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曾爱过, 所以无法体会, 为爱水深火热, 却无法满足的心情。 信件一共有五封,封封皆洋洋洒洒数千言,其中还包括诗与词,但因为篇幅 有限,所以只取其中的一小部分,作为这一段故事的缘起。 Sunny : 请容许我这样称呼你,也请容许我视你为我生命中的阳光。 没有错,阳光,那生命的起源。有它时,大地温暖欢畅,万物欣欣向荣;没 有它时,四周一片阴暗寒冷,隐隐中是萧瑟的凋零。 这就是我对你的感觉,赤裸真诚,毫无保留的。 每天早上醒来,在黎明的晨曦中,是柔雅娴丽的你,那静静的凝视,是我一 整日的希望;而夜阑人静时,思及你浅浅甜美的笑容,即是我永生的迷醉。 可以说,有美景处有Sunny ;有Sunny 处有美景。 你,与世间最美好的景物呵成一气,也成为我的生命,扬起一曲永无休止的 旋律。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我想,这是载於古籍,预备千年之後, 用来形容你的话语,也因此迷惑了我,令我神魂颠倒。 四月二十七日 真的,我爱你,已爱得无法自拔。我的社会早穿过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内心 激切的情绪再也拉不回来。 你随时随地皆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拥有我心的每一个跳动,思维的每一寸意 念。我想,在我有限的生命旅程里,再也不会有人令我如此痴狂,也不会有人能 超越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我的爱情真是疯狂吗?我的希冀是痴心妄想吗?我的所做所为,是恐怖、是 不正常的吗? 你们说我是少年情怀,骂我是偏执无知,责我是强说的愁;更一口咬定,我 是青春期自以为是的幻想。 可你们都错了!我虽然年少,但不是不经事的人,我心里明白得很,也想得 很透彻,我的爱终究惊世骇俗,不能让众人及社会认可。甚至你,也不会接受我。 然而,了解这一切,我还是无法教自己不爱。 Sunny ,除了爱下去,我又能怎麽办呢? 五月十五日 我从来不怨你的拒绝和无情。我只恨命运捉弄了我,将我挪後了六年;而你 那老师的身分,让你必须戴上冷酷的面具。你知道吗?当你说我不体谅你,我的 出现破坏了你的生活时,我的心恍如被活生生的撕扯著,整个人脆弱得不堪一击, 真想一死了之算了! 然而,尽管脆弱,我仍不要你的同情和怜悯,因为这份爱是发自我的肺腑, 而你对我实在太重要了!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绝对没有仅次於任何人。我能为你生,为你死;即 使是我丝毫无法占有你内心中的一点地位,但你却拥有我的一切,连同生命都是 为你而存在的。 不要说我不曾试著改变自己。多少日,我被迫到辅导室谈话;多少夜,我不 断与内心的自己交战著。事实证明,我根本没有改变的可能。 六月三日 你们以为感情是一具遥控飞机,由著按钮,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吗?绝对没 有那麽简单!当爱情波涛汹涌时,是任何堤防都阻挡不住的。 你说,时间会治愈我畸型的痴恋。我只能告诉你,我不以为自己的爱是病态、 是耻辱,我甚至能大胆的说,无论如何物换星移、时序变迁,我都会永远恋著你; 不管聚散与否,我都永远惦记著你。或许我没有打动你心的一天,但我对你的爱, 将是始终不渝的。 写过这麽多,也说过这么多,总越不过你所设的藩篱,你总认为这只是我成 长过程中的梦呓,以後就会消失。 但我到底要如何证明自己呢?我爱你,爱你至深,恨不得能鞭自己几百下来 表示我的诚意,但你却连一点机会也不肯允诺我…… 六月十八日 你的心何其狠呀!原以为你是世上最美的那朵无刺玫瑰,高贵而温柔,却没 想到你仍会扎得人遍体鳞伤。多情总被无情误,我想,你虽年长於我,却不曾真 正去爱过。 不曾爱过,所以不懂我的心情。 有时,我真不服气,这就是我无法抵抗的结局吗? 六年二十四个季节,真是跨不过的鸿沟深海吗? 有人说过,生命应为理想而延续。有时,理想的实现与否,这比生命的有无 还重要。 你,就是我的理想,我奋斗的目标,只要我存在的一天,就不会放弃对你的 等待及追寻。 