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3) 午休时分,许秘书发下餐饮,人人捧着便当盒自寻角落用饭,除了龙仔之外。 看来卓教授在舞团经费的分际上很严明,龙仔算是黑户,所以午餐自理,他通常带 来了整卷的吐司,不切片也不夹馅,就这样吃了起来,所以我将我的餐盒给了他, 我的医师总要我忌口,食物上油酸咸辣皆不宜,每天餐盒菜色多半在我的可食范围 之外,我只有自备了蔬菜色拉,自奉得像个僧侣。 荣恩习惯亲密地挨着我吃饭,顺便分享我色拉中的最美味者,略一不留神,我 在餐盘中精心搀拌的草莓、奇异果和香蕉就奇异地不翼而飞,杏仁片也是她猎取的 佳品。 阿芳恨美食。她说。 同居未久,我就在荣恩的习性中发现出某种出身劳苦的标记,她购买廉价粗丽 的日用品,她又花费极大心力装点自己的门面,并且总要尽其可能地沾取我的资源, 一件一件借用我的衣裳,一点一点食用我的存粮,我的生活用物质精价昂,她就借 口试用,最后荣恩终于停止购买生活耗用品,沐浴以我的海藻精油,润肤以我的珍 珠粉末,捧着我的荻烧陶杯,啧啧称奇。 阿芳真是个大小姐。她又说。 对于这个室友,我找到了新的定义,原来她是我所豢养的一只美丽的蟑螂。 这天的午休之后,经过短暂的暖身,却没有进行往常的练舞,卓教授换上一身 黑色衣裳,指示我们来到教室前方,摒弃了座椅,大家席地坐在地板上。预感着新 的课程即将展开, 我们翘首向着卓教授。 卓教授挽起了发髻,一绺发丝飘凌在她脂粉未施的素颜上,她的衰老赤裸裸地 展览在眼前,连那双臂膀的肌肉似乎也疲乏得与骨骼分离,擎起咖啡杯时,在纱质 衣袖的掩护下微微发着抖,微抖中卓教授举臂拂过她的发丝,自从封舞以后,她已 不再穿舞衣,但她始终保留着原来的发型,适合上舞台妆的那种素净长发。 “感知这个世界之前,先向你们自己的内在探索。”卓教授搁下了咖啡,我们 于是知道,一个多月的反复磨练之后,教授终于打开了第一扇大门,通往另一个我 们向往的厅堂,大家都挺直了脊梁。卓教授说:“我要你们这么想,你们的生,与 你们的成长,到今天为止,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它的深度和大宇宙相当,我要你 们向记忆探索,唤回所有生活中遗失的知觉,错过的知觉……” 我觉得双唇干涩,非常后悔午餐时错过的那杯温开水,我觉得卓教授额前那绺 发丝非常碍眼,很想帮她轻轻抚平到发髻中,卓教授这时望了过来,目光如电,我 正坐肃穆,开始想着,没办法写小抄给龙仔,真是个遗憾。 卓教授要我们回归到母胎中的经验,模拟胎息中的知觉。 于是我们阖眼静坐,窗外一对乌秋鸣叫了起来。 卓教授催眠一般的声音,一句一句来袭,我的记忆随着沦陷,掉落。听见了母 亲的心音了吗?她这么说,发烫的血液贡进血管,灌注到你的四肢百骸,那是什么 感觉? 我抱紧了双臂。她的声音不停入侵:那是你的母亲,能不能,感觉她的感觉? 她期待着你吗?她想象着你吗?她平静吗?愤怒吗? 我的浑身凉得像冰,指尖却又烧灼如火烫,喉头紧缩痉挛,我想要咳出来,或 是喊出来,卓教授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你的母亲笑了,羊水掀起波涛,那也是你 第一次的笑,记不记得? 我想要配合,但是不记得,就是不记得,只知道此刻呼吸正在加速,我的汗水 湿透了脸颊,每滴汗顷刻都冻成冰珠。 所以你伸展开小拳头,你抓住了什么?卓教授继续说,一道一道水纹穿过你的 手指,你摆动,全世界也跟着摆动,所以你知道了一些东西,那是幸福,离开母胎 之后,还要花很长的路才能再一次尝到的幸福。 砰一声,我趴落在地板上,背后的雅芬摇了摇我,见我剧烈起伏的背脊,她叫 了起来。 全部的人从母胎中风驰电掣,回到眼前,大家聚拢到我的身旁,我紧抱住胸口, 哮喘如风箱。 “我不能……我不能呼吸……”我挣扎着说。 “你怎么了?”我听见卓教授高亢的声音:“她怎么了?阿芳她有什么毛病?” “她气喘。”干干脆脆,是荣恩的回答,这个吃里扒外的室友。 “什么?”卓教授如雷贯耳地喊着。 “药——我的药……”我的指甲已经戳进了臂膀,荣恩匆匆地奔向我们的铁柜。 无助地蜷卧在地板上,眼前是一圈仓皇面孔,有人正在徒劳无益地拍抚我的胸 口,那么多双眼睛带着恐惧望向我,脸孔的最外圈是龙仔英风盎然的双瞳,胸腔嘶 鸣剧痛,我翻身把自己躬向膝盖,脑海里很奇怪地烙印出龙仔的炯炯眸光,他的眼 底只有好奇,没有惊慌。 “什么?荣恩她刚刚说什么?”卓教授已经气急败坏,我闭紧了双眼。 躺在卓教授的办公室里,我紧紧握着小药瓶,耳边是卓教授来回绕圈的足音。 现在我独占着卓教授的沙发床,这张床我们在午休时间总是觊觎万分,这时我 只想悄悄逃离,没有勇气望向卓教授,我只能默默听着她的踱步不停,一股强烈的 香水气息像衣摆一般随着她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