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大嘴夜翻三本黄历,纳良辰、挑吉日,发现每本黄历的说法居然都是有出 入的,于是取长补短,综合运用,选了一个12月12日,这天,一本黄历上说 “宜婚嫁”,一本黄历上说“诸事宜”,一本黄历上说“宜种树”(编黄历的人 一定不知道现代人只砍树不种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大嘴挑这一天还有另外的讲究,因为这一天还是蔓娜的生日。 他打电话给她,约她晚上来家给她过生日。 她顿了顿,说好的。 他在家里点了一对银蜡台,燃起印度香,那香任劳任怨地烧着自己的寿命, CD里帕瓦罗蒂在深情地歌唱,完美华丽的嗓音——让听众的灵魂在精神鸦片的幻 觉中好像返回了纯真年代。 他抚摸着一枚铂金的戒指,是他特地跑到城隍庙买来的。 等着,等着,他在沙发睡着了,口水横流,他觉得,她仿佛是枕着自己的胳 臂弯的,呼吸均匀。这样的感觉真好。 但十点钟,他蓦然醒来,她居然没有来。 他想起,他从六点起就开始打她的手机,她说有事缠身,要晚点,说啥时候 过来再跟他联系;八点过后再打,手机就关了。 男高音和这样的情境,闻起来如芥末一样呛鼻。 翻黄历时,掐指一算,从弄堂里第一次跟踪蔓娜,第一次在证券营业部的大 厅里面的拥抱,也已经有一年半多了,如果要算上那本黄色手抄本的时间,缘分 真是长得不得了了。 他又一口气打了十多遍,手机里都是冷冰冰的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这女 声让他莫名的沮丧,时针一动一动的在圆周里推移,他脑门上的青筋也一根根爆 起来,那一刻,他脑子里面充满了混乱的想法。 他想起前一阵子,有个傍晚,大户中户小户全都回家开锅去了,大嘴见蔓娜 还没有下来,就去找蔓娜,看到她已走出大户室,正在走廊上,而赵大明居然也 站在走廊上,望着蔓娜的背影,惆怅地张望。这一张望,望得大嘴心里一阵愤懑。 他当时想,不好,这个“铁人”是假的。 这样的想法真是要不得。 他把电话扔在床上,踱到阳台上去。 他是让自己的想法给逼坏了,而不是事件本身。 晚上二点钟的钟声过后。 他独自来到楼下的街角,把三本狗屁黄历用火柴点燃,烧纸钱一样焚烧掉, 暗红的焰火在黄历上如鬼火一般的跳跃,他一脚踢去,让风把灰吹尽,飘远。他 说他这辈子再也不信这黄历了。 黑夜中,迎着风,他悄然矗立。 风吹过夜晚的树,沙沙的,他忽然想起这个场面怎么那么熟悉,那么著名, 那么刻骨铭心,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是嗄,天!是《红楼梦》第99回,“林 黛玉焚稿断痴情”,苦等宝玉不来,又闻听噩耗,黛玉同志倒在床上,怨气冲天, 一把一把地往火堆里丢诗稿,随着诗稿燃尽,她也一命呜呼,而自己今天则是李 大嘴“焚黄历而怒冲发”,够郁闷,已和林黛玉小怨妇混为一流了。 他噔噔地跑回楼,像个夜晚苦练大腿肌肉的健美狂人。他一把抹掉香,砸掉 一个玻璃杯。然后,他拿起求婚戒指,打算扔出窗外去,可能想想那实在太贵了, 就呼地先扔在床底下再说。 他走进厨房,哗地拉开抽屉,找把菜刀吧,舅公用日本鬼子的军刀改打的一 把菜刀,却怎么也没有找到。 抽屉里只有一把亮晶晶的张小泉牌“老太婆”剪刀。 他说,我得劈了那小子。 他拿着剪刀,全不如古代侠客拿着黑铁大刀来得狂野。他一脚踹开家门,狼 狈的是,踹的瞬间鞋子被踢飞了,屋子里帕瓦罗蒂黑色幽默地唱起了《风流寡妇 》。 他一只脚有鞋,一只脚没鞋地,在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口袋里揣着那 把亮晶晶的老太婆剪刀。 深夜的路灯如令人晕旋的舞池射灯,汽车的喇叭声忽然响得耳朵爆裂。 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的女友蔓娜和那个该死的对头,不知道他的家在哪 里?否则肯定会像张飞一样去放把大火,烧他个过瘾。 这么大的城市,号称已有一千五百万人口,上百万幢房子,他不知道自己要 到哪里才能找到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 他很快就累了,在打虎山路上,一个垃圾中转站的门口。夜间的垃圾车正在 勤奋地工作着,垃圾车里背影佝偻的驾驶员正在奋力操杆。 他举着剪刀,站在车窗口拦住垃圾车,说,大爷,你把我也回收了吧,我是 垃圾,我是垃圾。 背影佝偻的垃圾车驾驶员把头扭过来,见了这场景,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缓 缓地长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大爷,我不是大爷!我是个女的,我不收你,还是你 先把我收了吧……我也是垃圾啊。 逛了一夜的街道,到清晨,李大嘴连走都走不动了。 