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残缺 不敢面对你, 在身心受到极度创伤的时候, 所以只能, 默默的将爱恋放在心底, 独自品尝、回忆。 由紫恩的住处,可以看见伦敦皇家歌剧院的一角,那罗马式的粉白建筑在黄 昏的光影下,闪耀着温柔的色泽,每每向她内心深处召唤着。 三年来,她在其中不知表演过多少次,所有的回廊、角落都有她的踪迹,若 她是燕子,那歌剧院便是巢,啾啾穿梭,忙碌不已。只是,很快的,燕便要离巢, 带着残缺的身心。 远处教堂的钟声传来,似一种安慰、一种洗涤。 她将目光放在双膝上,物理治疗师玛姬正替她按摩,并且问:“会疼吗?” “不会,一点不舒服的感觉都没有。”紫恩说。 “X 光照出来,已有初期的症状,动了手术,很快就会痊愈的。”玛姬说。 “但也不能再跳舞了。”紫恩难过地说。 “但是,你还能跑呀跳的,只要别让关节负荷太重,就不会有变形的危险。” 玛姬以同情及安慰的口吻说:“如果复健良好的话,两年后就可丢下拐杖了。虽 然无法再表演,但还是有机会教孩子跳舞的。” “我那么辛苦地练舞,难道只是为了教孩子跳舞吗?”紫恩不平地说。 玛姬自从在歌剧院及芭蕾舞学院工作以来,已看过不少这种因疾病而放弃舞 蹈的例子。 常常旁人说什么都是没用,只有靠当事人自己去面对现实,用时间来抚平内 心的愤怒。 在做过热敷后,初步治疗已告一个段落。玛姬刚走没多久,紫恩的室友,也 是芭蕾舞学院的同学索菲亚练舞回来,后面还跟着在歌剧院管理服装及鞋子的凯 丝。 “晦!小美人,感觉怎么样了?”凯丝关心地问。 紫恩曾在凯丝主管的部门工读过一阵子,专门负责为芭蕾舞鞋染色,凯丝疼 她如女兒般,还另外教她舞衣及帽冠的设计制作。 紫恩见到这位一头白褐头发夹杂的妇人,恍若见到母亲,忍不住红了眼眶说: “得放弃跳舞了。” “我早说了嘛!人生除了舞蹈,还有许多幸福快乐的事。”凯丝握住她的手 安抚道:“像我,曾经是一个芭蕾舞界的明日之星,在一次车祸后,毁了双腿, 但我仍然找出一条路来,且做得有声有色,也终生没有离开我热爱的芭蕾呀!” “但我能做什么呢?除了舞蹈,我什么都不会。一旦失去了芭蕾,我好像成 了一个废物,连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没有了。”她沮丧的低语。 “傻瓜,你怎么会是个废物呢?你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凯丝轻拥着她 说。 “可是,我好爱芭蕾,好想再跳一辈子……”紫恩说。 “我明白你的感觉,那种痛苦和不甘,我也经历过,就仿佛音乐家失去他们 的双手、画家失去他们的眼睛一样,人生骤然没有了立足点,但别忘记,音乐、 艺术和芭蕾,都还永恒的存在呀!”凯丝说:“你可以学我,做缝制舞衣的工作, 不然还有舞台设计、布景绘制、编舞、编曲、音控等数不清的职位,都不需要用 脚跳,对不对?” 这时,由卧室换好便服的索菲亚,走出来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再不行的 话,还有清洁人员、卖票员或接待员可以当罗!” “索菲亚,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凯丝朝她使眼色说。 “我只是想缓和气氛嘛!我看紫恩每天唉声叹气的,我们这里都快成为睡美 人忧伤的城堡了。”索菲亚坐下说。 “对不起……”紫恩双手蒙着脸说:“我不叹息别的……只要我有个代表作 就好了,也许我就不会那么遗憾、那么不舍了。” “呀!吉赛兒!我真笨,怎么给忘了呢?”索菲亚连忙跳起来,从自己的大 包包里搜出一张纸来说:“我刚才在布告栏上看见的,纽约林肯中心在秋季要演 出‘吉赛兒’,现在正在召集人马,也到伦敦来找人了。