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因为笔力有限,一直以为这个故事会永远藏在心底了。 就在去年初SARS首次冲击着整个华人世界时,电视报纸每天布满着哀伤难过 的消息,令人恐慌的传染途径,染病患者和家属们的无助,插管、呼吸器、垂危、 死亡……我的记忆又回到多年前,那些被迫的隔离、医院的来回奔波、加护病房 外的焦虑等待,彷佛再一次重现,类似的情况,母亲患肺结核的岁月。 肺结核曾是台湾十大死亡原因之首,甚至被称为国民病,人人谈之变色。在 一九六○、一九七○年代,几乎全部的医疗心力都投注在这方面,使台湾公共卫 生的发展在亚洲地区首屈一指,不少国家都来观摩学习。 那时候,常可见白衣护士骑着脚踏车,带着医护包,以天使般的笑容穿梭在 大街小巷之间,去探访居家病人和贫苦家庭。这本书的女主角晴铃就是其中一位, 男主角形容她,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她代表着我所知道的那些热忱、奉献的医护人员。 当大家批评着现在公共卫生制度名存实亡,应付不了紧急事件时,我突然好 想写她,写那曾经存在的美好一页。 刚开始,只是先尝试记下一些场景,暂且搁着……再经过半年,觉得或许可 以了,才动笔写我「台湾调」的这一段故事。 〈孤儿意识〉 曾有读者说言妍书中充满了孤儿和孤女。算算看,父母双亡的、有父无母的、 有母无父的,女主角有一半以上,男主角有三分之一强,几年没计画地写作下来,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有点惊心,但其实是可以分析的。 由个人来看,小时候家附近有个「明心育幼院」,我常常去玩,又是个爱听 故事的孩子,耳朵早早装满各种破碎家庭的沧桑史,按照「孟母定律」,我脑子 必然受到影响,变得特别容易感应人间孤苦伶仃的伤痛。 由社会来看,台湾有很长时期处于孤儿的心态,如日据时代的怨忿、国民政 府迁台后的忧怅,都有极深的认同、追寻、何处是儿家的问题。 在这两种氛围下长大,人就不得不染上一种奇特的飘零感;后来,自己也在 一个半月内相继失去父母,就更加强那种感觉了。 于是,拾取一块块流散的碎片,以妍美的文字来补成圆满,即使最「一无所 有」的废墟,都想办法让它发出最大的光亮和热度,将天地无情变有情,成为我 最强烈的本能。 这本书中的男主角雨洋,即代表着一九六○年代岛上一群孤独流浪的人。 至此看来似乎非常严肃,项姐还曾写下数百言书来婉劝,怕我走火入魔,直 到看了我前几章初稿,才放下心来。 我绝对、绝对遵守言情小说的规则,一切以「爱情」为主,以上种种都化入 背景,成为朦胧的时光流转,只放一些在前言,供想看清楚的人做小小的参考。 〈爱情的原貌〉 爱情的原貌,我想,应该是两情相悦、天长地久,由绚丽到淡美、由激情到 柔情,源源流过我们的生命,一种身心无可比拟的结合和满足,决定着人生是否 幸福快乐的重要因素之一。 然而,因为时代环境的异迁、思考模式的改变,爱情也如万花筒,尽管那些 形状、色彩、珠子、亮光都在,但每一旋转,都呈现令人眼花撩乱的各式图案。 过去几年来,我试着书写不同世代的不同爱情,就台湾本土乡情的有: 一九四○年代未能逃脱封建重门的朱宽慧、逃脱出来的朱惜梅。 一九五○年代逃婚的杨君绣、嫁父亲学徒的黄敏贞。 一九六○年代挣脱贫民区的伍涵娟、嫁外省人的陈晴铃。 