他横躺在出租车的后座位上,脚翘在车窗上,戴眼镜的司机正在收听中央人 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女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在念:……中国共产党第十五 届中央委员会第五次全体会议在北京圆满闭幕。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 会。全会指出,我们已经胜利实现了现代化建设的前两步战略目标,经济和社会 全面发展,人民生活总体上达到了小康水平……必将引领我们从一个胜利走向另 一个胜利…… 这声音让他感到振奋或者说是鼓舞,一种来自于中央集权一种来自于秩序的 力量,使彻夜不眠的人忽然有了依靠感。像在暴风雨的海上挣扎了一夜的渔夫, 突然风停了,眯缝着眼睛看到了远处的陆地航标灯。 他揣剪刀,一步一步走上自己家的楼梯,那感觉像已经麻木,他站在门口, 一动不动,因为门突然开了,蔓娜站在那里,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地盯着他。 他呆在原地,望着蔓娜的眼睛,手中的老太婆剪刀当地一声掉下来,正扎在 自己的脚背上,疼得他跳起来,如雨后的青蛙一样,蹦得老高。 看到她,看到她的眼睛,突然之间,心中的一夜的郁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像临阵脱逃的马匹,他痛恨自己没有记性,痛恨自己没有觉悟,痛恨自己没有骨 气,痛恨自己没有自尊,他痛恨自己的浅薄和漠然。 他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 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不争气,没志气。 蔓娜,你回来了。 李大嘴,你来了。 蔓娜说,不好意思,昨晚,很对不起。 大嘴说,本来昨晚打算向你说一件重要事情的。 蔓娜说,我也正想要找你谈谈。 于是,李大嘴坐在门槛上。 蔓娜倚门站着,身体微微后倾,眉头慢慢蹙起来。 她说:你先说?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说:你先说。 他说,还是你先说吧!! 她许久没有言语,终于开口,她一个字一个地说,那些字都说得很清晰: ——我们分手吧。 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大嘴的心里。 她说,我考虑了很久,犹豫了很久,直到我二十五岁生日这天,我才有勇气 站出来说。 大嘴把头扭过来,盯着她。 她把眼光放在自己的正前方,平静地望着远方,好像远方有个UFO 似的。 然后她缓缓的,坚定地说: 你是待我很好,但是我们未来是不能够生活在一起的,第一,你并不清楚是 否爱我!你总是把我和那本该死的黄色手抄本中的女主人公混为一谈,其实我只 是不幸地和她同名。你到底是爱她还是爱我?可能到现在,你自己都搞不清楚! 我好像就是因为和她同名,所以就沾了她的光? 这是一个有效击中的重拳,正中大嘴脑门子。 其次,我哭,无论是否是你的错,你都一定要哄我。但是,你从来不知道要 哄我。你发脾气,我都容忍你,但是我偶尔发一下小脾气,你一点也不将就我! 甚至你的脾气比我还大。 李大嘴的喉结动了一下,马上就想举例反驳,但是看到蔓娜紧锁的眉头,成 建制成编队的话,到了喉咙口,又被他咽下去了。 蔓娜的眉头拧着,这增添了她的楚楚动人,她怨艾的眼睛散漫地放在楼梯上, 说,第三,我是这样的人,其实不需要你是最有钱的人,但最好有比较远大一点 的目标吧,至少热爱工作热爱本职热爱证券事业吧,未来要考虑买房买车吧。可 是你胸无大志,快三十了还浑浑噩噩的,爱工作爱事业居然还不如我?这让我看 不到生活的希望。我不想再生活在说到这里,她把散漫的眼光收回来,在李大嘴 脸上停了一停,弄得他心里一跳,感觉自己真的很不齿。 另外,我知道我不是最漂亮的,但我希望你觉得我是,要常常赞我漂亮、清 醇、可爱。可是一两年来,你的全部赞美,都是和那本该死的黄色手抄本有关, 什么性感啦,什么曲线美啦,什么“水珠子顺着美丽的胴体曲线上往下淌啦”, 老那我当性启蒙教育读物,天知道你脑子里都装了啥?连大明这样事业心强的人 都会夸我漂亮! 蔓娜说到这里,清了清喉咙。李大嘴看着她的眉头,知道这一刻的停顿仿佛 是计算机在从C 盘中读东西到内存一样,他遗憾她就是没有显示工作状态的灯在 闪动。 你挺太大男子主义的,我受不了。劳动节,我记得清清楚楚,在港汇广场, 你恐怕已经不记得吗,当着这么多人,居然对我呼呼吼吼的,又撇下我一人扬长 而去。 说着说着,她的眉头渐渐展开来,脸上的气氛变得很平淡,眼睛甚至有点直 直的了,缓缓地说,你的陋习太多,你不爱刷牙!我已经忍受了太多。你看看你, 笑起来嘴张得太大,下排第三颗牙齿发黄,像MSN 中的一个鬼怪的笑脸,据说还 有个著名画家,整天躲在一个仓库里画这种笑脸,一定是和你一样,不可救药。 