尽管我被警告不能再与你联络,而你也千方百计的躲著我,但付出的及说出 的,已无法再收回来。 我实在狠不下心来断绝这一切,要我撕毁这封信,竟像是要揉碎自己的心一 般。你若觉得厌恶,没有价值,认为有撕毁的必要,不妨由你来执行这项工作吧! 因为,痛得流血的,是我,不是你! 七月二十七日 被你钉在十字架上的S.C.L 言妍《二十四个季节》ikeno6扫描则文校对 本书版权属原出版社及作者所有,www.xunlove.com 浪漫一生会员独家OCR , 仅供网友欣赏。其它网站若要转载,请保留本站站名、网址及工作人员名字,谢 谢合作! 落入凡间 本以为, 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但终究, 她像落入凡间的仙女, 翩翩来到他的身边。 秋末时分,天黑得早,辅导课还没有上完,偌大的校园就陷入一片暗影中, 只留下部分的大楼炽张著灯光,晶亮如燃烧的焊火,代表高三学生夜以继日的苦 读。 「焊火,嘶嘶幽蓝的焰苗,是以青春为柴薪,焚钓著莫名的骚动,终有化为 灰烬的一天……」 林世骏在笔记本上,一边写著这段话,一边抄著黑板上微积分的解答。 突然,像心有灵犀般,他朝窗外望去,隔著几棵霸王椰子的另一栋楼,已有 一些女生走来走去,让他们这儿的男生也开始分心。 然而,他注意到的并不是那些穿制服的文学生,而是一位正走向办公室的女 老师。 余桑琳,去年才从外文系毕业,因成绩优异,做过很有创意的教材,一踏出 校门,便被这所以升学率著称的明星高中特别网罗过来。 她个儿很娇小,如瀑的黑发披肩而下,衬著的瓜子睑也是小小的,蛾眉黑瞳, 总是清清澄澄,在看似柔弱中,有种宁静的气质。 因为年轻,又有著不错的容貌,陈校长怕引起麻烦,让她带的全是女生班。 想说等经过几年,她的磨练足够了,才让她去面对那些血气方刚的大男生。 不过,一个那麽可爱的女老师,尽管不正面接触,多少也会引起遐思。一度, 余桑琳成为众男生的偶像,下了课,是不少人口中的话题。 最初,林世骏并没有在意这些讨论,因为他那时正忙著和校外的一个女生小 蓉谈恋爱。他们同是学校校刊编辑,自我标榜的文艺青年,於是,他努力的写诗 给她,直到他自己都觉得满纸荒唐做作,才匆匆地结束这段感情。 「你为什么不再为我写诗了呢?」看了他分手信的小蓉,在雨中很哀伤地问。 「没有灵感了呀!」他很潇洒地说。 当时高二的他,已有过三次恋爱的纪录。第一次是国二,因为老哥林世骐泡 马子,带回家後,他们兄弟间号称她为「嫂子」,而他就顺便和嫂子的妹妹凑一 对,来个兄弟姊妹的情侣档。 这拍档关系,在老哥出国读书後就自然散掉了。那是一个爱收集明星照片的 女孩,满口谈的都是八卦,言语乏味,让林世骏对她并没有太多的怀念。 第二次是高一时,他们一票男生约了一票女生去海边玩,结果错过回家的火 车,在铁轨上走了一夜。那晚,紧紧偎著林世骏的女生!因为有了「过夜」的感 情,所以,对他特别死心塌地,甚至嘴里到了喊他老公的地步。 过了六个月,他感到厌烦,用了各种分手方式,才恢复自由之身。 然後是小蓉,他和她结束在高二的暑假,并下定决心不再和女生纠缠不清, 好好在高三这一年奋力冲刺,好考上他理想中的第一志愿。 那时候,余桑琳仍是众多女老师中的一个!与他无关,是一栋楼中飘忽的身 影。 但就在那年暑假快近尾声时,他们几个校刊负责人约好到学校开会。林世骏 在蝉鸣嘶嘶中,一一招集人马,等大家都到了活动组时,他还留在校门口核对名 单。 当他走过传达室时,不经意地瞥见一个女孩背对著他,正站在桌前看报纸。 她穿著淡黄色的T 恤,浅蓝色牛仔裤,直发及领口,怎麽看都像个高中学生。 林世骏没有多想,立刻走进去拍拍她的肩说:「喂!校刊的人都到活动室集 合了,你还在这里做什麽?」 她一回头,就让他历经了一辈子最尴尬,也最奇怪的时刻! 她,竟是余桑琳,他该敬礼尊称一声老师的人,他竟把她当学生般,又拍肩 又指挥?!但她这身轻便打扮,又加上剪短的头发,乍看之下,真和高中女孩没 有差别。 所以,这怎麽能怪他呢?她穿著平底的布鞋,甚至不及他的肩膀高,他还得 低头看她哩! 而这也是第一次,他与她面对面站得那麽近。那细致柔滑的肌肤、那小巧完 美的五官,皆散发出一种恬静迷人的魅力。 林世骏向来是个有大将之风的人,自觉老成,连教官王任都可以称兄道弟, 这种误认的状况算是小意思,只要哈拉两声道歉,就足以解决。 可这一回,他偏偏窘得脸红脖子粗,一句对不起支吾了老半天仍说不出口; 解释的话,也零零落落地没个头尾。 