君琇也是嫁外省人,但《荒雾奇缘》比较偏向浪漫传奇的调性;而《情灵》 中的晴铃,则是采取较写实的笔触——这两个故事可算一组,彼此「对照」。 另外,书里还有两个小对照,一是稍早发生的「挽歌小姐」事件,因属真人 真事,不便明说:一是稍后的郑荣美事件,曾在《带翼天使》中出现,也因偏言 情而一笔带过,如今回复它省籍悲剧的本质。 〈诗人〉 写这本书的另一个困难度——男主角雨洋是一位诗人。 诗,曾是我最爱的文学形式,在少女唯美梦幻的年龄,最先学的也是诗。 后来,悟性太差,半途而废,转呀绕的,竟改行写小说去了,回头再看「诗 人」二字,总是既伤心又害怕(所以,我书中不时会冒出几首诗来,那叫做「阴 魂不散」,常在夜深人静、神窍涣散之际,如被我埋葬的死不暝目冤鬼,呜…… 呜……地,由笔尖底飘出来)。 正如我其它书中的人物,这位诗人也有本尊的存在,因为偷偷侧写之故、版 权问题之故,即使他有许多好诗,也不敢拿来大方使用。 只好翻橱倒柜去也,找出自己以前习作的残诗断诗,看能不能「弃诗回生」, 来稍稍充混一下。结果,我的程度实在差诗人太多,不敢张冠李戴,怕错毁诗人 名声。几番考虑下,还是决定以避重就轻的方式,诗的部份点到为止就好。 总之,诗部份不好,是我的错,与诗人无关。 况且,写的是爱情小说,不是诗人传记,请大家多多包涵! 〈矿场〉 台湾北部的基隆河中、上游,曾是开采煤矿的「黑金之乡」,由桐菁、平溪、 三貂、瑞芳……轻便火车来去,鼎盛一时。 我很久以前去过几次,但记忆已然模糊,本来想跳过不写。但男女主角的确 待过矿场,也是他们恋爱很美好的一段,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稍稍叙述。 一九七○年代,由于石油的大量使用,加上矿区灾变频传,这条煤矿带逐渐 没落,如今只能供人怀古凭吊了。 大家若有兴趣,可沿着铁道去参观那儿的老矿区和博物馆,也可感受一下我 故事中的那段山林岁月。 楔 子 (遗 址) 到台北来,若不是那么匆忙,也风清日爽的话,就走一趟公园路吧。 明丽昂扬的大道上,有学校、国家图书馆、中央部会机关,来往的叠踏人潮, 有的步履闲适,有的急促如飞;有时脚底轻快如生莲,有时又稳重如缚石。 时间够多的话,还可以驻足在学校外听读书声,再到图书馆闻书香,喝完一 杯咖啡,然后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面朝左边巷弄,可寻到排比的书店和各式的小吃;肚子饿了,点心挑千层糕、 水晶饺,正餐是色料淡美的海鲜面。 右边呢?右边是属于古老回忆的。 如果这一天正好心脏够强可以不怕在人群中哭泣,也正好想翻开被岁月封尘 的往事,就向右弯进某一条叫「青岛西路」的街吧! 那条街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一些,耳边总有隐隐的秋风萧瑟声,座立于旁有一 栋曾是「慢性病防治局」的建筑,更以前叫「结核病防治院」、「防痨局」的, 多少年来始终像一张没有换过季节的旧照片,惘惘地存在着。 自一九五○年开放门诊起,至一九九八年搬迁止,半个世纪来它曾眼见人间 无数生离死别的哀恸;对某些人而言,那是遗址中的遗址、禁地中的禁地,是不 堪回首的红尘烟雨断肠处。 天若有情天亦老,它又怎能不沧桑呢? 如果心还平静的话,就来说说「结核病防治院」时代的某日吧。 