紫恩,这可是你的大好 机会喔!” “真的?就这么巧吗?”紫恩兴奋的接过宣传单仔细看。 “是上帝听见你的祷告啦!”索菲亚在胸前画个十字说。 凯丝也凑上来看说:“这‘杜弗’舞团口碑不错,他们的艺术总监蒙妮卡。 杜弗,以前曾是我的同学,她很有个人风格,带些叛逆性,常有颠覆传统的做法, 你可以和她学到不少东西。” “她会收我吗?”紫恩问。 “开玩笑!来自伦敦,她抢都来不及,还敢说不吗?”索菲亚带着欧洲人的 骄傲说。 “我什么都不要求,只要是‘吉赛兒’,任何角色我都接受。”紫恩满怀期 望地说。 “傻瓜!当然要争取‘吉赛兒’这个女主角来演啦!你那么优秀,又长得那 么美,千万不要看低自己。”索菲亚说。 “可是我的肤色和发色……”紫恩说。 “你的肤色和发色都够完美了,我想像中的白雪公主,就是你这样咧!”索 菲亚拍拍她的肩说。 “放心,纽约是个民族大熔炉,舞团中的各色人种,多得会让你吓一大跳! 既然是你的心愿,就努力去追求吧!”凯丝说,“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腿能撑 到秋天吗?” “医生说,我半年内动手术是期限,而现在离‘吉赛兒’的演出还有四个月, 我没问题的。”紫恩有信心的说。 “你还是要非常小心,骨头一旦移位或变形,就很难再恢复原状的。”凯丝 叮咛道。 “我明白。”紫恩点点头说。 是的,病情若再严重些,她就有可能终生拄拐杖或坐轮椅了;但“吉赛兒” 是她生命中最亮的一颗星,正等着她去拥抱,她怎么能眼睁睁的放弃呢? 去跳吧!即使她的腿真的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有了“吉赛兒”,至少她不 会再怅惆,下半辈子也有个温暖的回忆,如此一来,就算脚毁了,也算有代价, 不是吗? 紫恩不敢告诉父母自己的病,因为若是透露,他们一定会立刻叫她回台湾, 而且不准她再穿任何舞鞋。 对一个被判决死刑的人,常常必须义无反顾,生活有一种与时间比赛的紧迫 感,不再在乎一些杂事,观念变得简单、理念变得单纯。 紫恩以最短的时日,处理掉伦敦的房子和学业,拿介绍信、买机票……她从 没有如此能干俐落过,整个人充满蓬勃的朝气,几乎使人忘了她的疾病。 直到临上飞机的前几天,她才打电话,告诉爸妈这横越大西洋的变动。 台北的家似乎非常热闹,背景有嘈杂的声音。 “纽约?你说要去纽约?”王佩欣在那一头大声重复着。 “没错。”紫恩回答。 王佩欣好像回头吼出这个消息,于慎亚一会兒就出现在分机上说:“去纽约? 怎么会如此突然呢?” “纽约有个杜弗舞团,他们正在筹画‘吉赛兒’的舞码,机会不可失,我提 出申请,他们也接受我了。‘紫恩把先想好的台词很流利的说出来。 “那你伦敦的学业呢?”王佩欣问。 “暂告一个段落,学校和舞团都允许了。”紫恩顿一下说,“呃!以后随时 都可以回来的。” “你没去过美国,在纽约又人生地不熟的,行吗?”于慎亚不放心地问。 “爸,我都二十二岁,离家也不只一天了……”紫恩啼笑皆非地说。 突然,哪兒又传来一阵嚷嚷,王佩欣才回头说:“紫恩呀!简妈妈说纽约很 很可怕,对一个单身女孩而言,是很危险的地方。” 简妈妈?哪个简妈妈?紫恩一边疑惑、一边说:“妈,你别担心,舞团有宿 舍,而且,我都找好朋友了……” “来!我叫简妈妈自己和你说。”王佩欣放下电话。 到底是谁?她认识姓简的只有一家,但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联络了。 紫恩尚未准备好,那头就发出声音说:“紫恩哪!我是简妈妈,还记得吗?” 八成就是维恺的母亲了!仿佛是来自上一世纪的招呼,令她怔愣,只能简短 又模糊地问声好。 “我听你妈说你要去纽约,是住在哪一带呀?”吴菲丽问。 “百老汇吧!”这是紫恩唯一晓得的地方。 “在曼哈顿中城呢!那兒一入夜就是流浪汉的天下,一个单身女孩多危险呀!” 吴菲丽热心地说:“我和你简伯伯刚好住在近长岛的地区,安全又静谧,房子大 得很,你就搬过来一块儿住吧!” 搬过去?那不就看到维恺了?紫恩实在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能回 答道:“这……这不太方便吧?” “怎么会不方便呢?地铁火车直达,转两、三下就到了。”吴菲丽说。 “呃!我是说太打扰了……”紫恩不敢说得太明白。 “才不会呢!我和你简伯伯现在就两个人住,挺寂寞的,而且,我们好久没 看到你,很想念你咧!想当年,你就像我的女兒似的,还喊我妈呢!”吴菲丽不 容反驳地说:“好啦!就这样决定罗!” 紫恩满脑子都是——维恺不住长岛,那他住哪兒呢?在不在纽约?她有太多 话想问,却出不了口,也迷迷糊糊地任台北那兒自作主张。 “紫恩呀!”王佩欣接过电话说:“你说巧不巧呀!你才要去纽约,简伯伯 和简妈妈就来访,真是上天安排得好。” “有他们照顾你,我们也比较安心了。”于慎亚说。 于是,紫恩就被迫给了飞机航班和日期,恰好是简伯伯他们会美后的第三天, 连接机的工作都包办了。 虽然这些年来,她仍不停地与维恺在内心里对话,但那是十九岁的维恺,并 且是在谈婚事之前那个爱他、护他的男孩,绝不是后来与她反目成仇的他;更不 是今年已二十五岁,她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 大概就是淡淡地说声“哈罗”吧!一切恩怨都将随风散去,她那想象中的对 话及一缕情丝,都不可能在现实中存在了。 因此,她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再遇见他,她此刻已有太多惆怅事,不能再添 压力,只能心无旁骛地向前走。 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简家就出现了,难道是天意吗? 吉赛兒,请给我勇气吧!如果注定非见到维恺不可,请给我忘却的力量。 吴菲丽在老友重逢,一时冲动下邀紫恩到家里长住,事后想想,又觉得不是 很妥当,于是,在台北飞纽约的班机上,就和老公有了这样一番谈话。 “定邦,我们让紫恩搬来一块儿住,到底好不好?”吴辛丽迟疑地问。 “请都请了,还问什么?”简定邦仍埋首报堆说。 “我说的是维恺……”她欲言又止。 “反正维恺又不和我们住一起,且偶尔才回长岛一次,对他会有什么影响呢?” 他有些不耐烦地说。 “影响当然是不会有啦!那么多年过去,他也交过不少女朋友,现在又正和 琼安来往,大概早就忘记紫恩了。”她缓缓地说。 “那你还烦恼什么?”简定邦翻了另一面报纸说。 “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些年来,维恺连提都不曾提过紫恩,就像世界上没这 个人似的,不是很奇怪吗?”吴菲丽说。 “每个人的个性不同嘛!”他大而化之地说。 “再如何不同,也有最怀念的童年吧?而维恺的童年里,紫恩就占了一大部 分,不可能一笔勾销的,我记得很清楚,维恺在求婚不成时,是多么的气愤伤心。” 她说。 “他的情绪也没有闹很久哇!人一到洛杉矾,见了样样事都觉得新鲜,连探 索都来不及咧!”他下结论说,“他不曾提,恐怕是觉得从前太幼稚,担心我们 会糗他,干脆就当成没紫恩这个人了。” 简定邦愈说愈觉得自己聪明,忍不住频频点头。 “所以呢?”吴菲丽追问。 “所以什么?”简定邦不懂。 “我们该不该让维恺知道紫恩要来住的事?”她再问。 “没必要隐瞒吧?!”他按方才的推理回答。 “那待会兒维恺来接机时,我们就告诉他罗?”她又说。 “也不用特别提到。”简定邦也很意外自己的否定口吻,仿佛脑袋里有红灯 一闪一闪的,“维恺没有主动问起,我们也就不需要讲,免得没事找事,多此一 举,你说对不对?” 维恺当然不会主动问起,一样太阳东升的日子,他哪会想到紫恩来纽约,甚 至暂居他家的事! 吴菲丽在机场一见到兒子,所有的烦恼就统统都飞走,只剩下满心的快乐。 二十五岁的维恺长得高大英俊,电脑和企管双修硕士,如今是华尔街百万年 薪的新贵,怎么看怎么优秀,比人家的十个儿子都强。 而最重要的是,维恺身居国外,仍有着儒家传统的美德,温文有礼,谦和稳 重,以后哪个女孩子能嫁给他,真是一辈子享不完的福气呢! 思及此,就要想到琼安。琼安是挺可爱的一个华裔女孩,健美的身材,笑眼、 笑声都颇迷人。她十岁来美,中文说写都还有根底,家里有连锁的酒店餐厅,父 母是纽约的名人,和维恺算是门当户对。 但在他们的相处里,老像缺少了什么,吴菲丽观察许久,唯一能指出的,就 是琼安太平凡,有点追不上维恺的活力和速度。 “这是做母亲的偏见!在你眼里,没有一个女人配得上你的兒子。”简定邦 笑她说。 或许是吧!反正她的意见全是藏在心底,真正的生活里从不加以干涉,也无 法干涉起。 维恺利落地安置好行李后,就将车开出甘乃迪机场才问:“爸妈这次看见很 多老朋友吧?” “六年没回去了,台北变得都快不认识了。”简定邦说。 “好在朋友的热情依旧,光是饭局,一天三餐都不够排,害得你老爸最后看 到龙虾都害怕。”吴菲丽好笑地说。 接着,他们讲了一些故交亲友的近况,维恺记忆力好,名字和人都对得起来, 也听得津津有味。 “于伯伯和于妈妈,你还记得吗?他们现在都退休了,平常就是旅行、当义 工,挺健康的。”这是终不免要提及的人物,简定邦尽量说得若无其事。 吴菲丽等着兒子问紫恩,但他没有,只是沉默地在黑夜的高速公路上转着方 向盘,空气中有瞬间的不自然。 “紫恩在伦敦学芭蕾舞。”吴菲丽像是咳出来地说。 “晤!”这是维恺仅有的反应。 还是怪怪的,他会连一点最起码的好奇心都没有吗? 因为这缘故,两天后,当维恺临时决定要带琼安回长岛吃饭时,还造成小小 的风波。 为了紫恩要来,吴菲丽特别将客房整理了一遍,浴室里也放了一些女孩子的 用品。 当维恺到达门口时,她的第一个反应竟是锁上客房的门。 眼尖的琼安依然在浴室中发现了紫色的香皂、粉红色的毛巾,绒毛拖鞋和蕾 丝浴帽。 她下了楼来问:“有客人要来吗?” 吴菲丽看着正在清壁炉的维恺一眼,反而是简定邦抢先一步回答道:“没有。” 没有?!吴菲丽瞪了丈夫好一会兒,才移开视线。 维恺和琼安吃完饭,驱车回纽约苏荷区。 吴菲丽一等车声走远,立刻质问道:“你不是说,如果维恺主动提起,我们 就实话实说吗?” “提的人是琼安,不是维恺。”简定邦还振振有辞的辩驳。 弄了半天,原来他们夫妻俩对于这件事,都有着强烈的不安,好像背着儿子 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但承诺都已出口,紫恩的飞机不到二十四小时就会降落,现在再考虑副作用, 似乎已经太迟了。 飞机降落在纽约甘乃迪机场,紫恩随着人潮通关。旅行对她而言是常事,独 自一个人去到新的国度也不会觉得恐慌,只是这次面对的是命运,还有半途跑出 来的简氏夫妇。 这种久违的见面会不会尴尬呢?她甚至没有问维恺是否在纽约,人就像一头 撞进没有地图的森林,树遮住阳光,方向十分模糊,感觉也充满了不确定。 她出了关,在人群中,好一会兒才看到两个猛向她挥手的东方脸孔。简伯伯 和简妈妈一点都没变,或许稍胖一些,但模样仍是六年前的亲切。走得愈近,多 年前深厚的感情又回来了,他们曾像她的第二个父母,认生忐忑的心一下子被驱 离,很自然的,紫恩用着外国的礼节轻拥着两位长辈,以表达她欢喜的心情。 