「……余老师,我……以为……我弄错了,以为……」他拚命清嗓门,喉结 一上一下的滚动著,已失去平日的好口才。 「没关系,我知道你认错人了。」余桑琳微笑地又加一句,「你们是开校刊 会议吧?我是今天的值日老师,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我……我会的。」其实,林世骏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回答了什麽。 好死不死的,他们那天开完会不乖乖回家,偏偏跑去打篮球;打篮球也不专 心一点,偏偏他的手臂给摔破了皮,只有像受难战士般被人搀到传达室去。 余桑琳仍是那朵温柔的笑容,很细心地为他清理伤口,并抹上凉凉的药,嘱 咐著,「暂时不要碰水,免得伤口不好愈合,会留下难看的疤。」 「我不怕疤!」再次觉得尴尬的林世骏大声说。 事後,他免不了被同学们嘲笑一番,说他故意摔伤自虐,好享受这番「艳福」。 然而,这日,他没有像往常般和他们来场唇舌之战,只是满脑子想著《诗经。 硕人篇》的那段话,「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他从不晓得一个女子 的温柔笑语,可以如此美丽,似要厘清天地,又似要颠覆天地。 没错!没错!美丽的音容笑貌,他从电影、电视上看多了,或闭月羞花、或 倾国倾城,但没有一个像余桑琳那般,真正触动了他活了十八年来,对於美的感 应心情。 也分析不出是什麽道理,他一向自认比同龄的人早熟、从不崇拜偶像,但这 次的际遇,就让他把这娇小可爱的女老师偷偷放在心上了。 他开始注意余桑琳的每个行踪,细听关於她的种种讯息。基本上,除了几个 顽皮男生偶尔会拿她开玩笑外,学生大抵都很敬爱她。 尤其是女生们简直迷死她了,还公开说:「我们余老师是最美丽的天使!」 天使,只差一对洁白的翅膀!的确,站在一群爱笑爱闹的高中女孩里,文静 秀气的余桑琳看起来真的不比她们大多少。 她大概也自知这个弱点,所以,总穿套装或洋装那种与学生有分野的正式服 饰。那次暑假值班时的T 恤、牛仔裤是个例外,只是,她完全没料到林世骏会看 到,并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然,偶像归偶像,总纳入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一类。林世骏青春洋溢的心, 最多是拿来当幻想对象,或者化为他写诗谱歌的谬思女神,过一阵子,崇拜便会 逐渐消失。 但老天的安排,总有它不可解及不可违的旨意。 高三开学没多久後,原本教他们班英文的陶老师车祸意外,需要在医院躺三 个礼拜,於是,只教女生班的余天使,就被迫降到他们这杂乱喧嚣的男生大楼来 代课。 记得她翩然来到的第一堂课,他们这群荷尔蒙分泌过盛的男生,全严阵以待, 教室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不过那种静,是风雨前的宁静,人人都屏住 呼吸,彷佛在排与位之间,有什么东西会突然爆开。 那天,她穿著一身白洋装,秀发俐落地挽著,衬托出她秀丽的脸庞!一站在 讲台上,就成为他们高三黑暗生活最美的一道风景,胜过所有中日美偶像明星的 组合。 当她美丽的眸子一百八十度梭巡一遍时,竟有种震慑人心的效果,然後,她 沉静的嗓音响起,以一口清晰优美的英文念著狄更斯的名著《双城记》的第一段。 「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恶劣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 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 五十个男生全张大了嘴,像受了诅咒般变成乖巧的绵羊,很认真地把课上完。 天使,果真不是浪得虚名的!一个个头比他们全班三分之二男生都矮的女子, 不拿教鞭、不嘶吼骂人!就有如此大的力量,这更让林世骏在崇拜外,又加上倾 心和折服。 可男生的恶劣来自天性,在几堂课後,欺负年轻女老师的把戏就渐渐出笼, 他们开始影射黄色的笑话。 比如讨论《双城记》的对比词句,有光明与黑暗、希望与失望、天堂与地狱 ……大家便七嘴八舌的讲男人女人、淑女妓女、凹与凸之类的话,并且暧昧的笑 声愈来愈大。 