那日天气不冷不热,近秋末的感觉,门口几十级的石阶一如往常,上下着脸 孔和身形都特别单薄的人,他们面色泛红伴着咳喘,衣裾飘晃像一片叶子。 叶中还有小苞似的影子依附,是陪父母来看诊取药的孩子,他们天真单纯, 看着阶与阶之间黑幽幽的空格,不安地问:「跌下去怎么办呀?」 不知情的孩子,不易感染生死情绪,在他们童稚的眼中,医院还不如脚下的 阶梯来得重要。当走到那扇封闭的大门前,想到里面安静肃穆的气氛和消毒水的 味道,就抗拒说:「我们在外面玩。」 「要小心呀!」父亲或母亲有气无力地叮嘱着。 那时候,街上汽车少,坏人也没那么多,孩子单独在户外大都安全。既有多 格的石阶,他们爱一个在最顶层、一个在最底层,玩剪刀、石头、布,赢的人可 以向前跨一步,看谁先到达终点。 从远处望,他们又像不停挪移的小棋子,穿梭于爬梯的大人之间,路线一会 直一会歪,迂迂回回地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游戏,然后开心大笑,不亦乐乎。 孩子没有时间观念,等不耐烦或疲累了,就进医院找父母。 医院内是慑人的景象,磨石子地刷得亮白,穿过天窗洒落的阳光,刺得教人 睁不开眼。长长的走廊没有人,两旁列着或开或关的门,属于日据时代的设计风 格,原是用来疗养的,偏居家的隐密感,静得使人害怕。 孩子们不敢出声,踮着脚往每扇开启的门内窥探,彷佛偷偷闯进的小猫咪。 有的门里没人,有的门里人忙着,都不像自己生病的父亲或母亲。 突然「笃笃」的脚步声传来,有个护士拿着银色拖盘走近。 「小朋友,不可以随便乱跑喔!」她微俯身说。 银色拖盘的高度正好让他们看见上面的针筒,吓得退后好几步。 「你们来打预防针的,对不对?」她故意说。 孩子们连忙摇头,各家父母的声音纷纷传来:「你们吵到阿姨了吗?」 「不吵、不吵,他们很可爱!」护士立刻回答。 父亲或母亲就在几步外的房间内,一身便服换成了医院的袍子,难怪先前认 不出来。他们坐在诊疗台上说:「你们再出去玩一下,很快就好了。」 孩子们走出大门,外面的空气新鲜多了,不再有令人窒息的森冷,但没有父 母,感觉很寂寞,内心有不合年龄的忧伤轻轻吃咬着。 门又开了,方才的护士向大家招手。天光之下看得比较清楚,她很年轻,头 发扎在帽底黑白辉映,脸庞显得秀净,加上甜甜的笑容,还真像天使呢! 她从口袋掏出几包健素糖和钙片,亲切地说:「小朋友好乖,阿姨请吃糖, 是补充身体维他命的好糖喔!」 孩子们爱吃糖,小的立刻伸出手,大的有几分迟疑。 「爸妈说可以的。」她把糖一一放入他们的手中。 「谢谢阿姨!」孩子们很有礼貌地说。 「不客气!」她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亮,带领他们排排坐在台阶上。 孩子们双颊笑成了红扑扑的苹果,糖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响。 她看了很满意,摸摸他们的头,又说:「如果你们表现得好,等一下还有防 痨和爱盲铅笔当奖品喔。」 孩子们的嘴更开啦,憨憨地露出正在换长的零落牙齿,回归天真,一扫脸上 那不合年龄的阴滞表情。 这样的「某日」不只一次,都淡淡流去,但因为那甜甜、弯弯月亮般的笑容, 在岁月的折页中剪出一个深深的影子,竟也发出柔柔不散的光芒。 光芒照荒烟、照零雨、照露痕、照孤雁……让孩子们在长大成人后,还能勇 敢地回到这个悲伤的地方;想哭泣的时候,还能感受心底积存着的那点温柔。 