一切平顺地超乎她的想象,仿佛他们昨天才分别,而非遥远的六年前。 “紫恩,好久不见,真是愈长愈美罗!”吴菲丽望着这会带在身边养的女孩, 欣赏又开怀地说。 的确,现在的紫恩比十六岁时更多了妩媚的女人味,她的五官依然精巧轻灵, 齐肩的秀发扎成一束,头上只有两个墨黑镶一点星钻的小发夹,身上一袭宽大的 白毛衣、黑色的长裤和同色的短靴,衬出极为与众不同的纯净气质。 毕竟是长年学习古典芭蕾的人,那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如此优雅美丽,恬静 的眼神、温婉的语调,活像是自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小公主,看着这么娇俏的人兒, 真让吴菲丽再度扼腕,当年没有努力的多生个女兒。 “简伯伯和简妈妈还是好年轻呀!”紫恩笑着说。 “哪里!都被你们追老罗!”吴菲丽牵起她的手拍了拍。 他们闲话着纽约和伦敦两个城市,车子便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彼此之间的热 络及话题都不曾中断。 很快的,他们就进到长岛的一个小城,紫恩望着古木参天的街道,立刻就爱 上那份典雅,并想着,维恺曾在这兒住过吗?住了多久?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提到他,一次也没有。 简家的房子是都铎式的,有美丽的屋顶,在庭院深深中若隐若现。一打开大 门,便是浓烈的花香味袭来。 简妈妈替她预备得极完善,连卫生棉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在参观屋子的过 程中,维恺就不可避免地进入她的眼帘,壁炉、茶几和书架上都有他的照片,有 大有小、有全身有半身,张张都神采飞扬,都是离开她之后,那个她并不认识的 维恺。 他的眼睛更深沉明亮,脸更性格有棱角,是完全除去稚气的成熟男子,带着 睥睨世界的傲气,其中有一张象学生照,放得大大的,凝视着镜头,语言自动作 呼之欲出,她仿佛中了魔咒般抚着心口,不禁脱口而出唤道:“维恺!” 吴菲丽这才恍若记起自己有个兒子般,“是维恺,他拿到硕士时拍的,电脑 和企管双学位,不容易呢!” “晤!”紫恩只能轻轻应声。 像要掩饰自己的不安似的,吴菲丽有些过分热切地说:“来,看看这张,这 是最近拍的,他竟然跑到加州的那帕想学酿酒。” 背景很明显的是累累丰收的葡萄园,照片里一共四个人,维恺和一个东方女 孩亲热地手勾着手,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她是谁?是维恺的女朋友吗?紫恩明白自己不该猜疑的,而维恺也已非六年 前的他,但她仍忍不住受到影响,心跌入那冷冷的谷底。 “他住在那帕吗?”紫恩终于问。 “没有,只是为了生意而已。”吴菲丽聊天似的说:“他这孩子鬼点子多, 白天开科技公司,晚上投资酒馆;周末又要搞酿酒学校,好像多一刻空闲都要他 的命似的,那浑身的精力不知是打哪里来的。” “维恺一向就是如此。”紫恩情不自禁地说。六年来,很少提他,但一旦述 及,又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意。 就在她比较能够平心面对时,简定邦已浇完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那晚,一直到吃完饭及道晚安,紫恩都还不知道维恺落脚在哪个地方。 夜里,因为时差及陌生的房子,让紫恩无法成眠,脑袋就在过去及现在之间 胡思乱想起来。