这一切今天都该有个了结吧。 李大嘴越听把头低得越厉害,像是刚上岸就给逮着的偷渡分子,在听边防军 叔叔的审讯。一边暗恨自己的不争气,暗恨自己的不堪,另一方面,反抗的意思 的在抬头,抬头,偷渡犯也会问边防军一些问题的啊,比如说厕所在哪里啊? 你像个马路求爱者一样跟着我尾随我,我那次也真是鬼迷心窍。不过当时, 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的你看上去很职业化,证券公司的白领,多有魅力啊, 一点也不像问题青年,你还说你的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其实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一 个每天听听《美国之音》的看门老头,最多是个知道份子。 你说我们的未来会很好,可你到现在还住在人民路1958年建成的工人新村里, 还是租来的。别人大明都已经开宝马了,你呢,连打个的都困难,想想和你的未 来,就让我郁闷。 我对你曾经有好感,但你不能让我停止前进。 蔓娜眼睛湿润起来,我一直在想,在踌躇,在彷徨,在徘徊,在想,我是爱 你呢还是不爱,这个问题好难思量的。现在我终于想通了,我知道答案了,想必 你也知道了。 她咬咬牙,强打着趣说,那我就不书面通知你了。 大嘴站在那里,许久无话可说。最后憋出一句解窘的话: 你倒是早说啊,我昨晚等得好苦。烧了三本黄历啊!…… 她低声说,谢谢你陪我这段时间,现在,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也许还谈不上。一切随缘了。但他待我真的很好,他热爱工作,有自己的理想和 事业,很有前途,不知道算不算……适合。 这个淡淡的词像滚雷一样在李大嘴的耳朵边滚来滚去,滚得他晕厥。他感到 胸特别得闷。 李大嘴蹲在地上,抱着头,血涌上心,一切像被铅灌满了。他禁闭着嘴,一 个字也不说,心想,你走吧,走了就再也不用看我的第三颗黄牙了。 蔓娜倚在门上,身体剧烈的抖动着,眼泪也落下来,她突然抽泣起来,这也 不完全怨你,真的也不怨你,你……说着,她慢慢地走出门,俯下身子伸出手来, 想碰一下大嘴的头,但没有碰到,她说,说我走了。 她的高跟皮鞋“的笃的笃”往楼下传,突然又停住了,她站在楼梯拐角,好 像想起什么没交代的,她突然说,你上次借给我的三千块钱, 我还给你了啊, 放 在一个信封里面, 压在台灯底下了。 他大声说,不用还我了,不用还我了,真的不用还了,就蹲在地上,抱着头 哭了。 他觉得自己今天怎么像个小女子。 恩?你说什么?——她还在楼梯拐角没走,她还在抽泣着,嘤嘤咽咽的。 他知道她的哭泣是真实的,哭泣死去的爱情和一切,以及她的一段青春。 李大嘴挣扎了一下,他抬步去追她,跌跌撞撞走到楼梯转弯处,被一个垃圾 包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撞在墙角。但他还是魂不守舍地往下走。 他走在街上,发现蔓娜已经没在涌动的人群当中去了。 他仍流着泪,惶顾着人民路,大声喊着: 蔓-娜—!蔓-娜—!! 蔓———娜——! 那天。整整一天。 他奔走在街道上,他心中呐喊着,流泪着。 那年是1998年的暮春。 他记得特别清楚。 以至于以后很多年的暮春的晚上,他还梦见自己在大声呼喊,快步地奔跑, 挣扎着,以摆脱心中的魔魇。 大嘴忽然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某些得记忆,或许会变成痛苦的回忆。他的梦 魇,是不是跟那些让他抓狂的日子有关。 那个1998年的暮春。 半夜里,他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北窗外,那月亮好像是 在瞅着他,让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他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去冰箱里翻出瓶冰啤酒,打开电视,只有安徽台还 闪亮着,带眼镜的播音正在重播晚间新闻,上面说,正如火如荼的互联网经济可 能破灭,像泡沫一样的破灭。 他觉得泡沫也不错,吹大后,阳光一照,的确五彩斑斓,美不胜收。以前, 古代人秉烛看昙花,一夜花开花合,看得就是这个瞬间的美丽。 春天晚上的天气有些蕴热,他出门转到走廊上,然后慢慢爬到新村房子的楼 顶,只穿件汗衫,四仰八叉地躺在水门汀上,一动不动,盯着月亮。水门汀的冰 冷很快从背后的脊梁上透上来,让他浑身快意异常。 月亮没有羞耻感地看着他,照耀着已经熄了灯的大楼小屋。 他躺在楼顶许久,居然看到一颗流星,瞬间消失在天际。 这流星是瞬间的消亡,还是瞬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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