若是平时,杯世骏亦会跟著哄笑两声,但看见余桑琳逐渐泛起玫瑰色的粉颊, 心中只是气全班的幼稚,更兴起想保护她的念头及冲动。 然而,她的镇静如常、若无其事,让大家皆识趣地闭嘴。 最後,她提及卡尔顿为成全心爱之人的幸福而牺牲,是一种「人道主义」精 神的发扬时,立刻又有男生在窃笑,举手评论说:「卡尔顿得不到女主角的爱, 是不是和他的「人道」问题有关?」 「他不能「人道」吗?」有人更没水准地应和。 在各种怪笑声中,身为班长的林世骏终於受不了,站起来说:「笨蛋,人道 主义就是人文主义!英文是humanism!」 他的眼睛看向黑板,恰巧接住余桑琳的视线,她给他一个赞许的笑,让他的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 「英文加上ism ,通常有主义的意思,我要你们回去找出十个有关ism 的字。」 她依旧以冷静掌控全局说:「另外,你们得造出十个表示人道主义的句子,下一 堂课讨论。」 在此起彼落的抱怨声中,余桑琳再一次展现她坚强的意志力,与她纤柔的外 表成奇异的组合。 下了课,有同学忍不住说:「她根本不是天使!」 「不是天使?那就是魔鬼罗?」另一个人说。 「不!是圣母玛莉亚!」起哄的人说。 更有人针对林世骏的「护余」行动,嘲弄他「喜欢上余老师」了! 喜欢、欣赏、崇拜或仰慕都可以,总之,在他眼里,全世界没有一个女人比 她更美好,不管内在或外在,她都如一颗光芒万丈的明珠般,使所有的人都失了 颜色。 但他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交个女朋友就四处吹嘘。余桑琳是他内心中最珍贵 的秘密,除了他对她感觉的特殊,还有她的年龄与身分,在在都是他的禁忌。 林世骏是个聪明人,知道他的迷恋若透露出去,一定会是场灾难。因为她, 他自觉成长许多,在他独立生活的这些一年,他早不只十八岁了,否则,他怎麽 会看到她的心呢? 因太过专心,林世骏没听见导师锺至和的叫声,还是旁边的小郭拉拉他说: 「喂!下课起立啦!」 他这才匆忙的喊口令行礼,结束了最後一堂的辅导课。 有人要回家、有人要留校苦读、有人要去补习班继续奋斗。林世骏不属於任 何一类,他慢慢地收好书包,外面的天色已然漆黑,人来人往中,已分不清谁是 谁的身影了。 首先,他必须去填饱肚子,今晚要吃什麽呢? ☆ ☆ ☆ 放学了,走廊上三三两两的人群渐渐散去。 桑琳回到办公室,把喝剩的茶叶清掉,桌子用纸巾抹乾净,再将作业簿一叠 叠放好,所有的东西井然有序,明天一早来才会有个清新舒爽的开始。 哦!还有三年忠班的人道主义句子确定已改好,明天陶老师就要销假回来了。 桑琳很高兴代课的日子就要结束,那些男生虽然聪明活泼,教起来笑话连堂,但 他们精力充沛的模样,虎视耽耽的神情,总带著一股压力。 因此,每一次上忠班的课前,她总是会肚子痛,甚至得跑厕所,直到站在讲 台上才会恢复正常。 或许她还太嫩,需要再多磨练几年,才能夸大肢体,允文允武;嗓门也由细 柔变成低哑,慢慢的,自己就成为典型的老师,一板一眼、中性的、乏味的,已 引不起任何性别联想。 或许,她该去健身房练些肌肉,让自己强壮一些…… 正想著,辅导室的吕云老师端著半盒蛋糕呼啸进来说:「桑琳,帮我吃掉, 我可不能再胖了!」 吕云,近三十岁,个子和桑琳一样娇小,但生过两个孩子,以致身材往横向 发展。她每天带学生又蹦又跳的,减的几两肉,不一会儿又从她爱笑爱吃的嘴巴 钻回去。 「奇怪!你这最不该吃的人,偏偏点心最多。」教国文的孙慧芬刚走进来说。 她有著一头长发,打扮很古典,只比桑琳大两岁,却已结婚四年,目前正努力的 准备生孩子。 「没办法,全校学生都跟我是好朋友嘛!」吕云一脸无辜地耸耸肩。 孙慧芬挖过一块奶油,边吃边看向桑琳,「我刚上完忠班的课,他们一直舍 不得你,说要到教务处去建议,乾脆以後英文由你来教。你呀!还真有魅力喔!」 「千万不要害我,我可不想得罪陶老师。」桑琳赶紧表白。 「桑琳也不想再拉肚子了。」吕云加上一句。 桑琳忙用眼色阻止她,这种不专业的糗事,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蛋糕才刚瓜分完,门口就传来一声「报告」。进来的两个男生都是忠班的, 如果桑琳没有认错,矮的叫郭志伟,是国文小老师;高的叫林世骏,是声音很宏 亮,做事很负责任的班长,有几次还替她在课堂上解围、管秩序。 