曾经,她不只一次自问,如果六年前顺了维恺的意,两个人很浪 漫的结了婚,今天是何种光景? 可是回答总是很不乐观的,她八成不会到伦敦学舞,甚至舞蹈生命也会结束, 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呀!但失去维伦,难道她就不心痛吗? 如果说,她爱舞蹈胜过爱维恺,她是万万不承认的,但她至今仍解释不出来, 为何当时会那么决绝地断然拒婚,像个任性无情的孩子。 年轻,是唯一的原因吗? 而最讽刺的是,她选择了舞蹈,舞蹈生涯依然夭折,这用维恺换来的短暂, 令人有种全盘皆输之感。 现在,能够抚慰她的就只有“吉赛兒”了,仿佛是人生最后的一刻,想放出 最绚丽的火花般,她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说:“要撑下去,请别教我失望啊!” 天渐渐亮了,但睡神仍一直不来,紫恩干脆下床做全身柔软运动,大约三十 分钟后,想着到厨房去喝一杯水。 客房的对面,有一扇紧闭的门,昨天简妈妈带她看了所有的房间,连地下室 也不例外,唯独不介绍这一间,紫恩立刻很敏感地联想到维恺。 这是属于维恺的吗?如此冷然的隔绝,看来是简家人特意的安排,那桩往事, 的确在两家之间刻划出暗暗的伤痕吧! 下了楼梯,由大玻璃窗向外望,简伯伯正在打太极拳,简妈妈在扫刚开始掉 落的枯叶,晨曦中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比伦敦的清早还安静。 突然,挂在墙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紫恩吓了一跳,想也没想的就接起话筒, 阻止它再继续破坏这份祥和。 “哈罗?”她问。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才用中文说:“妈妈吗?我是维恺。” 维恺?!紫恩听了,差点惊得摔掉话筒。她可真是幸运,在简家的第一个早 晨,就必须和他对话!咫尺天涯之感令她双手颤抖,只能用伦敦腔很浓的英文说: “你打错号码了。” 正要挂断之际,维恺抢先报出一串数字,并说:“我拨的不是这个号码吗?” “不是!”紫恩再也顾不得礼貌地切掉电话,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心快速的 跳着。 这个意外的接触,让她倚着橱台怔愣许久。不行!她不能心慌意乱,她到纽 约有重要的目的,现在绝对不能分神!这关乎她的梦、她的下半生,维恺既然在 六年前选择走出她的生命,就等于不在她的忧虑范围之内了。 用已不再发抖的手,镇静地喝完一杯水,吴菲丽也恰好走进来,见了她便说: “起那么早?睡得好吗?” “很好,睡得很舒服。”紫恩撒谎道。 吴菲丽才要问她早餐想吃什么,电话又响起。 “哈罗!”吴菲丽接起话筒,听一会兒便笑出来,“总算记得晨昏定省了, 有进步喔!” 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了!紫恩悄悄地退到客厅,想留给他们母子说话的空间。 正要上楼时,吴菲丽的大嗓门由屋内传到花园说:“定邦呀!维恺要我提醒 你,别忘了今天中午要到他苏荷区公寓拿画的事,他已经替你修裱好了。” “我没忘啦!”简定邦招招手说。 哦!原来维恺就在纽约,不隔太平洋,也不隔大西洋,就和她在同一座城市 里。 他晓得她来了吗?看样子,简妈妈他们并没有透露。 再经过那扇紧闭的门,紫恩心里想,若她够聪明的话,应该早早离开这兒, 在这段将要不堪的非常时期里,她最不能见的,大概就是维恺了吧! -------- 浪漫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