑着说,你还真行呢!快去把衣服换下来吧。桑桑说,爸,要是你不在家, 我跟我妈就惨啦! 打扫完战场,一家三口又回到餐桌。饭菜都凉了,气氛却热了许多,桑梓表现 了少有的大度,主动跟丈夫说东说西,脸上的阴影也一扫而光。显然,她已递来了 橄榄枝,只要丈夫愿意伸手,和平就降临了。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