郭志伟是来拿国文讲义的,林世骏则代替请假的英文小老师来拿英文作业。 他四平八稳地站在桑琳的面前,目光很沉静地看著她。 林世骏向来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科展、校刊、演讲或篮球队都有他一份。 桑琳对他的印象大都从周会颁奖来的,直到这一次代课才多认识一些,但这样面 对面的情况却很少有,所以,当她看到他唇上初冒的青髭,带著成年男子的味道, 英俊挺拔或气宇非凡的词都可以用到他身上时,还真吓了一跳。 现在的孩子发育真好,才十八岁,就像个大人了。 桑琳把作业交给他,并叮咛几件事。 他听完便问:「余老师真的不再教我们班了吗?」 「我只是代课而已。」桑琳简单地回答。 他迟疑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离去。 桑琳又问:「你还有什麽问题吗?」 「呃!我想请老师为我们校刊写一篇文章。」他说。 「写文章?」桑琳有些意外,微笑说:「学校里高手如云,学生的稿件都用 不完了,还轮不到我吧?」 林世骏不署可否,只回答,「我希望老师能讨论一些西洋文学作品中的人道 主义及精神。」 又是人道主义!这带给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桑琳很委婉地说:「这种文章你自己都可以写呀!多看看托尔斯泰、伏尔泰、 狄更斯、雨果,还有泰戈尔的小说全集,里面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本思想,也是人 道主义的启蒙。」 「老师太看重我们了。」他不疾不徐地说:「老师也知道,现在的高中生已 经很少人看那些东西了。程度高的,会翻些较自我的自由主义或後现代的书刊; 没程度的,就只翻漫画和武侠小说,我不觉得自己写得来。」 这孩子简直老成得可怕呢!桑琳说:「既然没有人要看,就不是个好主题, 不是吗?」 他又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突然喜欢旧的、古老的东西,想挖掘比较古 典的作品,一定要请老师介绍。」 实在很难拒绝,桑琳最後说:「好吧!我试试看。若你觉得不适合,可以退 稿,我不介意。」 一旁刚收完蛋糕残屑的吕云,马上拍拍林世骏的肩说:「我呢?你怎麽没向 我邀稿呢?」 孙慧芬甩甩长发接腔说:「是呀!你要旧的、古老的,中国文学很多。人道 主义,光是杜甫和白居易的诗,就足够写好几篇论文。你们呀!也不要一味的崇 洋媚外!」 由桑琳的角落望去,林世骏俊秀的脸由耳根往太阳穴红去。毕竟还是个孩子 呢!桑琳於心不忍,想帮他说话,他却先开口了。 「对不起,也欢迎吕老师和孙老师投稿。有关中国文学,我们早有一套主题, 下次会拿来请孙老师过目和指教。」 「这还差不多!」孙慧芬满意地点点头。 嗯!回答得不卑不亢,看来是见过场面的。等两个男生走出办公室,桑琳转 向孙慧芬说:「你差一点吓到那孩子了!」 「林世骏会被吓到才怪哩!他的思想早熟得很,我改了他两年的作文,还会 不知道吗?他可是少见的优秀男孩,我只希望他对我印象深刻一点,以後他成功 时,可以在传记中提我一笔,那我就能留名青史了。」 桑琳失笑地说:「老天,你还想那麽远呀!」 「这是当老师的乐趣呀!你教一万个学生,当中有一、两个成材就够本了呀!」 孙慧芬开玩笑地说。 「不过,林世骏真的很特别,他主观性非常强,很有自己的想法,心智年龄 大概超过同班同学好几岁,是个很独立的人。」吕云又接著说:「这或许和他自 幼成长的环境有关。你们晓得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吗?」 「真的?」桑琳对林世骏有了点好奇心。 「他资料上没写,只是上学年他到日本参加科展时,才发现他的侨民身分。 据说他八岁时,就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全家回到台湾;十一岁时,父亲又回美 国,没多久,母亲也随著去了,林世骏和哥哥就跟著爷爷住;後来,哥哥也赴美, 就剩林世骏和爷爷。我上次和他谈话,他说他十二岁以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父母偶尔才回来,他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桑琳的心中一下子又对林世骏充满了同情,忍不住再问:「他还未成年,为 什麽不到美国和父母一起住呢?」 