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阂(5) “没有啊。”我摇摇头否认。 “真的没有?”龙仔望着我,见我别过脸去,他一着急就用手扳回我的脸孔。 看着他的双眸我忘了回答,那是一双清澈得像潭水的眼睛,世界倒映在他的波 心,去除了声音,过滤了渣滓,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他的手掌比想象中还温暖。 龙仔振笔又写:“那你用什么跳舞?” “兴趣。”我潦草地写,意兴阑珊,我翻过纸页,在新的一页上问他:“你呢? 你用什么跳舞?” “用命。” “用命怎么跳?” “跳到就要死了,就要死了那一秒,但是不害怕,不害怕就要跳进另一个世界, 因为只有那个时候,才接近真正的跳舞,你不要害怕,好不好?” 我于是明白了,绕了一圈,龙仔是在鼓励我。 我突然非常感动,这是一种接近纯真的沟通。天这时候完全黑了,晚风阵阵拂 来,风中我听见了模糊的琴音,是肖邦的夜曲。 “你要不要试单腿旋转?”龙仔的神情灵活了起来,我在熹微的光线中,见到 他写:“我们来比赛。” “在这里?”我估量着平台的面积,约莫四公尺乘以五公尺,万一严重偏向, 那不是跌下屋去了? “在五乘七吋的定点中?”我又写。 龙仔摇摇头,他拾起一块碎砖,在混凝土地面上刻画了一个小叉号,示意要我 站上去。 “不能,我不能。”我匆匆书写道,“定点太小了,而且我们可能摔下去。” 龙仔又写了一排字,我接过纸簿,他提起右脚,频频以脚尖戳地。 纸簿上写着:“不要用眼睛,你用脚看住它。” 我做了个举双手投降的手势。龙仔笑了,他在我的定点旁边不远,再划了一个 叉号,让我非常不解的是,在他的叉号旁边一呎,又是一个叉号。 在那两个叉号之间,龙仔的右脚站上了右边的叉号,他向我颔首示意,我吐一 口长气,我们两个一齐起旋。 我用脚看住定点,并且以梧桐树梢作为我的视点,风撕扯着我的一头长发,高 速旋转中我默记圈数,我们两人的速度一致。 梧桐树梢、坟山和远方的灯火,在我面前阵阵飞掠而过,风中的琴音又是一个 地标,我渐渐挥洒开了,我用脚看住定点了,我敞开双臂,知道我不会跌落,我已 经跳过了四十圈。 四十二圈,我猛然止步,因为麂皮靴子顶端已经磨穿,我移开鞋尖,看见叉号 就在我的脚趾下面。 我一停步龙仔就开始加速,他的球鞋禁得起,我退到一旁为他计数,他一直稳 稳地旋转在叉号上,一公分也没有偏离,咻一声,纸簿连着绳子从龙仔颈上飞脱, 落到院子里,龙仔的旋转不停,我按住胸口兴奋难耐,他就要打破小海报上的九十 八圈。 当我数到九十八时,龙仔却倏然站定了,他的右脚始终留在叉号上,而左脚, 不偏不倚,落在另一个叉号上。 龙仔风发飒爽的神情中,完全没有晕眩的迹象,他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我也喘 极了,大口吞吐空气中我想要问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天才,是什么感觉? 坟山下传来的肖邦琴音如此温柔,我和龙仔并坐下来喘息不休,并且朦胧回想 起来一段遥远的时光,我恍若回到了那所女子中学的钟楼,钟楼上的夜风清新,夜 风中我的舞蹈壮情。但此刻是谁在这黑夜里弹钢琴? “我们都有翅膀。”遗落了纸簿,龙仔用大幅度的手势这么说。我勉强看懂了。 “你、和我,我们都只有翅膀。”他又说。 语意不明,而我早已经知道,与龙仔的对话,必须添入三分诗意的想象。我也 学着他伸展双臂,比划飞翔的模样。我们都只有翅膀。 如果上苍能够允诺一个祝福,但愿我可以让龙仔也聆听见这琴音。 晚风中的天台上,我们一起扇动翅膀,并且都笑了,一个有声,一个无声。 龙仔俨然变成了我的私人家教,自由练习时间,龙仔常带着我一对一复习,刻 苦的追赶之后,我已能从容应付,我知道我的成绩在中上之列,我的跳法完全正确, 但龙仔追求的似乎是出奇的尽致淋漓,在他的陪伴之下,我的舞蹈渐渐有了转变, 言语上无以形容,但是我的四肢与我的躯干知道,那是我没尝试过的潇洒风情。 我们的课程至今,零零碎碎地练了一百多组基础舞步,连贯起来是一支五分多 钟长的、 展现全身资质的舞艺验收单,大家心下明白,卓教授会在这支舞中作出定夺, 选定我们在舞剧中的角色。 各种猜测不断浮现,我们奋力表现并且心照不宣,舞剧中最重要的角色,蓝衣 天使,应该是龙仔的囊中物,他的舞艺之出色我们无人能及,而另一个要角白衣天 使,大家都预料该落在克里夫身上,克里夫生性机灵,在舞蹈中有维持全场,随时 为其他舞者挽救瑕疵的本领,而且他的外形好,美感高,同样的情节,克里夫跳起 来硬是添了几分动人的戏剧性,我们都明白,那是天赋。 我私下臆测着,荣恩也会是领衔主角之一,虽然她跳起舞来像上了炸药一样, 霸气惊人,但主要的原因是,卓教授显然喜欢她,我想这会是比天赋更重要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