所以,直到今日,在怎么看颜色都暗淡些又像没有换过季节的那条街,仍有 人徘徊,寻找着她的踪迹,诉说着她的故事。 如果此刻心还能负荷的话,走到街中央,可以闭上眼睛,让风轻拂脸颊,或 许能触及多年前,那曾经存在的如铃笑声…… (梦 书) 那个房间不大,地板轧轧作响,以三夹板隔间,只有装窗的那一面是泥土墙, 正对着花草苔藓疏落的天井,常有淅冷的水声。 白天窗子框着云朵,几只鸟雀喳喳飞过;夜晚总是镶着星月,在虫唧悄悄更 深时分,洒入满室清辉。 人生在某些阶段,蓦然回首,会发现一些熟悉的屋子、街道、建筑不见了, 多半是拆迁或改建,你只能愣愣地站在空间相同却完全变了样的环境里,感受一 种语言也说不清楚的怅然。 那个房间就是,很多年前就拆掉了,只能存于人的记忆中。 后来记忆也模糊了,就偶尔由梦里浮现出来。 梦里,房间和月光永不分开,连着灰网蚊帐成白蒙蒙的一片。作梦的人总蹑 手蹑脚走进来,四处摸索着要寻找什么。 床上有时睡着人,有时空空的。那个时代,岛上有许多离乡背井的男人只身 流浪着,想寻求家庭与亲情的温暖,哪怕是一餐家常便饭、哪怕是一点女人孩童 的笑声,就可以让孤独的脚步走得更远一些。 那个房间就曾经收留过这些男人。 作梦的人在找什么呢?嗯,是一本书,这些男人留下来的,一个传给一个, 据说他们大都阅读过,都想象自己是书中的男主角。 「这书中的故事是真实的吗?」没有答案。 年深月久,足迹湮灭,写书的诗人已远去,能回答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书呢?当然也不知去向。想见到它,就只能在梦里。 作梦的人往往在床边找到,似乎那些男人在睡前都要读上几段,然后才能在 酣眠中,与内心深处思念的恋人欢聚重游。 书页已翻得发黄疲软了,书皮一道道细细的裂纹,仍掩不住那漫湮的碧蓝色, 那是封面的写意设计,换个角度看,很像拉得直长的人影。 嘿,还真是作梦哩!手指一触碰,那碧蓝慢慢流转幻化,直长变弯曲、分散 又聚合,顺巧地绕成一个「情」字。 而封底的冷白色调,如在蒙蒙的雨雾里,泛出了一个「灵」字。 对了!记起来了,书名叫《情灵》——作梦的人兴奋地捧起书,想重温那曾 悸动心灵的一段故事。 可是……一页页翻下去,所见的全是空白,一个字都没有! 怎么会呢?怎么一回事?字怎么都消失了? 作梦的人不信,就着月光,鼻子几乎贴到纸张了,两眼灼灼地瞪视,盼能烧 出个蜘蛛丝或蚂蚁迹都可以。 但没有,没有豪情万丈的字,也没有柔情千百的句! 蚊帐起了细细的波纹,床上的人辗转,棉被像移动的山丘,双手突然伸出。 作梦的人屏住气息,吓出一身冷汗,如果那个人发现这本书成了一张张白纸, 不知会有多忿怒?再看不到能止息孤寂的文字,心会不会一寸寸空洞?心灵无所 寄托,人会不会因此悲枯而死? 床上的手又缓缓放下,一声叹息逸出,也许他正在梦里拥抱着心爱的恋人呢! 作梦的人全身滚烫发热,不知何时右手已握住一枝笔,沉甸甸的,又彷佛有 蒸气在头顶嘶嘶冲冒着,催促某种急迫的意念,非要一字一句将书填满不可! 「但我不是诗人,我不会写呀!」作梦的人痛苦挣扎。 「是你在梦里遗忘这个故事的,而诗人已不在,你要负责记起来!」嘶嘶嘶, 张牙舞爪绝不罢休。 快!快!快!趁天尚未亮、床上的人还没有醒来之前,将故事还原回去吧! 那些豪迈、那些情深、那些大地儿女,以及他们所活过的每一页——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