「他是告诉我说,他和爷爷的感情很好,舍不得留他一个人在台湾。」吕云 回答。 「没想到他那麽感性!」孙慧芬说:「为了爷爷,不去享受美国自由的教育, 愿意留在台湾受联考荼毒的苦,这种男孩子聪明优秀又懂事,真的很少见。」 「是呀!害我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自己能晚生个几年,倒追也要把他追到 手!」吕云笑嘻嘻地说。 「拜托!你是老师耶!这样去讲学生,小心有违师道喔!」桑琳听了有些惊 心,还下意识的看看左右,怕有闲杂人等听见。 「偶尔疯一下不行吗?我很可怜的耶!从十六岁开始,就只有我老公一个男 人,连第二次的机会都没有,心理有点不平衡啦!」吕云说。 孙慧芬捂著嘴轻笑,「桑琳不懂,结过婚的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欣赏男人,我 们应该给她多教育一下。」 「我是很愿意啦!」吕云看著表说:「糟了!一兴奋就聊晚了,我儿子、女 儿还在托儿所等我哩!我今天八成又要迟到被罚钱了!」 桑琳也想到自己忘了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今天自己会晚归。桑琳和孙慧芬 一起走出学校大门,孙慧芬的先生已等在那里,打算和妻子有个罗曼蒂克的夜晚。 望著他们相偎远去的背影,桑琳想起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也曾遇到过一些男 孩子,有以礼相待的、有穷追不舍的,但都激不起她内心爱与被爱的火花,约起 会来平淡无味,最後往往就草草结束。 二十四岁的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不外是成熟稳重,有双坚强臂膀的男子能爱她、宠她,给她一生一世的安全 感吧? 但大部分时候,她怀疑自己是天生的冷感,与那强烈的爱情间有一种莫名的 隔阂,否则,为何她就是无法陷入情网呢? 初冬的寒意冷冷地穿透衣裳,她疾步走在街道上,并没有注意到她们几分钟 前才称赞不已的林世骏就站在马路的另一端,越过一辆又一辆急驶的车子,正静 静地凝视著她。 那神情,宛如丛林里等在阕暗处的黑豹。 只是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未来,彷佛沉潜的秘密般, 镶嵌在夜的大块墨色中,渐渐形成一张失了步调的人生拼图。 ☆ ☆ ☆ 罗凤秀在四十三岁才老来得女,生下桑琳,既是独苗、独女,便不免万分宠 爱。 几年前,余家的男主人过世後,母女俩更相依为命。罗凤秀早从公家机关退 休,平常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女儿一块儿去旅游;最大的心愿自然是女儿有好的归 宿,一生幸福美满。 桑琳很爱母亲,唯一担心的是她的健康。罗凤秀嗜吃肥肉,五花肉一锅锅的 炖、蒜泥白肉一盘盘的吃,完全不管自己有高血压的毛病,说什麽以前年轻时太 苦,现在要享受想吃什麽就吃什麽的快乐,任桑琳怎麽劝告都没有用。 罗凤秀一圈圈地往横向发展,胖得脸又圆又大,和纤瘦的桑琳没有一点相似 之处,大家都很讶异她们是母女。 其实,桑琳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说词,因为小学时代,每逢母姊会,别人的母 亲大都年轻漂亮,唯有罗凤秀年过五十,常被误认鸟是她的祖母,所以,五官身 材不像,似乎也就理所当然了。 居於父亲是高大的北方人,母亲也手长脚粗的,生的桑琳偏偏细致秀气,难 免启人疑窦。她曾很认真地质问过,父亲的回答是,「你像到大陆的祖母呀!她 也是巴掌大的脸,头顶还不及你祖父的腰高,隔代遗传呀!」 这也太夸张了吧?她还没有「小」成那样呢! 母亲的答案更妙,她说:「你呀!你是从玫瑰花心里蹦出来的,就像童话里 的拇指姑娘,夜里偷偷跑到屋里来,想赶都赶不走哩!」 无论如何,父母对她的爱是无庸置疑的。父亲的死,曾带给桑琳一段很长的 伤痛,所以,她格外在乎母亲的年岁及健康。 结果,东防西防,罗凤秀仍在元旦过後没多久就因为血管阻塞,送入医院做 紧急手术。 事发的黄昏,桑琳刚替学生做完期末考复习,邻居就打电话来。桑琳课没上 完就匆匆赶到医院去,接下来是见医生、填表格,然後在手术房外等待。 门诊结束,人潮散去,四周显得益发空旷冷清。这个时候她深切的感觉到自 己的孤独,如果有兄弟姊妹该多好?她可以有人商量、有人陪伴,即使有痛苦, 也不必一个人承担了。 抬头看钟,九点半。母亲上手术台已经三个小时了,医生说情况还不算太糟, 失败或并发的机率不大,只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她不愿这样想,却又不能不想 …… 她在内心低声祷告时,突然有个人走近她,以轻轻的声音说:「余老师,你 怎麽会在这里呢?」 她抬头向上看,是一个年轻男孩,穿著黑色牛仔裤,以及配色有点糟的白衬 衫和褐色毛衣,俊秀的脸上有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初冒的青髭……她猛地想起, 是林世骏! 只是他没有穿制服,感觉好奇怪,彷佛面对的是陌生人,让桑琳一下答不上 话来。 但毕竟是老师,她很快的恢复镇静,关心地问:「那麽晚了,你在医院做什 麽?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我生病,是我爷爷,他住在这家医院有一段时间了。」林世骏有礼地 说:「老师呢?是家人生病吗?」 「是我母亲,她正在动手术。」桑琳回答。 林世骏呆站著,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麽。他方才经过这里,一发现桑琳, 就冲动地走过来,也算没有心理准备。 这几个月来,他对她的仰慕有增无减,在校园里,最常追随的是她的身影, 只要看见她,一天都是美丽的,读起书来也格外的振奋有效,丝毫感觉不到高三 生活的压力。 他其实也幻想过,走出校园的她是什麽模样?但就如所有的偶像般,仰慕者 只看到她最美好亮丽的一面,完全忽略了她还有父母家庭的凡人部分。 若按他的明珠及天使论,桑琳应该属於云雾或沧海里幻化为仙女那一类的人, 无父无母,才能任凭他天马行空的去想像。 今天,彷佛上天安排的巧遇,在夜深人静的一角,他知道她有母亲,正在病 痛中;而眼前的她,依旧美丽,只是脸色苍白,神情问有著混乱与脆弱,显得更 加楚楚可怜。 林世骏迫切地想要帮助她,在此非常时刻,师生的界线很自然又毫不犹豫地 就跨越过去了。他说:「老师大概还没吃晚饭吧?我去帮你买一些东西回来。」 「不必了!」桑琳连忙说。 但他不等她拒绝,就大步离去。 桑琳愣了好一会儿,还搞不清是怎麽回事。她听过许多老师夸奖林世骏的懂 事负责,却不晓得他热心到这种地步,连吃饭的小事他也能够顾虑到。 他的动作颇快,彷佛跑百米似的,一会儿就拿了一袋面包和鲜奶回来,坐在 她旁边说:「不知道老师爱吃什麽,看到最近的店就进去,希望还合你胃口。」 「我……其实我不饿……」第一次学生买东西给她吃,场面有点怪异。若是 一般的男生,她会直接回绝,但林世骏是她的学生,为了不忍辜负他跑这一趟, 桑琳只有收下!并取过一旁的皮包说:「还是谢谢你。一共多少钱?」 「钱不用给,我有。」林世骏摇摇头不肯收。 「不行!哪有老师用学生钱的道理?」她坚持著说。 他不得已接过来,口里却说:「哪里没有?老师负责传道授业解惑,学生不 就缴学费,负责供养吗?」 桑琳瞪大眸子,他还有油腔滑调的一面吗?但瞧他一脸的无辜状,她也不想 争辩,便说:「九点多,你该回家了,明天不是还有一堆考试吗?」 「我在这里陪你。」他简单的回答。 桑琳很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失笑地说:「陪什麽呢?你又不是家属。」 「看老师一个人在这里挺孤单的,反正我没事,而且,医院四处我都很熟, 到时还可以跑跑腿,尽点弟子之劳。」他很顺口地说。 这太不寻常吧?桑琳立刻摇头,「你该做的事是回家,让自己有个充足的睡 眠。对了,你爷爷不找你吗?」 「他不会找我,他多半时间都在睡觉!或者应该说他常常陷入昏迷状态。」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哦!他生什麽病?」她问。 「帕金森氏症末期,医生说没多久好活了。」他回答。 若吕云说的没错,林世骏和他爷爷的感情极好,他会坚持留在台湾,不肯随 父母赴美,都是为了他爷爷,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内心一定很不好过,桑琳 想著,心中不觉多了几分怜悯,态度也就软化了些。 「所以,我能了解老师的孤独,面临生死大事,什麽都要自己做决定,很不 容易。」他又冒出一段话来。 桑琳再次惊讶他那老成的姿态,不禁说:「你的家人呢?」 「他们都在美国,忙赚钱、忙念书,满脑子都是未来,圣诞节假期请他们回 来一趟,他们还嫌浪费时间。」林世骏说:「下回要他们现身,大概是爷爷死的 时候吧!」 好愤世嫉俗的口吻!「他们的确不该让你一个人承担照顾爷爷的责任,尤其 是你现在要准备联考,正是消耗脑力及体力的时期,反而需要家人的关怀与支持 ……」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手术房的门就打开了,主治医生走出来,脸上带著微笑 说:「一切都很顺利,血块去除,该通的都通了。病人还先要在加护病房中观察 二十四小时,再转入普通病房。」 桑琳轻吁了一口气。接下来,她跟著护士走,仔细聆听注意事项、办住院手 续,又到加护病房探视麻醉剂尚未退除的母亲,完全把遇到林世骏的事抛到脑後 了。 看著母亲身上插著一根又一根的管子,桑琳几小时的紧张感整个崩溃,眼眶 微微泛红,疲累感也由四肢袭来。 「你可以回去休息了,这里有我们全天候看护,你明天会客时间再来探望就 行了。」护土小姐好心地说。 虽是不舍,桑琳仍然脱下隔离衣。当她来到走廊时,已将近十二点,除了几 个重病家属外,没有其他人。自头顶射下的灯光也比平常昏暗,恍惚间,有种踏 入幽冥之感。 然後,林世骏出现在面前,她呆立好一会儿,才忆起方才的种种,忙说:「 你还没有回家呀?」 「我还有常常睡医院的纪录呢!」他看起来精神很好,没有一丝倦意,「伯 母还好吗?」 伯母?老师的妈妈能称做伯母吗?桑琳没办法去分析,她此刻最想做的就是 洗个澡,好好地睡个觉。於是,应付地道:「我母亲很好,人在加护病房里。我 得走了!」 「我有机车,我送老师回去。」他说。 桑琳又皱起眉头,老师还需要学生来载吗? 「现在很晚了,末班公车已经过去了,计程车不好叫,也很危险。」林世骏 努力说服著,「老师放心,我骑车技术很好,不属於飙车族,保证会将你平安的 送到家。」 他们一路走到医院大门,冬天的夜风直直灌来,面对的是寂静沉睡的都市。 桑琳始终觉得他的提议不妥,也不太愿意学生知道她的住处,这彷佛是公私事混 淆在一起,不是很令人自在。 她正迟疑时,林世骏已经把机车牵过来。此时,他身上多套了一件黑皮夹克, 人稳稳地跨坐著,自有一股年轻男人的帅气和野性。他见桑琳摇头,乾脆报出一 个住址问:「老师住在这里,对不对?」 「你怎麽知道?」她又一次愕然。 「那就在我家附近,我碰巧看过老师几次。」林世骏并没有说实话,但事实 上,要查学校老师的地址,他有的是门路。 既然住处都不是秘密了,她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算今天特别,破一次例, 让学生帮个忙也无可厚非吧? 午夜时分,路上的人车不多,林世骏将车子控制得相当平稳,桑琳斜坐在後 面,由他的背挡住寒风,心中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家离医院并不远,过几个红绿灯就到了。机车停在公寓门口,桑琳除了道谢 外,还嘱咐地加一句说:「以後骑车务必要带安全帽喔!刚才算是违法的。」 他摸摸头,傻笑一下,才再次发动引擎,没入黑暗之中。 那一夜,桑琳睡得很熟,但也有一些零星的意念在梦中浮现,比如机车的速 度、风在耳旁呼啸等等。林世骏是个好男孩,她终於体会到「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的快乐,能有像他这样的学生,大概是所有老师的最大期望吧! 林世骏则是根本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桑琳的一颦一笑。平时,她都是高高 在上,如云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如今坠入凡尘,来到他的世界里,这不是太奇妙 了吗? 他明天会去买安全帽,但不是一顶,而是两顶! -------- 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